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1966)第154-164天
1956年10月2日星期二风雨晴(154)
我今天开始改《满而扑之》,把语言改好点,但重要的是写人物。
今天我写了9页,质量不坏。但应写出巴拉得出走的思想动力,使人物的行为有依据,更真实些。
晚上,老师举行舞会。我和倪凤鸣、唐江斌给他们奏乐。我们的班主任江长来老师举行婚礼,一对新人跳得快活极了。新郎紧搂着新娘的腰,像冰猴一样地旋转,双脚灵敏,身子风轻。
1956年10月3日星期三晴(155)
初秋了,田野里黄绿驳杂,地面干硬,坡上黄的、红的、青的相混。每天摄一景,对写作很有帮助。
印度小说别有风味。读了钱达的《月圆之夜》,对我写的东西有启发。
今天又写了一些。我一边写一边想,产生了许多问题,它是否有小资产阶级意味?批评家们会不会说它是不真实的?晚写到10点钟,共写了11页。发现前后在爱情和人物性格处理上,有不一致的情形。
1956年10月5日星期五晴(156)
早晨把修改稿看了一遍,动身到街上去。李显亭不在家,午间在大姐吃的饭。午后又去显亭家,他母亲谈兴很浓,叙事颇有风趣。我拉显亭到江边去坐,我把小说念给他听,他说还可以。
晚上看《忠诚的考验》,是一部好影片,对作品中人物欢乐情绪的描写很感兴趣,写得那样动人,演员塑造了感人的形象。
1956年10月6日星期六阴(157)
夜来了,青帐落了下来,在操场上散步的中学生在灯影下走来走去。山下有几点灯火在闪烁,山的背后时时有弧形的闪光,那里是飞机场吧?闪光再次出现的时候,飞机冲入了云宵。
我的个子高成了特征。转到锦州的一个女生李祚梅——人称二妹子的——就说我个子大云云。她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这时,我想起去年4月16日的事情,使我多么痛苦。我爱唱那首节奏迟缓的歌——《那时》。
1956年10月7日星期日阴(158)
上午把《游子吟》寄给《文艺学习》,叫他们提提意见。快晌午的时候,我去看《新局长到来之前》,一出多么精彩的小戏!我看了个循环场。午饭叫鲍传喜拿到学校来吃的。
昨天在《世界青年》上看了一些介绍莫斯科的文章,介绍各国艺术家的生活和新近的创作,那美丽的世界多么使人向往啊!
我想把我的性格变得开朗和活跃,但我觉得那是没用的,不去想,听其自然吧。
七天秋假结束了。我是很有收获的。大家说我的生活很有节奏,但我的记忆力为何很差呢?比如我在外面晒着鞋子什么的,常忘记拿回来。是不是因为怀疑自己的记忆,使自己的脑子处在紧张的状态中、把眼前的事情也忘记了?心理作用,是一种不好的习惯。
我在市报上看见绢纺厂女工兰培初自杀的报导,生气极了,那是一条青春的生命啊!只有19岁,对那些自私自利、官僚作风的人,应该给予严格惩处,不能让一条生命白白地消失了!
1956日后10月8日星期一雨(159)
好大的雨,落在水池子上,激起了无数个碗花。
下午在宿舍偶然谈起《有说有笑》的内容,刘云福为之赞许,我趁谈兴很浓,又说了《游子吟》的故事梗概。
我得计划复习文科功课了。今天上午因物理课打盹,被张乃千老师叫起来,又坐下,怪不好意思的。我近来感到觉不够睡了,时间需好好分配,尽量抽时间改改文章。
1956年10月9日星期二大雾晴(160)
大雾渐渐退去,远处的烟囱和高树的影子隐隐出现了。像棉花一样的雾,一绺绺地飘走,有一只小鹰从雾中蹿了过来。
花儿都凋落了。那娇艳的凤仙花把小叶子褪得光光的,露出嫩黄的梗子。早落地的种子又发了芽。六月菊残得最早。粉豆花把最后几个花苞打开了,想给老秋留下最后的想念。
印尼总统苏加诺来中国访问,他的演说漂亮极了,无怪人家说他是舞台上的狮子,我有胆量去试试吗?
