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坏事做绝（一）

　　沈大同奇怪道：“那像谁呢？”沈立宝贼兮兮道：“像恁舅舅王朝立！”沈大同不知是在骂他，愣愣道：“像俺舅舅？”扳过孩子观看，半晌才道：“明明像我嘛！”沈立宝挖苦道：“我跟你说笑话呢！要是像恁舅舅！可就麻烦了。”沈大同茫然道：“不像俺舅舅呀！”沈立宝道：“不像王朝立！像沈大同！”见说孩子像他，沈大同天真地咧开大嘴笑了。
　　沈立宝又极尽阿谀，奉承得他笑眯眯的，心里很是舒坦，愣愣问道：“这一年多咋没见你呀？”沈立宝道：“我上徐州做生意去了。”沈大同迷惘道：“徐州在啥地方呢？”沈立宝道：“在徐州呀！”沈大同绕不过弯，发起呆来。
　　沈立宝突然大惊小怪道：“哎呀！这孩子咋是个豁子？”原来孩子眯缝眼，漫长脸，却是个兔豁嘴。沈大同爱怜地看着孩子！神色尴尬。沈立宝撺掇道：“这孩子是个豁子，就是拉扒（扯）大了，又有啥用呢？”沈大同嘿嘿道：“俺娘说了，不管咋说，都是自己的孩子！”沈立宝一脸不屑，睥睨道：“真是娘们见识！你这么明白，咋能叫老奶奶当家做主呢？”沈大同问道：“那你说咋办呢？”沈立宝凑近一步，亲切道：“咱爷俩各磨（处）得不错，我帮你个忙：你把俺这个大叔给我，我把他送给俺一个亲戚养着，等大奶奶再给我生个不豁嘴的大叔！我再把俺这个豁嘴的大叔抱回来还给你！”沈大同摇摇头，撅着嘴道：“那不中！俺娘知道了骂我！”沈立宝道：“又不是把俺这个豁嘴大叔送人，只是在俺亲戚家放上几天，等大奶奶给我生个不豁嘴的大叔！咱再把俺这个豁嘴大叔抱来，不就管了？说不准俺老奶奶得夸你会办事呢！”沈大同怦然心动。沈立宝察颜观色，问道：“您说我这个办法中不？”沈大同尚在犹豫。沈立宝欲擒故纵道：“本想帮你个忙，既然不相信我，我才懒得管你这些斜撇拉子（不关已）的事呢！”扭身欲走。沈大同果然忍耐不住，爽快地把孩子塞进他的怀中：“我听你的，小同交给你吧，叫俺媳妇再给我生个不豁嘴的。”沈立宝接过孩子！暗暗窃喜，与沈大同告别，慌里慌张地走了。沈大同了结一桩心事，一身轻松，晃晃悠悠地上渠阁赶集去了。
　　沈大同忽闪着破棉帽子，喝着《喝面叶》！径直来到王朝立的缝纫铺！王朝立坐在铺里，正闷头吸烟。进宝娘、王淑娟娘俩抓着满是窟窿的布匹，嘴里絮絮叨叨地骂着，门外看热闹的人们在耐心劝说。沈大同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可着嗓子叫道：“舅舅、妗子！我来了。”这时谁还顾得上理他？沈大同见都不理他，傻愣半晌，又凑到王朝立耳边，叫道：“舅舅！我是大同啊！”王朝立强打精神问道：“你咋得闲（有空）赶集呀？”沈大同“嘿嘿”一笑，扯下破棉帽子，摸着脑袋道：“闲着没事，来集上转悠着玩。”王朝立懒得跟他打唠，便掏些零钱，递到他的手里：“自己买包子吃吧。吃罢包子，再给小同买俩烧饼捎回去。”沈大同接过钱，柴棒一样的手指沾唾沫数数，钻进包子铺里吃包子去了。沈大同刚走，王进宝、王进财各自带着媳妇闯进来了。
　　王进宝虎视眈眈道：“沈立宝呢？”王朝立苦笑道：“他办了缺德事，还敢在这儿蹲啊？早就跑了。”进宝娘见俩儿子来了，哭诉道：“你们看看，几十匹布，绞得净是窟窿，卖给谁去呢？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王进宝怒不可遏：“‘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上沈塘找他，叫他赔布。就是拱（钻）进牛肚里，也得把他抠出来。”王进财脖子上青筋直跳，捋袖子掰手腕，磨拳擦掌道：“这就去沈塘，揍他个半死。”王朝立投鼠忌器，郑重道：“恁俩都三十多了，遇事咋还急毛子撅腚（冒失）呢？到了沈塘，先去沈四爷那儿说说，‘先君子后小人’！咱得以理服人呀！闹腾得忒不像话了，面子上不好看。”王进财翻翻白眼，嘟囔道：“沈立宝坏成那样，沈塘难说有替他说话的，说不定有人叫好呢！”王进宝知父亲说得有理，也道：“先找沈四爷！叫他给评评理。”和王进财、刘巧妮、戴素娥一起，雄纠纠、气昂昂地往沈塘而去。他们走后，王朝立越想越不放心，也急匆匆往沈塘而去。进宝娘唯恐出事，对王淑娟道：“我也坐不住，得去沈塘望望。”也赶往沈塘。见他们都走了，王淑娟悒悒不乐，关门歇业，独自回家去了。
