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祭奠

　　二人又推让半天，连如江终究不肯收吴大队的钱，最后吴勇一跺脚说道：“如江，好吧！你既然如此客气，我也不强求了，那咱们来日方长吧。”
　　连如江上了救护车，后边已经安排了一张宽厚松软的大床。连如江本打算陪着司机和警卫人员说几句话，可是他们三个一起躲到了前边的驾驶室里，驾驶室也是两排座位，可以睡觉，而且和后边隔音。连如江躺在床上，他先给王凌雪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先去聊城接她，大约二点左右到。王凌雪倒没想他改变行程的原因，只嘱咐他注意安全，打完电话连如江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今天他有点太累，可谓心力交瘁，尤其刚才过度的精神紧张让他耗尽体力，再加上车行较快，轻微的颠簸反而就像催眠曲一般，他很快就睡着了。
　　夜幕中救护车闪着灯光疾行，连如江感觉自己好像就迷糊了一会儿，就被前面轻敲玻璃的声音惊醒了：“连主任，进聊城市了。再往前怎么走呀？”
　　“啊！”连如江一激灵坐了起来，“这么快呀？”他看看手表，时针指向一点。
　　车停在聊城西收费站外边，连如江急忙起来打开车前窗，告诉司机在市里走的道路，他不知道妻子会不会等自己，决定到了家门口再打电话。车到区政府家属院门口的时候，连如江下车后想安排司机等人找个宾馆住下，但他们听说不让他们帮忙，便决定连夜回徐州，那个随车警卫又拿出几大包东西说是吴大队长嘱咐带过来的小礼物，连如江道谢后他们拐弯回去了。
　　连如江走到那条熟悉的小路，看到岳父家门口亮着一盏很大很大的白炽灯泡，这一般都是在春节时候才亮的，现在看来妻子一直在等自己。果然到的门口，他才敲了一下门，马上就开了，是妻子带着泪痕的脸庞，后边站立的则是岳父王云贵，岳母也在楼前的台阶上。看他进门，王凌雪无所顾忌地趴在他怀里哭了起来，他的眼泪也再也忍受不住，相拥而泣。
　　一夜无话，连如江重新躺到自己温暖的家里，重新依偎着妻子睡得很香甜，二人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紧紧抱着睡了。第二天一早六点，连如江、王凌雪就坐车赶赴老家，王云贵和刘阿姨，以及王凌丹夫妻二人并没有随行，他们决定上午晚些时候再过去。
　　按照高唐一带的风俗，送连如江的车到他们村口就停了下来，天气阴沉的可怕，但并没有下雨。连如江一看到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想起爷爷小时候抱着自己在村边公路看来来往往汽车的情境，终于忍受不住满腔哀痛，呜呜地哭了起来。王凌雪紧紧拉着丈夫，也是泪流满面，连爸爸连妈妈并没想到他们回来的这么早，听到别人报信，忙从家里迎了出来。按照风俗大家要一起痛哭一阵的，但连妈妈自作主张拉着儿媳妇回到自己旁边的侧房里，她看到王凌雪肚子已经特别明显，很担心儿媳妇安危，并不想让她入乡随俗。连如江则被父亲带着，去给来帮忙的乡亲们磕头，大家纷纷过来规劝，说爷爷这么高寿实在是福分，喜丧原也不必太过于悲伤，对老人是上天享福。
　　马凤鸣书记去年的时候官升一级，成了乡里的副乡长，但仍兼任赵家寨的村委书记，对他来说，连家的事情就和他自己的事情差不多。昨天连大伯和连爸爸来给他报丧，未及多说，他就满口答应，甚至成立了一个简单的治丧委员会，他亲任主任，村里所有专职兼职干部几乎都在连家帮忙，刚才起床就听到报信说连如江已经回来，他早饭也顾不上吃，就三步并做两步往连家跑来。当街看到连如江正给众人行礼，马上义无反顾地站在那儿喝止：“如江，新社会移风易俗，你鞠个躬就行，不必行此大礼。”连如江听见他的声音，又转身给他准备磕头，这是赵家寨的规矩，家中没了老人矮三辈，但马书记连忙拉住他，劝道：“大侄子，连大爷也是我的长辈，这是咱们一家子的事情。你可别和我客气。”