1956年10月10日星期三阴转晴(161)
西山口的晚霞又出现了,是那样的艳丽,间有蓝色和灰色的云融在其中。有几只灯光点缀在山的屏障前。
下午接到鲍景翔的来函,他正在哈尔滨师范学院就读,情绪很好。到大众剧场看《忠实的朋友》,多么有趣啊!从朋友那里获得帮助,是生活必须的。作者对三个人物在行事的分配上,弄得很均衡。
晚霞消失了,蓝色的云胡乱抹在天上。
1956年10月11日星期四晴(162)
下午支部会,我做了关于学习时事和在黑板上开一个新闻窗的汇报,介绍了我的学习计划安排,并就支部发扬民主和对问题进行自由讨论的问题发了言。
近来食欲不大好,注意身体。
1956年10月12日星期五晴(163)
今早大霜,六月菊的叶子都打蔫了。当我一个人徘徊在花园里的时候,我想起我暗恋着的人,我常责备自己不该想这些,这使我看不起自己,可又怎能欺骗我自己呢?我常在幻想中看见她光明媚美的眼睛,我为什么不去试一试?萌芽的爱,或许让我瞎想一生呢。
下午,支委和班委一同参加班主任江长来老师召开的会。为的是改进老师的教学和学生的学习。我建议召开师生座谈会,可能被接受。
我摘一朵秋天开的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好久。有人在笑我。她给予我的嫉妒和羞涩,使我永远不去看女人的脸。
花儿,我多么爱你秋日的香!
《有哭有笑》剩下的部分很难写下去了。我觉得写东西是不可间断的。
1956年10月13日星期六晴(164)
5日我到大姐家去问过五姐的病情,说是仍重,但我没想到就在两日后——7日的早晨去世了。好像听到了她的哀叫,诀别了。
我回家的时候,在陶家的门前经过。我一径走进陶家,陶家正在吃晚饭,我揭开里屋的门帘,只见一铺没有炕席的土炕,我吃惊地转身问道:“哪儿去了?”(那一刻我真没想到她死了。)
“你不知道吗?”五姐的丈夫陶仁良反问我。我麻木地站着,他补充说:“死了!”
我没说什么,鼻子一酸,走出院子。走在路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想抑制住,把眼泪擦掉;擦掉掉了又涌出来。回到家里,埋怨二嫂、二哥,五姐去世,应该告诉我。
我站在小河边,我想起,就在夏天,五姐曾在石板上蹲着,跟我说话。可是,现在已经埋在地下了。
我身上穿的一件青衣服是五姐给做的。暑假时,我曾到山上去摘了一些野生的波波头(树莓)送给她吃。五姐说:“我真爱吃这个,就是自己不能上山去摘。”我以为她会好的。我上初一时,从同学那里要来海宝(红茶菌),送给五姐,用来治病。那时她正在地里锄草。她已病重,怎么能干重话呢?就把她的锄头要过来,劝她以后少干活。五姐从来不愿受别人的下眼看待,要强,能忍耐。我对哥嫂说,五姐的病全是没良心的陶仁良给拖死的。当五姐还好的时候,他们在瓜棚里谈恋爱,陶仁良讲过一些动听的话,到姐有病的时候,他又跟别的女人乱搞,生了一个女孩。
可怜五姐一双灵巧的手,做得一手精细的针线活。她对公婆很孝顺。她死了,婆婆也很痛心,再也找不到这样能干的儿媳妇了。
嫁错郎(短篇小说)
盖壤
五姐生于1929年,是五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四六年春的一天,正是桃杏花打苞的季节,我坐在垣墙外的碾盘上,手揑玻璃碴,刮光一节竹筒上的皮,准备做一把二胡。抬头看见陶家姑奶奶过来串门了,她家跟我家只隔一条小河。老太太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头戴青布抹额,拄着个木棍,脑袋走一步摇三摇(她有帕金森综合症),嘴唇微微张合,默念“主啊,主啊……”我上前扶着她,一起进了院子。
