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户小姐(3)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19 18:18:29 字数:4508
“文治来了?哎,你俩呀,见面就鼓鼓啾啾的,没完没了。这咋还动起手来了呢?死丫头。”仲英娘迈着三寸金莲走了过来。她是有意让俩人单独多呆会儿,所以,此时才露面。
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有私心,她知道文治家有儿有女一大家子,有身份地位;而自己家虽然也算是门当户对,可自从老爷子娶了二房,这家里就剩三个女人了。顶家还不得靠爷们,光凭三个女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事的。大丫头风风火火找了个手艺人,但家族却没什么背景;这小丫头有了文治这个青梅竹马的帅小伙,她当娘的可得拿捏得住才是。所以,文治可成了她家的香饽饽,只要文治来,那老太太绝对热情似火。
“婶子好,快坐下!”文治急忙搀扶着仲英娘,坐在一把靠背椅上。
“文治,你爸妈还好吗?”
“婶子,我爸妈挺好的,我妈让我来看看你,他们惦念你。”
“惦念我?怕是你惦念她吧?”仲英娘瞟了眼女儿。
“婶……”文治满脸通红。
“娘……”仲英一脸责怪。
“好好,我一张嘴说不过你们两张口。我这小脚哇,啧啧,也撵不上你俩的大脚片子,管不了喽。文治呀,你在外做事,你说这世道还能安稳不?这整天介这‘砰’一枪,那‘轰’一炮的,叫老百姓咋活哟。”仲英娘拢了一下绾着的头发,小脚还使劲跺了一下地板。
“婶呀,我看八成不会总这样乱下去吧。国民政府马上来接收了,应该能稳定了。要不……婶去……”文治本想说让老太太去找仲英父亲去。
“甭跟我提那个死鬼!他抱着小老婆享受快乐,哪管我们母女的死活。”没等把话说完,仲英娘脸色一变,打断了他的话。
“叔叔好像日子也不好过。听说还是没儿子,也不知道在哪抱来一个。现在铁路局也乱了,还不知道将来咋样呢。”文治又透露一点仲英父亲的消息。
“妈,我爸他也不容易,你就……”仲英小声说。
“住嘴!啧啧,你倒是心眼好。他把咱娘仨扔了,你还惦念他?你个没良心的,我拉扯你俩儿容易吗?”仲英娘抹了把眼睛。不管是不是有泪,这样的动作,都表示出老太太的不种态度。
“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毕竟他……他……”仲英还想申辩什么。
“婶呀,我叔叔不就是想要儿子嘛。其实,他挺关心婶的。”文治察言观色地看着未来的老丈母娘。
“他关心我?关心还能干这事?文治,你爸的官比他大吧,也没再娶小哇,对你妈多好。他呀,就是没良心。哼!这留过洋的人就是花花肠子,和小鬼子一样坏。”老太太的话,让两个年轻人心里忍不住偷偷地笑。
“唉,罢了,啥人啥命吧,我可不跟着瞎操心了。哎,对了,文治你吃饭没有?婶给你做小米粥、烙糖饼去。”仲英娘现在似乎才想起正事,赶紧起身倒腾着小脚奔了厨房……
几个月的混乱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这让古老的北方江城百姓似乎看到了歌舞升平的曙光。国民政府的高压统治,国军部队精良的美式装备,让人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支无敌的力量,一九四六年以后,东北将是一片和平共处的黑土地。
铁路局又恢复了正常运转,文治回到了原来的岗位。虽然城市的四周仍然是荷枪实弹的岗哨盘查,上班的大门口依然是铁丝网密布;偶然尚能听到小股土匪抢劫骚扰的消息,其中夹杂着抗联武装与国军的谈谈打打,但火车的隆隆开动,集市的渐渐热闹,让这座古老的城市开始有了喘息的机会。
时光是流过去的,更是挨过去的。一九四七年五月,或许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战火动乱中结出的爱情果实,更显得如此的珍贵与不易。步入婚姻殿堂的仲英,自然少不了母亲的叮嘱,本来就爱唠叨的老太太,可真是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仲英啊,妈可告诉你,你自己选择的婚姻,你可不要后悔,啧啧。按理说,你文治哥对你真的不错,嫁给他你也不屈。可妈要提醒你,你那老公公可是给日本人当过军法官的,这世道一变可就说不准了。啧啧,到时候可别怪娘没提醒你。”母亲看得远,大有苦口婆心的意味。
“妈,我和文治哥结婚,又不是和他家结婚,怕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认了。”仲英没有任何的犹豫。
年轻人,总是憧憬着爱情的美好,小家的温暖,此时让他们想一想未来的一切,或许他们才懒得多想。可经历过世事的老太太,那是吃着盐、踩着桥走过来的,老辣的生活经验,让他们替这对不知愁苦忘了忧的年轻人担心着。数年后,那一场场的政治运动,可真让文治和仲英体会到了“姜还是老的辣”的深意。
“你个死丫头,你以为结婚就是嫁给一个人?啧啧,那是嫁给一个家庭、一个家族,哪能躲得掉?你个傻丫头!”母亲盘腿炕上一坐,两只手揉搓着三寸金莲。
“那有啥,不行单过呗。反正我就是要嫁给文治哥。”仲英不以为然。
“妈,你瞧瞧她,平时文文弱弱的,还真有老猪腰子,真没看出来呀。”姐姐佰英使劲瞪着妹妹,似乎今天才认识这个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内心超强大。
“咋了?你能找个给牛马看病的姐夫,我就不能找文治哥?”
