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户小姐(2)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18 18:33:05 字数:3684
“二妹,又说姐坏话?我又哪得罪你了?”随着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大闺女佰英风风火火地闯了起来。
身高虽然比不上妹妹,但身板却可以装下一个半妹妹。大眼睛瞧着正坐在炕沿边说话的母亲和小妹,火上房似地嚷了起来:“哎哟,我的娘呀,你咋还在屋里憋着?外面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俩真能坐得住!”
“毛愣三光地,瞎乍乎啥。咋地了?”母亲追问。
“姐,妈不让我出去,啥事?”二丫头仲英更是焦急。
“小日本投降了!”佰英抓过一缸水,“咕咚咚”喝了半缸。
“真的?我说这外面咋这么乱哄哄的呢。好,好哇!可得要谢谢老天爷。这帮挨千刀的,早就该滚回他们的东瀛岛国去。该!活该!”母亲狠狠地啐了一口。
“姐,小日本打败了?谁打的?这么厉害。”仲英有些兴奋。
“谁打的?国军、抗联呗。对,还有老毛子红军。甭管谁打的,现在该轮到他们倒霉了。外面可热闹了,你们没看院里又是喊又是放炮,孙大厨要请全院的人吃馅饼呢。”佰英把半缸水往炕沿上一墩,“妈,我剁酸菜馅去!”一扭头,奔了厨房。
“哎哟,我的小祖宗,跟狼撵了似的,急哪门子哟。啧啧,等着,我给你拿酸菜。咱家这玩意可好吃。”母亲三寸金莲突然快了起来,直扑酸菜缸。
“等等,还有我呢……”仲英紧追着母亲的屁股后面……
一九四五年八月,对于世界、对于中国、对于东北,更对于松花江畔这座乌喇古城——吉林市来说,都是一个大快人心的时刻,十几年亡国奴的生活,已经压抑得让这里的中国人到了喷发的时候。文治在南满铁路朱式会社工作了整整五年,也被欺负了五年。此刻,日本鬼子的突然战败投降,犹如这座红色的、古香古色的铁路局建筑顶棚突然被移去了,露出了睛朗朗的天空,透进了大抹大抹的光线。几位中国员工终于昂起了头。
“张桑,我的对不起,请你的原谅。”昔日的科长,看着文治和同事走出了办公室,笔直地站在门边,不住地“嗨嗨”鞠着躬。
文治没有搭理昔日这不可一世的日本科长,和几位伙伴风一样地蹽出了铁路局的大院。
“嗨!解气,真解气!这帮小鬼子这回可蔫了,等着该挨收拾吧。老百姓不会放过他们。”文治跳了几个高,把手中的铁路帽抛向了空中。一米七几的个头,虽然不算高,但骨架结实,身材挺拔;再配上刚刚冒出胡须,就被他刮得铁青的脸,还真有一股东北爷们的豪气。
“哎哎!!我可听说了,郊区孤店子日军仓库里的大米、白面、烧酒都被老百姓抢了,听说还死人了呢。”长得矮胖的“茄子纽”黄一凡神秘地透着新消息。
“真的假的,别是蒙咱们哥们吧?抢米抢面是好事,咋还死人了呢?”文治有些不信,“还有小鬼子敢不给的?拿枪看着吗?要是这样,那就是顽抗到底,不得被扒了皮?”
“不是小鬼子拿枪看着,听说是米袋子摞得太高,上面够不到,只能从下面往外拽。结果米垛倒下来给砸死的;还有呢,有人用水桶在酒池里往外舀酒,后面人一拥就给推进酒池里了。两米多深哟,得,这回人是喝个够了。”黄一凡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该!就得抢。这十几年中国人吃大米白面就是犯法,只许他们小鬼子吃,咱们只能吃棒子面,什么世道。这回让他们吃点猪食,狗日的小鬼子。”人高马大的赵长生,发着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顺手抓起头上的铁路帽,“啪”一下摔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使劲碾了两下。
“文治,长生,要不咱去看看咋样?也顺点大米白面回来。”黄一凡提议道。
“不去,要去你们去吧,我得回家。我爸不让我乱跑。”文治似乎心事重重的,脚不停步地往家的方向赶。
“哎哟,还挺顾家的吆。”越长生瞥了一眼文治。
“他哪里是顾家,我看是顾家里的小美人吧。哈哈。”黄一凡一语点破了文治的心事。
“你个瘪犊子玩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文治犟气一上来,这脸就憋得跟猪肝似的,狠狠地瞪了“茄子纽”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文治心里还真惦念着仲英。小鬼子没倒台时,他每次见到仲英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离小鬼子远点,没事少外出。这不仅仅是因为俩人从小一块长大的,哥哥关心妹妹;更随着年龄的增长,心里生出一份关爱和保护欲望。更何况这一家子三个女人,没个老爷们拿主意,他的心更是经常悬吊着。
一路急促地往家奔,满街是乱哄哄的人。从前,多是日本男人,醉熏熏地东游西逛,一路地狂笑呼叫;不少的日本女人,穿着肥大的和服,腰系着一个小包包,迈着碎步,从这个商店出来再进那个商场。这些随着开拓团来的日本家庭,是这个城市的主子。如今,几乎看不到日本男人和女人,穿着长衫、短褂的当地人,赶着马车牵着毛驴,肩扛手提好不忙碌。无睱顾及这些匆匆的行人,文治加快了脚步。离家还有三四里地的路程。