俺家是个四合院,上屋五间房住两家,厢房五间住两家,爷爷和小叔住东头,父亲一家住西头。姑奶奶进了灶屋,探头向西屋看了看,见四姐和五姐正往瓶子里插映山红——那是她俩刚从东山采来的。姑奶奶摇着头,轻声说道:“啊,上帝!再怎么穷心里也俊着哪。”两个姐姐招呼着:“陶姑奶奶来了啊!”老太太也不答话,径直走进了爷爷住的东屋。姑奶奶总是像老嫫嫫那样,在亲戚邻里间访贫问苦,报告上帝,请求体恤和怜悯。
爷爷仰卧在炕头,身子倚在卷起的铺盖上,见妹妹来了,扔下手里的唱本《秦雪梅吊孝》,让姑奶奶坐在炕对面靠墙的条凳上,说:“看见对面屋那两个闺女了吗?都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她妈死得早,她爹成年忙活那点不打粮的地,顾不上,一家10口,吃不上溜儿啦。你就可怜可怜她们,帮着找个人家。小日本倒台快一年了,你那大孙子陶仁良也快二十了吧?娶妻生子的事该张罗了,你跟他们家商量商量,两个闺女挑一个嫁过去,行不……”
姑奶脑袋摇了几下,也不回答——即使自己已有了主意,也需事先告知上帝。她眼睛微闭,嘴唇动了一动。我听过她做礼拜时的说辞,现在好像说的是:“姑表亲,亲上亲,好事啊!上帝啊,愿你以博大的爱赐福给孩子们吧……”说完,睁开眼睛,说,“哥啊,这事你放心吧,两个闺女人品好,活计好,有什么可说的?我跟他们提去。”
爷爷提起的陶仁良,是姑奶大儿陶元丰家的长子。陶元丰伪满时在安东市当过小学校长,陶仁良在市内上过国高。光复后陶元丰估摸不会受重用,一家人回到乡下,靠种自家的土地为生。陶仁良辍学在家,有时到我们家来串门。这人白脸,小眼睛,走路嘚嘚瑟瑟的,动不动就把分头甩一下。有文艺才能,会拉小提琴。过年村里搞个娱乐、组织个高翘队什么的,都是他来张罗。
我把姑奶奶送出院子,见老太太颤颤微微地走远了,立马跑回家,把事情告诉了两个姐姐。她俩既没高兴,也没反对,只是愣呵呵互相看着,那意思像是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也没跟咱俩说一声呢?
第二天陶家就回了话,要小的——陶元丰和陶仁良看中五姐了。姑奶奶说,陶仁良姊妹六个,家务活靠他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急需一个帮手;选中了小的,是因为五姐的模样俊,性格温顺贤惠,心灵手巧,家务活活样样能干。爹和五姐本人对这门婚事都没有什么意见,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五姐和陶仁良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两人的亲密接触,我只见一次。那年夏天,父亲在小河边的坡地上种了一片香瓜,陶仁良见五姐一人坐在瓜窝棚里折棉衣,就钻进瓜窝棚,跳上了草铺,头枕在五姐的腿上吹口琴。五姐把我给她挑的那个香瓜打开来,甩了甩瓜瓤,往陶仁良的嘴里喂。陶仁良抽冷一下坐起来,说:“不能躺着吃东西,容易吃到气管里去!”张开嘴,抻着脖子,让五姐一口一口地给他喂瓜。
当年五姐才17岁,两家说好了,等到大几岁再结婚。五姐对这门婚姻,总是无可不可的样子,虽然有所期待,但看不上未来公公陶元丰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嫁过去以后,是支门另过呢,还是合在一起?这些事,也没跟陶仁良探讨过。陶家外表看来,倒也挺像是过好日子的——五间草房盖在石階上,下了台階,左边有一丛玖瑰花,每到五月,玖瑰香飘,蜜蜂和胡蝶纷至沓来,好不热闹。五间草房,坐北朝南,房后有三棵高大的栗子树,栗子树后是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堆大石砬子,每到晚上,就有猫头鹰站在石砬子上怪叫;每听到这叫声,我就觉得瘆得慌,总有点五姐嫁陶家没好事的预感。五姐并没有把陶家当成自己的家。