“我找的那个叫手艺人,到哪都能吃饭。那小子会啥?”姐姐更实际一些。也正是因为姐姐的实际,所以,她嫁给了一个兽医,凭本事吃饭。地位虽然不高,可收入还是满不错的。
“文治哥吹拉弹唱样样会,总比牛哭马叫好听,哼!”
“吹拉弹唱能当饭吃?到时候你喝西北风去。瞧你那小身板吧,两天饿迷糊你。”
“我愿意,吃糠咽菜也不用你管。”
“你……你个大傻狍子,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我认了!”
“你……娘,你看她……”佰英这回可输给了妹妹。
“好了好了,别吵吵了!我这脑仁都给吵炸了。儿大不由娘,由她去吧。”当娘的把手中的笤帚疙瘩往炕上一摔,溅起了几根碎屑残渣。
仲英似乎对自己的言行也是大吃一惊。向来以温顺、善良、听话标榜自己的她,就是听不得别人说文治不是。从小到大,文治就是她心中的一座山,风吹不动,雨打不摇;她就愿意做这座大山脚下的一棵草,把根子深深地扎在大山深处,用看不见的须根静静而坚忍地守着大山上的每一粒土。每次见到文治,她的小心脏都会“扑通通”跳个不停,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每次呆坐在窗前,都揪心地为在外工作的文治哥捏着一把汗。眼见得文治哥下巴上的胡须渐渐浓密,被锋利的刮胡刀剃得铁青,更能感受到他的刚毅和坚实;就连他那犟驴一样的臭脾气,她都觉得那是一个男人的个性。
五月的天,北国江城依然还有些凉意,但这却挡不住绿叶的伸首、杏花的吐艳。一阵爆响的鞭炮,炸开在了古城一角的落马湖边,大红的纸屑铺满了北山脚下。德胜门北山大饭店的门前,一场盛大的婚礼把文治和仲英送到了生活的新起点。
北山,本来就是一座名山,古建筑布满了山顶。罗锅桥、娘娘庙;钟鼓楼、荷花池,更有那“天下第一江山”的玉皇阁,真正受得起“千山庙会甲东北,吉林庙会胜千山”之赞。登高揽月,江城尽收眼底。在此山下举行婚礼,两位新人不知是否想到青山作证、绿水搭桥。
“新娘子!新娘子!”一群孩子蹦跳着围住了刚刚抵达的一辆人力车,披着长长白色婚纱、一身鲜红旗袍的仲英被文治搀扶下了车。红红的绣花鞋,踩在厚厚的鞭炮屑上,软软的、晕晕的……
“看看!新娘子真漂亮,还穿这么长的婚纱,倒是大户人家呀。”看热闹的媳妇们咂着嘴,羡慕不已。
“哟,眼馋了?要不再给你一次机会?”有人说着风凉话。
“屁!再给十次,还是让人用十斗高粱给换去当媳妇。咱就是‘高粱花子’的命。”女人嘴噘得老高,能挂上一个油瓶子。
“新娘子!新娘子!好害羞。”不懂事的小孩子,不知疲倦地喊个不停。
“别瞎喊了,叫得人心烦。你妈结婚时你没看到哇?去去!”显然被呛了几句的女人把气撒到了孩子身上。女人天生好嫉妒,更何况在这有纪念意义的婚礼场合呢。
文治满脸堆笑,挺胸抬头往大门走,一身的西装革履更显出英俊潇洒;仲英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如同牵着风筝的一根线。身后跟进的是双方的父母,七大姑八大姨,同事、同学、街坊邻居。各色人物,穿长衫的、戴礼帽的、穿军装的、着西服的,看得出家族的兴旺,地位的不一般。
偶尔露面的老丈人今天也到场了,而且还带来了那个小老婆。仲英的心揪了起来,母亲与小妈本来就视如水火,现在在婚礼上“短兵相接”,可千万别把婚场当战场。越是揪心,这手抓得越紧,文治都感到胳膊有些痛,他惊讶仲英还有着这么一把干巴劲。可两个妈的对话,让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仲英也可以放心地擦擦手心里的汗。
“姐姐还好吧?”是小妈在问候。一身的素旗袍,挎着一只精致小包。