　　众人又是相互推让一番，共同到连家坐定，有人捧来了孝帽和孝衣，以及捆绑裤脚的白带子，连如江穿戴完毕，跟随父亲和大伯去到灵棚里坐下。连如江的本家叔叔伯伯共有十几人，再加上一些子侄悲，不大的灵棚里很快就满满登登了。因为是第二天，过来吊唁的乡亲们少了许多，大多是连爸爸的一些同事，和一些远道的亲戚。灵棚外另有一个用塑料布搭成的简易房屋，过来帮忙的乡亲都坐在那儿聊天。不少连如江熟悉的童年朋友都过来和连如江打招呼，连如江在聊城市委办工作的缘故，不少乡亲家里有病人或者其他事情去聊城时都习惯找熟人，很多看似棘手的事情往往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因此家里乡亲都觉欠了一个很大人情。除了春节时过来磕头拜年，现在看他家里遇到了丧事，都理所当然的过来。马书记原来打算给帮忙的人发点钱刺激一下，但没想到居然七七八八好几十个人站定院里和胡同上，而且都义不容辞一般，也就闭口不提补贴的事情了。
　　连爷爷是喜丧，原本就有人到七十古来稀的说法，但赵家寨风水极好，族人也似乎都有长寿基因一般，村里偶尔有八十以下去世的都会被人叹息一番，但像连爷爷这般高寿却也并不多。简易房里乡亲们讨论似乎他老人家能在村里排进前三名，最重要连爷爷是真正的寿终正寝。早晨还喝了一碗稀饭，然后把家里的一些事情给连爸爸、连大伯交代了一番，他老人家似乎知道自己归天一般，最后把他最珍惜的茶壶擦拭干净，长叹一声问连爸爸：“小江是不是出差去外地了？这把茶壶我以后用不着，你就给他做个纪念吧。另外我早些年，也就是一九四五年鬼子投降那阵子，我在天津卫做过生意时，无意中救过一个日本人，他回国前给我了一本字画册，前些年国家‘四清、五反’，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人人噤若寒蝉的，我也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情。这个画册就一直藏在我早些年穿的一个大棉布褂子里边，等小江有了孩子，就把这件大褂子给他，也算是我这个老爷爷给重孙子的一件见面礼吧。”说完后连爷爷就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
　　一家人都以为他是困倦，也就没当回事，直到中午吃饭，连大伯才发现老人已经气若游丝，但脸上面带笑容，等找的大夫到家里的时候，连爷爷已然溘然长逝了。
　　爷爷的这些嘱托是上午连如江和连爸爸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连爸爸告诉他的，连如江开始有点好奇，想看看爷爷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好东西。茶壶他是知道的，前几年武老来高唐调研，陪着爷爷聊天曾经见过那把茶壶，也曾说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物件。但爷爷藏在大棉褂子里边的书画册让他好奇心大起，不过想想这种事情在丧礼上是不应该拿出来显摆的，也就熄灭了一探究竟的心思。只是后来连妈妈找他，说觉得王凌雪在这种场合会不会适应？她毕竟身怀六甲，老家里繁琐礼节太多，不听安排未免失礼，但要都按照老风俗一会儿跪下磕头，一会儿哭怕影响胎气。连如江深觉母亲说得有道理，他过去找妻子商量，要是身体不方便就干脆别在这儿硬熬。王凌雪也有点担心，原本动不动就在肚子里张牙舞爪，时不时动弹几下的孩子从到了连如江家里就表现得很安静，可能太嘈杂的环境让他不适应了。最后连如江决定找马书记商量，让马书记找个地方让王凌雪休息，如果来了重要客人再说。连爸爸连妈妈很支持他的想法，他们丝毫不愿意这个知书达理的儿媳妇儿受半点委屈，更不要说怀着连家的下一代了。