生活一如既往。五姐趁夏天小河水旺的时候,把弟弟和父亲冬天穿的衣服该洗的洗了,该补的补了。干活的时候,她和四姐常用倒叙方式说话,例如说“吃饭了吗”,倒过来说就是“吗了饭吃”。所以这么说话,一是觉得好玩,二是不让老人听懂。
四六年十月,国民党部队占领了安东。一天,四姐突然问五姐:“吗了说听?军央中了加参良仁陶,没有了说你跟他?”五姐嗐了一声,说:“他等我叫,了说是说,信捎人别叫他。”这几句话倒不难懂,从右向左念就是。
据说陶仁良当的是国民党的文艺兵。本来,光复后,八路军胶东纵队捷足先登,从海上登陆接受了安东。人们认为八路军不正统,黄军装长短不合体,后屁股上挂了两个手榴弹,成不了大气候。中央军占领丹东以后,陶仁良把宝押在国民党身上了。
我没发现五姐对陶仁良的行动有什么反应,照样在家里做爹爹的好闺女。秋天的早晨,她根据爹的吩附,把场垣里成捆的花生搬到房檐下,架上梯子,她爬到房顶,让三哥把捆好的花生一捆一捆举上去,她再一捆捆搬到房脊上码齐,让花生快一点晾干。我觉得登高望远挺好玩,也攀着梯子爬了上去,骑在房脊上,呵呵咧咧地唱起了《五更调》。没有人喝彩,我开始嗑花生。花生皮从房顶落下,打在五姐的头上。五姐喊我的小名说:“玉久,吃两个得了,快下来!”我笑嘻嘻地不理她。她说:“快下来吧!你吃一个少一个,爹还指望卖了花生打灯油呢!”我故意把花生皮往她脸上扔。五姐说:“你下不下来?再不下来,我就把梯子撤了,叫你有处吃,没处拉!”见我还是不动弹,她真的把梯子拿走了。我喊道:“你敢撤梯子?快给我拿回来!”
五姐笑着说:“叫你调皮!看你怎么下!”
我说:“你不拿梯子,我就把花生捆往下扔,然后跳下去!”
五姐故意气我,说:“就不!就不!看你长记性不?”她虽然嘴里那么说,还是把梯子架上了。我气极了,下了梯子,从地上拣起一根槐条,照她的腿狠抽了一下。五姐“妈呀”一声,弯下腰,撩起裤腿,大腿上留下一道血痕。五姐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院外走。我知道,她是找爹告状去了。爹正在离家不远的地块上收苞米,不一会儿,爹走进了院子,喊道:“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你给我出来!”我正躲在灶屋的门后。四姐知道爹使牲口的出身,打人挺狠的,就站在门边装着没事儿似的打掩护。她这么一站,反而暴露我了的藏匿地,爹爹一把将她拉开,伸手向门后揪住我的头发,向下一摁,顺势把我夹住,一顿巴掌拍的屁股上。四姐从后面抱住了爹爹,喊道:“玉久!快跑!”
我挣脱了爹的胳膊,跑出院子,心想:不再回家了。可是到哪里去呢?天快黑了,我走进我们家地头的一道沟,沟里砌了一道石坝,那是爹为了防洪水冲涮土地砌起来的。洪水已经在坝下冲出一个沙窝。我抓了几把干草垫到坑里,心想,今晚就睡这儿吧,反正没人疼。
四周响起了姐姐、哥哥、嫂子的喊声:“玉久啊,快回家来吧!”还是四姐和五姐先发现了我。四姐把我拽起来,说:“学会藏猫猫了!也不怕狼吃了你!”她换了温和口气,接着说,“怎么那么不懂事?家里的油盐酱醋全指望卖完了花生换回来,你嗑一点,他嗑一点,还能剩多少?五姐说你不对吗?陶仁良去当了中央军,要跟民主联军打仗,那是睹命的营生,你不知道五姐心里有多苦吗?还不过去给她陪个不是?”