“还好,多谢妹妹关心,啧啧。”三寸金莲停了下来。老太太穿着一身的青布传统纽袢褂,黑色肥裤,蓝绣花鞋;虽不洋气,倒也整洁、大方、得体。
“应该的,仲英大婚,我也是当妈的,一定要来祝贺的。”一双大脚在三寸金莲对面站住,四脚间有一米的距离。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谢谢啊!”仲英娘面无表情。
“谢啥呀,姐姐带两孩子不容易,我也只能做这点事儿。”
“这就够了。辛苦是辛苦,但总算熬出头儿了,看到天亮了。啧啧。”
“是呀,姐姐好福气,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可妹妹我……”小妈因为一直没有自己的儿女而失落。
“有啥福气呀,人都丢了,熬日子呗。”听得出仲英娘有股子火气。
“姐……”
“甭叫了,就这么回事。你呀照顾好仲英爹就行了。”
“妹妹会的,姐放心吧。”
“姐都没心了,还放啥心哟,啧啧!要不你上台吧?”仲英娘瞟了一眼“对手”,又呶嘴向婚台方向。
“别!别!还是姐上台吧,名正言顺。”小妈后移了半步。不知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谦虚,还是真心让着这位姐姐。
“我说你俩还啰嗦个啥?婚礼开始了!”仲英父亲回头吼了一嗓子,这是权威的一吼。老爷子西装革履、大背头,始终是一付学者的派头。
听到喊声,一大一小两双脚快速分开。三寸金莲瞟了一眼老头子,跟在其后奔向了婚台;小妈也瞄了一眼丈夫,找了个地方静静坐下……
四世同堂或许是所有炎黄子孙追求的一种天伦之乐。无论是不是真正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传统的根深蒂固,还会让家变得越来越大,屋变得越来越小。婚后,仲英与丈夫共同居住在一所房子隔出来的一室之中,与公婆和谐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婆婆的善解人意,公公的优雅学识,让这位大家闺秀出身的小媳妇并没有陌生感。丈夫的早出晚归只是让她多了些期盼、担忧,但更多的则是新婚的甜蜜,一生的终靠。这位传统守道的女人,开始肩负起家务的担子。
她的世界仿佛就是这方寸的屋里屋外,平静地享受着平淡的时光。这样的日子,让她想起了那个丈夫曾说过的日本女人。
丈夫说,马大哥捡回去的那个女人很贤惠,对马大哥绝对忠诚,又吃苦耐劳,细心持家。马大哥早上出车时,她早早帮着把车套好,直到丈夫走得无影无踪了才回屋做家务;晚上出车回来,那个女人又赶忙去接车,帮着卸车搬东西,打洗脸水;男人上炕后又急忙端饭,先看着丈夫吃。女人被起了一个“马小花”的中国名字,日本女人很温柔。
“你是不是一直想当官老爷,让我当你的奴隶?”仲英质问着文治,杏眼圆睁。
“你看看,你看看,我哪有?我可不会像你爸那样,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把。在铁路局当‘大拿’,回家当大老爷,还净往小老婆那跑,不顾你们俩仨的死活。他这是……”倔强正直的文治,显然是气不过。
“那是他有能耐,火车离了他玩不转。”仲英很是骄傲。父亲是她眼中的神,可望而不可及的神。
“哎呀,那哪天我要是有能耐……”
“你敢!有能耐也不能学他。”
“他不是你爸、我岳父老泰山嘛,那不是你的神吗?”
“是,也不是。不过……哎,你绕我?看我不掐你……”仲英伸手在文治胳膊上咬牙切齿地掐了一下。
“呀哟哟,掐坏了!出血了!”文治大叫着。
“真的?没用劲呀。”仲英急切地撸着他的胳膊看。
“嘿嘿……”文治奸诈地一笑。
“骗子!”仲英再次挥起了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