炊烟(五)
作品名称:炊烟 作者:728349053 发布时间:2009-03-26 13:11:56 字数:3418
五
刘二生了豁唇闺女的消息先由桂龙娘嘴里传给了村里她认为亲近可信的人,免不了嘟嘟哧哧手抚着耳根一副万不得已与别人同享的神态。养豁唇孩子虽不是奇闻,但也算是一个提神的谈资,并不常见。值得闲人们去推敲她的根源。比如说照乡俗来论是提着火枪兔子猎杀的太多了?还是祖上无德曾经把别人的嘴唇撕开过裂缝什么的缘故?如此一来,亲的传近的,近的传亲的,倒好像真的成了天下奇闻,屁大地方总共百数多户人家的柳林湾差不多全知道了这么一条确切的消息:刘二又生了一个闺女,且是一个嘴上有缺失的豁唇!人们背后传说议论的事情,当事人刘二当然并不知情,街巷上碰面时,他只是觉得村人的问询空前热情起来,“刘二,你媳妇生没?”“刘二,快抱儿子了哇?”……
中良的猪让三轮车撞断肋骨,哼哼了一上午眼见的没有了站起来的可能,干脆一刀宰了完事,村委会喇叭上一叫嚷卖开了猪肉。刘二这天刚好从“三呱拉”家转出来,听了吆喝正无所事事地没个去处,抬脚便向村东头的中良家去看热闹。到了一瞧,猪却是还没成肉,刚从滚水锅里褪完毛捞出来,全身白格生生的干净,脖下刀口部位仍旧白肉外翻着,一股一股地往外洇血。猪是从蹄子处割开打完气的,两扇门板上躺着身子鼓胀丰满,高举着四蹄一副不屈不挠的精神。中良和媳妇分别左右把持稳当,操刀的孟二孩先高挽了袖头,少情寡意地说:“是人怎么也得治治再说,猪就是挨刀的命,明儿你就成了粪啦——”一刀先把个猪头割下来,平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呲眉瞪眼对着观众。又将刀子凉水盆里沾了一下,肚中线上轻轻一拉,里面盘曲纠结的肚肚肠肠泛着热臭就溢流出来。中良媳妇心内恶嫌,掩着鼻子撒手闪到一边,对着围观的一伙人不好意思地说:“嫁了官官娘,嫁了屠匠翻肠,我跟了你中良这辈子算是没德性了!”人群一阵哄笑,不知谁就不失时机地掺和了一句:“还不欢紧抓牢,想今儿黑夜没肉吃呀!……”
工夫不大收拾妥当,肉都方方正正砍成了小块,肠肚掏洗干净滑滑溜溜同心肝肺共盛在一个大铁盆里,而排骨也从胸腔上剥离分开,两架叠在一起,那是随要随砍的。等着买肉的人一下忙活开了,都想先下手为强挑块好的,有想包饺子的选了肚子部位红里夹白的五花肉,有好吃瘦肉的选了屁股上后座手指点着往下卸,也有挑三拣四的女人永也拿不定个主意,看看这块嫌红肉少,看看那块又嫌骨头多,花钱买不值那不是自各儿吃亏了,就在一推肉上东挪西挪地看着别人的肉干着急。中良拎着盘秤,一边招呼人一边心疼地说:“这猪肉香,是粮食喂大的,吃起来有味儿,市面上三块半钱儿一斤,咱卖三块三钱就算了——他妈这回喂得又赔钱了,还能多长三十斤膘。”旁人挑肉的挑肉,瞧热闹的瞧热闹,嗯嗯啊啊的并不当真。
刘二相中了那挂猪肠子,这东西一般人不吃,说是藏粪的地方不干净!刘二深知其味,吃就吃的这股味,不臭反而不香了。回去茴香大料葱胡子地一煮,那真是美得没的比了。手伸进铁盆内自各儿挽结一团再装进塑料袋,搁在秤盘上正移着吊绳,门口又来了几个叽叽咯咯的女人。
为首的冬生老婆也是个好关心别人私事的人,进院猛看见刘二,就想把别人传给她刘二生闺女的事情再证实一下。心存探秘偏假装并不知道,大大咧咧走过前来,猛地一拍刘二肩膀:“一个巷上住着,这几天连影也没啦,老婆给你生没哩?”刘二说:“生下九天啦。”再没说别的,冬生老婆脸上堆起笑容:“看那脸绷的,抱了儿子了哇?怎声儿也不吱,怕我包上二斤白面给你贺喜去怎的?”刘二声低低地说:“啥儿子!还是个闺女。”冬生老婆“唉——”了一声:“这人就没有跟心,你是三个扁片子,我是三个光杆子,一家不知一家,有想儿子想瞎眼的,也有想闺女想瞎眼的,”又转口问了一句:“金叶和孩子挺好哇?”刘二说:“好——,她娘跟一块伺候着哩。”冬生老婆却是体验到一种我不称心你也不如意的莫名快感,不无刻薄地又狠狠加了一句:“我忘了那天是谁啦,没屁眼的!非说你生了个豁唇闺女,传话也不怕涨了良心。”刘二心内滴血,无奈地说:“唉——就是个豁唇,长大再治呗!”冬生老婆也是一声长汉:“好好儿拉扯哇,一天说孝敬,说到底是老的孝敬小的,把小的拉扯成啦,大人也老啦。实际有了能怎!没了能怎!有没有还不一样。”结伴的另一个女人扯了一下冬生老婆的胳膊,“你是买肉来啦,还是拉呱儿来啦?热乎的说个没完,我给你们想想办法哇。”冬生老婆以为同伴会说出两家互认上干爹干娘什么的,就随便地说:“叫你闺女喊我娘,不是先把我安顿住了。”同伴却是满脸严肃,一本正经地对着刘二调侃:“两家没事了多交流交流经验,你得先学学人家冬生的本事,一扳机子‘咔叭’一个光头蛋子,一扳机子‘咔叭’一个光头蛋子,再叫冬生……”冬生老婆一把把同伴搡了个趔趄,“死呀你,啥屁也能放出来,要交流先叫俺们冬生今儿黑夜和你交流交流哇!”嘻嘻哈哈地挑肉去了。