我一想,是啊,五姐平时给我缝补洗涮,对我多好!她管我本是为了这个家,我怎么没想到她现在的处境呢?刚才,她本来是和四姐一块发现我的,见我没事,也不跟我说话,气哼哼地走在前头。我紧走两步,拉着五姐的手,说:“姐!原谅我吧,是我不懂事,以后我再也不偷吃花生了……”
五姐一下抱住我的头,哭着说:“玉久,是五姐不好,我不该告诉爹,也没想到爹打你下手那么重!”
我拿槐条打五姐,成了我一生的愧疚。
1947年6月,槐树花盛开的时候,丹东第二次解放。陶仁良仍然杳无音信。正好安东市瀛西药房招收女工。瀛西药房是本地一家有名的商家,生产打蛔虫药“一粒丹”最为驰名。这姐俩有工作,有地儿住,有饭吃,还能挣点零花钱,算是找到了好去处。那时,我到街上看见五姐的时候,她穿着淡蓝色的带袖的围裙,头戴工作帽,人胖了,脸上有了笑模样,是五姐最好看的时候。
最着急的还是陶家。战争年代,邮路阻断了,儿子无影无踪,未过门的儿媳外出做工。因为是亲轧亲,两个人没有定婚、过彩礼的约定;现在女方有了工作,弄不好,这婚事就鸡飞蛋打了。土改以后,陶元丰看到穷人翻身了,他家划成中农,虽然斗地主与他家无关,却也有点落威。他略微感觉陶仁良把宝押在国民党这头有些不对劲。
熬过了寒冷的1947,转眼到了1948年的小阳春,牛驴叫,点葫芦响,翻身的农民开始闹春耕了。老陶家的地在我们家地的东边,他每天种地都从我家地头经过。陶元丰赶着花轱辘车停在地头,等着爹扶犂、三哥滤粪、我点种这一副架来到地头。矮胖的陶元丰送上似笑非笑的脸,说:“老盖大哥,歇会儿吧!”
“嗯。”爹一面答应着,一面把牲口槽子拖到大牛和驴的头底下。然后,坐在自家的花轱辘车的车辕上,正好和陶元丰面对面。爹掏出小烟袋,点着了,问道:“你怎么日照三竿才下地?”
陶元丰说:“啊呀,啧啧啧……”他说话总是先递口头语,“老大没音信,老二和老三被招工了,就剩老四……”他指了指牛车上坐的比我大点的男孩,名叫陶天良。“我一个人又得喂牛又得铡草,忙活了半天,日头就三竿了。你家如兰(五姐的大名)出去做工也有三个月了,她是怎么打算的?就这样做下去怎的?俺们是不是指望不上了?”
“怎么能指望不上呢?”爹爹不高兴,磕了磕烟袋灰,“闺女没过门,你能指望她做什么?一个女孩子家,能叫她退了工回家帮你种地吗?噢,你叫你家的大小伙子们在外面做工,叫俺闺女回来帮你种地?即或她能当个劳力使,也得等你们家仁良回来,办完了婚事才行不是?他跑出去当国民党兵也快一年多了,人没了影儿,别的事都掰扯不上,是不是?”