　　马书记立马安排自己的老婆过来，让她专门陪着王凌雪去他家里休息，连家距离马书记家并不远，连如樱陪着一起过去，连如江看妻子有了着落才放下心来，爷爷泉下有知，也会体谅大家的。他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熊猫烟递给马支书，准备寒暄几句。每年春节时马书记都在他家里喝得酩酊大醉，此外还有一个主角，就是现在刚荣升旧城乡委书记的刘磊，因为不知道老家报丧风俗，他不敢肯定刘书记是不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要是知道可以肯定，会第一个到场。果不其然，马书记接过他递过来的烟说道：“如江，你不知道，我一大清早就让刘书记给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连如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马叔？他怎么敢骂您？您现在也是乡长了，而且不是他的手下？可不比以前。”
　　“唉。是我的不是。你爷爷没有了以后我安排事情就是忘了给他说一声。今天早晨才想起来，一打电话他就火了，说是不是他不在赵家寨没什么势力了，就可以忽视。他昨晚上回聊城了，他父亲身体最近也不好。刚才说马上赶过来，不知道几点到呢。”
　　连如江叹口气，其实他并不想兴师动众，可是身在农村自然不能免俗，丧礼很大程度显示一家人的社会影响，如果自己坚持不要大操大办，非但父亲伯父不会同意，就是在他所处的圈子里也会被别人笑话。他说：“马叔，我爷爷这件事情给您添大麻烦了。咱们有情后补。”
　　“如江，你这句话就不对了。别说连大爷是看着我长大的，就是我和你爸爸的交情也放在这里，我不管谁管。另外如江你做点准备，一般农村人办丧事是第一天忙，后边几天就没什么客人来吊唁了。你家应该是今天开始忙碌，很多机关领导应该这两天会过来。”
　　似乎为了印证马书记这句话一般，紧接着巷子口上传来喊声：“肖县长前来吊唁连老爷子。”灵棚中马上配合地传来一阵哭声，有的喊叔、大爷，有的则是直接喊爷爷，连如江也急忙跑进灵棚，趴到大伯旁边哭了起来。马书记慌忙往巷口迎上去，正赶上肖县长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旁边是两个亲随模样的人，一个手中提着个花圈，另一个提的是吊唁用的上好的点心。马书记见过肖县长，当时他还是临县的乡委书记，现在见他走路四平八稳，已经没有原来那般急火火的神态。灵棚前有专门司职喊礼的人，见是领导模样，于是喊道：“一鞠躬，”谁知肖县长二话不说竟然跪倒行大礼，这一下可把周围人骇得不轻，就连司礼都傻呵呵的不知道怎么喊下去。肖县长哭声传来：“连大爷，想不到过年一别，就再也看不到您了。”马书记忙上前扶起，但肖县长仍是坚持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肖书记已经看见了灵棚里的连如江，二人相互致意，连如江过来问候，本来按照规矩他要给肖县长行磕头礼的，但肖县长哪里肯让，他一把拉住已经屈膝的连如江，双手使劲握紧说道：“如江，木燕已经给我说了。天泽这件事情我大恩不言谢！要说行礼我该给你行礼。”连如江脸上眼泪尚未擦去，正要客气几句，又听到巷口有人喊：“严乡长，李主任前来吊唁。”灵棚中众人又开始哭声震天。肖县长推他一把：“你快去应付场合。别管我。”
　　这次来的是赵家寨乡长和人大主任，连如江并不熟悉，他们到灵堂跟前鞠了三个躬，连爸爸迎了上去安排大家到隔壁房间坐下敬茶上烟，他们却想和连如江见上一面，连爸爸忙把仍在灵棚里跪着守灵的连如江喊了过来，肖县长也凑过来，几人刚聊了没一会儿，就听见巷口人又不时提醒贵客到来的声音。
　　刘磊赶过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在车上他打电话给王凌丹，才知道王书记一家人正准备出发去赵家寨。暗自庆幸自己反应得快了一点，要是磨磨蹭蹭等到王书记都到了，自己还没去，即使连如江不心中埋怨，自己恐怕面子上也不好过。他电话通知了高唐县的文化局、卫生局等几位他很熟悉的领导，这也算是卖个人情。现在的刘磊已经学得相当世故，较之三年前提高很快，要知道王云贵就任市委常委后，除了继续担任临清市委书记，还兼管整个市里的文教卫生工作，还有比直接领导的私人事务更重要的事情吗？
　　尤秘书，不，现在已经是尤乡长了，他自然也得到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