又是一顿沉默的晚饭,人稠广众面前,冬生老婆狭隘的心态不啻在刘二业已破灭的伤口中又撒了一把细盐,猪肠同以往一样打理好端上来,但味同嚼蜡。金叶娘为示庄重更是一筷头都不沾,这能成了招待丈母娘的东西!一晚上冷阴着脸,认定是女婿好吃懒做,越来越没有教养。她哪里知道刘二原准备割一刀红肉回来,只不过是让冬生老婆问得昏了头,他有点儿怕这些婆娘们了,他那时觉得尽快逃离这个地方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不厌其烦的问询和千篇一律的应答每天都在继续,刘二心情逐日沉重。闺女就闺女吧,齐齐楚楚的该有多好,还偏是一个走风漏气的豁唇。越不遂心是越不遂心,这莫非就是命?他不想回家更不想听那恼人的哭声。在一个春雨蒙蒙的无眠之夜,刘二权衡再三,辗转反侧许久,把自己考虑妥当,想把招弟送出去的想法跟娘说了出来。黑暗中空气变得倏然紧张,刘二觉得话虽出口,好像也是别人的腔调,刘二娘大张着嘴,愣征了好大一会儿,才吐出一句:“你,你也舍得?”刘二说:“金叶没奶,孩子还是个豁唇,拉扯成得多少钱,一大家人要吃要穿的总不能全顾了她。我想找上个家底好、不嫌弃她的,别叫她受了屈,白让人抱养了就算了。”娘吸溜了一下鼻子,“咱手紧紧呗,拉扯孩子谁不受负累!比你岁数大点儿的,哪一家不是弟兄五六个,上一辈人不比这会儿艰难,都没挺过来!咱生的孩子为啥就要给人,叫别人叫爹叫娘——你这是不叫娘好过,剜娘的心哩么。”刘二把枕头旁的烟盒手探索着摸住,划燃火柴,叨在嘴上使劲吸了一口,又重重呼出来。一边是被窝里大英细微的鼾声,房里落针可闻静得出奇。墙角处一只耗子从洞里探出头来,窸窸窣窣磨了一阵牙又“哧溜”一声钻到风箱后面。“要是招弟换成了男的,受苦受累咱也愿意,娘说不这样能怎!”刘二控制着语调,尽量说得平和一些:“留下招弟咱就再不能拉扯了,咱一个种地受苦的,一年到头就那几亩梁林地的收入,能打闹多少钱!我爹死时才生得大英,一直就心想见见孙子,可是命短不由人早早就死了,娘说这以后穿衣吃饭,往好里治要钱不?把招弟给了人,缓缓劲咱再拉扯一个,我也不知想得对不对?”娘听了语调黯然,颇为伤感,“孩子在了这么多天,金叶是个啥想法”?你丈母娘是个啥想法?你想过没?娘总觉得……罢管怎,能留下就留下,娘抱了这么多天,娘看见孩子就……你,你是不是嫌孩子豁唇?刘二说:“我不……可咱怎也得往后想想,我……”刘二娘差不多觉得孩子现在已经在别人的坑上了,而这种生离与死别又有什么两样,她无法释怀更无法想象,鼻子连续抽了几下,终于控制不住,一把拽过被子捂在脸上,哽哽咽咽地啜泣起来。
娘的反应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凝听着窗外沙沙的落雨,刘二恍恍觉得自己有一种少情无意的负罪感,自从孩子生下以后,他连正眼都没瞧过一次,更谈不上揽在怀里像大英二英小时候那样拿胡子扎着亲亲了。岁月的风沙已把他当初那种身为人父的甜蜜消蚀殆尽,而将要面对的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来不得半点儿虚假。一股刻骨的怨毒自内心升腾起来,抱走了也干净,免得别人说三道四地嚼舌根子。娘呜呜咽咽,憋着声地啜泣慢慢缓和了些,刘二说:“要给咱就趁早,时长了谁也割舍不下,我这几天就着人打听个主儿。”娘在脸上摸了一把,吸溜着鼻子说:“娘也不知道该怎闹是好,也不能说你说的不对,孩子怎也是咱家的一点儿血脉,是你的也是金叶的,和和蜜蜜的一家人,怎就到了这一步上,娘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刘二明白娘已有几分松动,遂安慰着:“金叶我跟她说就行了,娘这几天先不用提叨,我先着人打听打听再说。”刘二娘反倒又心疼起了儿子:“行就行,不行拉倒!金叶也不容易,有娘跟你们帮衬着,没有过不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