陶元丰自讨趣,说:“我也就是着急了,随便说说。”陶元丰讪讪地赶着牛车走了。这人是个碎嘴子,说话叨叨扯扯地,不知小学校长他是怎么当的。他刚学做农活,有点手忙脚乱,加上使唤人使唤惯了,明明自己刺痒,却总想挠别人。
老陶家计较五姐在外打工的事也传到五姐耳朵里了。1948年年底,陶元丰接到一封从吉林双辽县郑家屯寄来的信,陶仁良说他当了民主联军的俘虏,他们那个部队被改编成了共产党的军队,他正在考虑是继续当兵还是回老家,民主联军很想叫他留在文工团。陶元丰可心眼地不想让儿子投奔共产党,写信又怕来不及,就想了一个主意:让五姐去郑家屯,把陶仁良领回来。五姐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四姐对这事想的比较多,曾经盯问过五姐:“这事你可得想好,你把他领回来,下一步就是结婚,老陶家是想给家里添一个干活的,你再想出来做工,恐怕就难了。”
五姐说:“既然答应嫁给人家,还能反悔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早早晚晚的事。我不去领他,他要是再去当兵的话,还不知道哪个年月能见呢。”
四姐说:“东北的仗刚打完,兵慌马乱的,路上不太平;你一个黄花闺女,单身一个人出远门,也不安全啊。”
五姐说:“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一个大活人,谁能把我怎么的?”
这是一次关键性选择,五姐放弃了花季改变命运的机会。这好像是她的宿命:身子迈进了新社会,脑筋还留在旧社会。她放弃了工作的独立,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抵押给了丈夫和他的家,由职业妇女变成了家庭妇女。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只有承担,从没抱怨。
那时我还不知道关切五姐跨越两省、从安东到沈阳,再转车到大虎山、再到郑家屯所经历过的艰难困苦,但她确实把陶仁良给领回来了。接着是结婚,成了院里玖瑰、階上草房里的新娘。新娘真漂亮:善良而执着的大眼睛,笔直的鼻子,匀称、白皙的脸庞,两条乌黑的辫子,苗条的身材。只是,那紧闭的嘴总有一种不能言说的苦楚。为什么在新婚里也没现出高兴的样子呢?
接着是新中国成立,陶仁良在市文化馆里当了一个小职员。开始,陶仁良每个星期都回来。贾家沟离丹东市只有15里。那时没有公交车,从沟里到城里,走路只需一个多小时。几年以后,姐得了肺结核,正需要关怀的时候,陶仁良回家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少了。五姐也不计较,即或是有病了,也没忘记做个好媳妇:做饭、洗衣、公公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她还要下地去帮忙。
四八年夏秋,我大哥和父亲相继去世以后,我们10口之家就散了,小河两旁能跟五姐说说话的,只有我和三哥。我经常到五姐家去还有个原因,是可以玩一玩陶仁良留在家里的小提琴。我的日记常常有要学音乐的记载,不能不说和这把小提琴有关。每听到那优美、悦耳、动人心弦的琴声,心里就有种舒服的感觉。我忘记是谁告诉我小提琴的四根弦的名称是G、D、F、E,因为有自制二胡练习的基础,竟能在小提琴上奏出一些时令调调来了。
1952年,我考上了初中,我到五姐家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迈上了台階,进了炊屋、到了五姐公婆住的外屋,掀开门簾,就是五姐住的里屋。五姐从炕柜上面取下小提琴盒子,打开琴盒子,准备让我玩琴。她一脸愁容地对我说:“陶仁良学坏了!”我没心思动小提琴了,望着五姐,等待下文。五姐说,“他在市里姘了个女人,是经常到馆里搞活动的。被领导发现了,要处分他。”
我问:“这是多咱的事?”
“都一年多了,孩子都生下来了,是个女孩。”
“陶仁良想怎么办?”
“组织上逼他改正错误,他不得不和那女人断了关系。那女人跟他要钱,又不想孩子,想把孩子抱回家叫我给养。”
“你答应他了?”
“我没答应他。他就找了根绳子,往这晾衣竿上一搭,说:‘你不答应我,我只好上吊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炕沿上方的晾衣竿,只是一根晾毛巾用的竹竿,两头用细绳吊在棚上,根本吊不住一个人。就说:“他没想死,只是吓唬你。你答应他了?”