“嗨,文治,下班了?吁……”随着一声喊,一掛大马车停在了文治的身边。只顾埋头走路的文治,被吓了一跳。
“啊?啊!老马大哥呀。你这是……”文治定了下心神,扫了一眼马大哥。四十多的马大哥,一直以赶车拉脚为生,胡子拉碴的脸,看上去起码快小五十了。因为穷一直没娶到媳妇,也就一直住在文治家不远处的小矮房中,每年文治家的烧柴都是这位马大哥从乡下拉来,脚钱自然是要多给一些的。
马大哥一撩鞭绳,顺手抓起身上穿的破青布褂的一角抹了把脸,一嘴焦黄的板牙:“嘿嘿,今天拉脚捡了个大便宜,嘿嘿……”说着,眼睛往车上瞟了一下。
顺着马大哥的眼光,文治才注意车上的一捆黄草上,居然坐着一个人,一个身着和服、绾着发髻、面容姣好的日本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只昔日系在腰部的包包,目光有些呆滞,看年龄不过二十四五岁。
“哎呀,我说马大哥,报复日本鬼子我不反对,可你……你不能把一个可怜的姑娘给抢来呀?人家要回家你就让人走呗,这样多不地道。没媳妇也不能……”文治皱着眉头,瞪了马大哥一眼。
“喂,你可别瞎说,我可不是抢的,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马大哥凑近文治的耳朵,“她说……她说……嗨,反正她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我也听不懂。那意思是家人打仗时都死了,她也回不去日本了,求我给她一口饭吃,干啥都行。这不,非爬上马车不下去了。我就……就……反正我也没媳妇。”老马“嘿嘿”一笑,如同占了多大的便宜,颇为得意的样子。
“那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咱可别像小鬼子那样缺德。”文治又看眼那姑娘。
“那是那是,肯定差不了。”马大哥摸出烟袋锅,准备装上一袋烟。
“那我去了,啥时候结婚告诉兄弟一声,喝你的喜酒去。”文治转身欲去。
“净瞎扯,啥结婚不结婚的,就那么回事呗。哎,哎!你坐车捎你几步吧?!”马大哥捏着烟锅子,招手看文治。
“不了,几步到家了。”
“喂,你家拉脚可别忘了我呀!”看着文治远去的背影,马大哥晃晃头。“驾!”马车又“吱吱吜吜”走了起来。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匆匆赶回家的文治,只是和母亲打了一声招呼,便准备夺门而出。看着儿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当娘的只是担心地提醒着:“去吧去吧,不让你去也不安心。不过现在更乱了,你可当心,有啥事可得及时告诉你爸……”当娘的话没唠叨完,文治一声“知道啦”,将母亲甩在屋里。
“这孩子,跟着了魔似的,也不好好上班,唉!”一声叹息,道出了儿大不由娘的感叹。
“仲英!仲英!”人未进屋,喊声先传了进来。
“是文治哥?!文治哥!”仲英两步蹿到门前,急切切去开门,脸上的燥热与羞红,换来了母亲冷眼的一瞟。随后飘来的一句心疼的“死丫头,丢魂了”的嗔骂。
“文治哥,咋才来呢?这几天外面好热闹,你也不带我出去看看,都快把我憋死了。”仲英埋怨着,心在“怦怦”地跳着。
“咋了?想我啦?”笑嘻嘻地问。
“臭美,谁想你了?自作多情!”羞答答地回。
“真的?那我回去了。”欲擒故纵。
“哎……你敢?”立目横眉。
“哈哈,就知道你唬我。”文治端着仲英递来的热水,轻轻嘬了一口。
“文治哥,是不是外面可热闹了?啥时候带我出去看看呗?”仲英认真而渴求地说。
“傻妹子,那不是热闹,是乱。小鬼子一完蛋,可就没人管了,就连铁路局都成了菜市场了。抢东西的、偷东西的、打小日本的、还有老毛子……嗨,甭提了。”文治煞有介事地说着。他喜欢仲英用那天真的大眼睛,崇拜地看着自己,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胡说,还有小鬼子那时候危险?”仲英可不信。
“可不是嘛。虽然小鬼子投降了,可老毛子进来了,也没好到哪去。前几天,两个老毛子硬是把一个姑娘在大街上给强奸了,可惨了。”文治咬着牙。
“那就没人管?”仲英焦急地问。
“谁敢管?那都带着家什呢,谁不怕被‘祸害’了?再说这老毛子人高马大的,可凶着呢。”文治抹了一把嘴,“听说现在有姑娘的人家都早早关大门,晚上睡觉房门都搁上罐头盒子,一有动静就跳窗户。跑不了的就用锅底灰抹脸,还……还……算了,不说了。你呀还是老实呆在家里,好好照顾婶子。啥时候太平了,啥时候再带你出去。”
听了这番话,仲英有些失望。但仍不死心地追问:“那老毛子就不走了吗?”
“哪能不走呢。那不和小鬼子一样了?但啥时候走可拿不准。不过听说要把这里交给国民政府,这几天铁路局就要来什么接收大员了,听说不叫什么朱式会社,改成铁道部吉林铁路局。嗨,甭管咋改,我还得去上班,惨呀。”
“上班多好,还惨什么惨?”仲英一歪嘴。
“好?好你不上班?”
“你……”“啪”的一声,小拳头砸在文治胸口……
这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在父辈们良好的关系影响下,越走越近,到了相互依赖、不离不弃的地步。两家大人也看出了苗头,能让下一代延续祖辈的情感,他们何尝不想乐见其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