　　渠阁到沈塘六、七里路，王家两夫妻怒气冲冲，快步疾走，转眼就到。拐过弯走，突然从沈塘上空传来一阵凄惨哀戚、此起彼伏的喊叫声。王进财只觉毛骨悚然，紧张地问道：“哥哥！我咋听着漫呼云里（半空中）有人喊呀！”王进宝也听到了，紧走两步，见庄头一家草屋上站着两人，手拎柳条簸箕，用扫帚头使劲敲打，可着嗓子喊，喊叫声随风飘扬，句句入耳。戴素娥失声道：“有人上吊了。”大家都明白，这是“喊魂！”这个人刚刚上吊自杀，魂魄还没走远，要把他喊回来，所以才有此荒唐举动。
　　进了沈塘，发现喊魂的竟然是沈立宝家！门口已被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十几个老娘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王家兄弟妯娌见沈立宝家有如此变故，一腔怒气化散得无影无踪，变得惊愕、惶恐，心里猜测：“难道是沈立宝上吊了？”忐忑不安，以为沈立宝怕他们报复，回家上吊自尽了。农村人善良纯朴，虽说被他绞坏了衣料，如果因此沈立宝上吊，他们反而感到内疚，认为忒不值了。王进宝一瞥，见大同娘也站在人群之中，于是拨开人群，挤上前去，轻声叫道：“姑姑！”大同娘见娘家侄子带着媳妇来了，惊讶道：“进宝、进财！你们咋也来了？”王家父子在渠阁集都有生意，不会轻易摞下外出。王进宝不好细说，支吾道：“听见有喊魂的，跑过来看看。姑姑！沈立宝家出啥事了？”大同娘尚没说话，有个老太太伸过头来，接过话茬道：“巴美娇上吊了。”戴素娥问道：“巴美娇是谁呢？”
　　那老太太正是利司娘！大惊小怪道：“就是庆丰新娶的媳妇呀！”戴素娥又疑惑道：“庆丰又是谁呢？”利司娘两眼怪模怪样地往上一挑，劈头问道：“你不常来沈塘吧？”戴素娥尴尬道：“不咋常来，找伟里（偶尔）来上一回。”利司娘道：“怪不得连庆丰也不认得，他是立宝的独生儿子！”
　　大家面面相觑，吃惊道：“是吗？特为啥上吊啊？”利司娘抄手缩脖，防贼似的四周望望，神秘道：“昨天黑搂（夜里），立宝把儿媳妇作害了。小媳妇想不开，天没明便滴溜（吊）到梁头上了。”戴素娥捂着胸口道：“真吓死人了。”利司娘也道：“刚听说这事时，我心里渴特（颤抖）一下子，头发梢支蒙里（战战兢兢），这会还忽特忽特地跳呢！”刘巧妮脸色凝重道：“沈立宝这会在哪儿呢？”利司娘两眼一挤，瘪嘴一撇道：“两年前娘俩一伐（块）出去的，知不道上哪儿流何（游荡）去了，都觉得死外头了呢！没想到昨天叶么黑（傍晚），这个龟孙自己跑回来了，喝得晕头转向，黑搂（夜里）就办了这一出子事，捂睛头里（拂晓时）出去的，再没有回来。”刘巧妮鄙夷道：“这是一家子啥人呢？连自己的儿媳妇也……”
　　利司娘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两手在膝盖上一拍，大惊小怪道：“哎哟！他大嫂也！可了不得了，你侄的命真好，欣（娶）的媳妇多俊，嘴又巧。”大同娘忙道：“这是俺二侄进财家的媳妇！人家在渠阁集上开饭店。”利司娘笑道：“不用你说，俺也知道！见天赶渠阁集，单伟里（经常）见她！这闺女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知道不是出庄稼力的。”刘巧妮羞赧道：“您老人家再去渠阁赶集，可别忘了上俺饭店里坐坐啊！”利司娘两手一抱，笑盈盈地道：“就怕俺常去，你烦。”刘巧妮嗔怪道：“看您说的，我巴不得您常去呢！”正说笑，只听有人嚷嚷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利司娘双手抱胸，闭目念佛道：“我的娘也！小媳妇拾了一条命。”大同娘招呼道：“大婶子！上俺家坐坐吧？”利司娘道：“不啦！恁家来刻（客）了，还不疾麻里（赶紧）杀鸡去。”大同娘道：“俺侄、侄媳妇轻把里（轻易）不来，哪能不杀鸡呢！您也跟着啃鸡腿去吧？”利司娘两手一抄，嘲弄道：“就怕俺去了，你不舍拉里（得）杀鸡了，我没那么下采（贪吃）。”大同娘顿时脸上讪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