“我哭了,说:‘你真作孽啊!我有病,家务活又那么重,你是不是想累死我呀!’陶仁良说:‘夫妻一场,你就发发善心,帮我一次,要不,我就得受处分,也兴许被开除。我以后好好待你,省下钱来给你治病。’”
苦命的五姐啊,她到底吞下这个孽果。
五姐不再说了,把给我做的制服拿出来,叫我穿上试试。她说她是照着陶仁良的衣服样子做。他是个成年人,当时我的身体还没长成,但个头挺高,穿在身上正合适,式样是流行的中山装。我穿着她做的制服,她脸上现出喜滋滋的样子,很满足,我也高兴。
那女孩抱回来了。她很乖,管五姐叫大妈,五姐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养育。孩子跟她亲得很,像个跟屁虫似的,五姐走哪她跟哪。
陶仁良依然不改狼心狗肺,从没领五姐到医院里看过病。他如果痛爱妻子,本来可以在市内租一间房子,五姐既可以摆脱家务的劳累,又能就近就医。但没有。五姐只能靠一些偏方顽强地与疾病抗争。我看见她午间坐在自家的栗子树前面,头戴草帽,只穿一件背心,在太阳底下暴晒——据说阳光可以杀死结核菌。我在学校住宿,听说“海宝”(红茶菌)可以包治百病,就跟同学要来菌苗,帮五姐做成了。后来证明无效。
病这样重,老公公陶元丰没放松对五姐的驱使。五三年春耕的时候,我周日回家,发现陶元丰又叫五姐下地滤种。陶元丰正在院子套牲口,五姐㧟着种子筐,准备跟公公一起去种地。我实在看不过眼,对陶元丰说:“老陶大叔!我姐都瘦成一把骨头了,你怎么还叫她下地干活呢?”
陶元丰装出一副可怜相,说:“啧啧啧,人手不够,我也是没办法啊!”
“陶仁良今天休息,你怎么不叫他回来帮你种地?”
“啧啧啧,儿大不由爹呀!再说,他今天没回来,现叫也来不及啊!”
我把五姐怀里的种子筐夺过来,说:“我替五姐去滤种可以吧?”
陶元丰似笑非笑地说:“那敢情好了,如翔表侄!不过,我可没工钱给你呀!”
若不冲他是个长辈,我会说出“你放屁”的话来了,结果说出来是:“大叔啊,你可别巧使唤人还卖了乖哪!”
陶元丰收起了笑容,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可不是我请你来的!”
我说:“要不是为我姐,大叔请我还不来呢!”
陶元丰拿鞭杆狠狠捅了一下牛屁股,老牛拉车冲出了院子。我随后也跳上牛车,来到地里。
午间五姐到地里来送饭的时候,一门子催我返校。陶元丰对五姐说:“你叫他顶到晚上吧,他撒种比你撒得溜,到晚上这块地差不多能种完。”五姐也就不再坚持。其实,我替五姐顶的这天工,解一时解不了永远,只是赌气罢了,为五姐,也为我自己。
五姐的人生结局,在9月23日和10月13日两天日记里有记载。死时才27岁,多么年轻的生命啊。看了日记,我止不住老泪横流。她的夭亡,留下了诸多的人间不平。时之过?家之过?还是人之过?恐怕是三者都有。我们家四个男孩都上过学,而五个姐姐没一个上学的。四姐五姐的聪明伶俐,不亚于家里任何一个男孩。她俩嫁人的时候,竟是爷爷求陶家可怜、像两个苹果,任人挑选。五姐作为一个模样俊俏的小村姑,嫁给了一个作风轻佻哥儿,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因为无奈,误在她的情愿上了,义无反顾地投奔了。五姐是为别人活着,太屈了自己,太亏了自己。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因为你指望报答的那个人,或许根本就不够人,若不,为什么把病人生生拖死了呢?被她抚养长大的女孩的生母先于五姐去世。五姐死后,这女孩曾说过一句话:“我想我大妈!”这应是善良的价值吧?
陶仁良在五姐死后又娶了老婆。晚年,这个老婆因病需陶仁良侍候,陶仁良不堪其苦,吃安眠药自杀了。我宁愿相信:他的死与伤害过的两个女人有关,一个倍受两个鲜活生命折磨的人,心里会有安宁吗?2017.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