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手术室的大门开了，又有一位病人被推出来。梁老三立马起身。梁晓玉和石国英拉住了他。
　　“爸，别着急。大夫喊的不是我妈的名字。”梁晓玉轻轻地说道。
　　“三哥你真是着急。俺嫂子也没多大工夫了，耐着性子等着吧。”石国英也说道。
　　梁老三没吱声，顺从地坐回原处。他的目光转向了许少华。
　　此时，许少华还在等着丈夫来签字。没有丈夫的签字，大夫是不会做手术的。
　　梁老三望着许少华，他想，多好的一个人，咋就遇上这样的一个混账的丈夫呢？是不是当年，自己的不理智伤害到了她？
　　
　　当年，李大婶儿是一个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人。他们娘俩儿说完话的第二天，李大婶儿就去许家提亲了。
　　水到渠成。李大婶儿三说两说，许家就同意了。
　　梁老三心中大喜。都一个村里住着，乡里乡亲的，谁还不了解谁；再加上他和许少华又是同班同学，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一块来一块去的，不但是同学还是发小，他们彼此都很了解。他晓得许少华是个好姑娘，如果他跟许少华成为一家，的确，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梁老三打心眼儿里感谢李大婶儿。如果，没有李大婶儿从中的撮合，也许，他这个傻小子永远不会知道，许少华会喜欢自己。他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好的许少华。好多时候，他幻想过他和许少华的将来。
　　一天，梁老三竟然梦见自己，把许少华娶进了家。这下好了，石国英也就死了那条心了，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耽搁石国英的大好前程了。
　　在李大婶儿的撮合下，梁老三和许少华开始谈起了恋爱。
　　梁老三和许少华俩人谈恋爱，我们紫槐沟的人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大家都看好他们。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让人捉摸不透的。
　　梁老三和许少华之间的那张窗户纸，刚刚被李大婶儿给捅破，两个人还没真正地好上几天，却发生了一段本不该发生的故事。
　　
　　二十几年前，在我们紫槐沟来讲，没有几台电视机。每到晚上，有电视的人家里，会聚满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人们像看电影一样聚在一起看电视。
　　那日，梁老三和许少华相约，到李大婶儿家里，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
　　电视剧刚刚开演，许少华的母亲许大妈进来了。她手指着梁老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嚷到：“梁老三，你给我听着，你不是看上俺闺女了吗？那好。你既然看上了她，她也看上了你，我就成全你们，俺的闺女俺不要了。今天晚上，你就把她带回你家，立马结婚！”
　　在一大屋子人的面前，许大妈嚷嚷咕咕地这一闹，当时，还是姑娘家家的许少华实在挂不住脸。羞得她像冷锅里贴饼子，从炕沿边一出溜，钻出李大婶儿家的门帘。
　　许大妈见自己的姑娘走了，她依旧不依不饶:“就你，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你那个穷酸样儿。我原以为你在大队上，能够有点用途。没想到的是，你竟敢跟着抄我的家。还没结婚呢，你就敢抢走我家的渔网；要是结了婚，你不得拆我家的房啊！没用的东西。梁老三，你个穷鬼，你给我记住喽，我的闺女就是填猪圈也不会嫁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许大妈狠狠地丢下这一番话，扬长而去。
　　对着这么多人的面，梁老三让许大妈数落一顿，脸上实在是挂不住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许大妈一甩袖子走了，李大婶儿坐不住了。这件事儿是她撮合的，现在闹成这样，哪里还坐得住，她赶紧去撵许大妈了。
　　李大婶这个东家都走了，串门的人们，也不好再呆在人家里看电视了。
　　许大妈刚才这一闹，就像丢下来一颗炸弹，闹得人们不欢而散。
　　
　　梁老三耷拉着个脑袋，丧气十足地回了家。
　　这一夜，梁老三失眠了。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失眠。
　　梁老三想，自己是团支部书记兼民兵指导员。当前，计划生育这么紧，党支部、团支部、民兵连全力以赴支援妇联。每个党支部的干部、团支部的干部，民兵连的干部，每人承包两户，确保没有计划外生育。自己承包的是许少华的大哥许东华家。
　　谁成想，许东华家偏偏计划外生育了。计生办采取行动，从哪说，他也是非去不可的。许大妈咋就不理解啊……
　　许大妈的话在梁老三的脑海里，像电视剧一样反复上演着。他头疼得厉害，简直要炸了。
　　梁老三越想越气，许大妈的话，句句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要说“穷”，他承认自己穷；要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不服。原本就是两厢情愿的，这句话从何说起啊！再说了，我俩的事儿，您许大妈也是同意的。
　　这刚过去几天，您许大妈说我是个“没用的东西”，梁老三心里真的不服。身为团支部书记、民兵指导员，总不能假公济私吧。
　　更气人的是，梁老三当这个团支部书记、民兵指导员，不是为了晃媳妇的，他的确是想真正的做点事的……
　　都说老实人倔脾气，一点都不假。梁老三想着想着，驴脾气上来了。他决定辞去团支部书记兼民兵指导员的职务。你许大妈不是说，干这个芝麻大的官儿，就是为了晃媳妇吗？我不干了，让您许大妈看看，我梁老三娶不娶媳妇，不在大队上做事，我照样娶老婆。
　　梁老三拿定主意，准备第二天就去找大队书记和大队长辞职。他思来想去，仔细地思考着恰当的辞职理由。
　　梁老三在煎熬中度过了不平常的一夜。
　　第二天，他并没有直接去找书记和大队长。他迟疑了。
　　许大妈是闹过了，可没有听到许少华的话儿。无管咋着，也得看看她的意思啊。许大妈闹，不等于是她的意愿。首要的事儿，是想办法找到许少华，了解一下她的想法才对。
　　梁老三想到这儿，他去找了李大婶儿。李大婶儿表示试试，可等了好几天也无结果。
　　
　　许大妈闹完以后，许少华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李大婶儿没找到她。梁老三也再没见到过她。
　　倔强的梁老三打定主意，他一定要亲耳听到许少华的话。可几天的时间过去了，就是不见她的踪迹。
　　梁老三泄气了。他想，许少华一定是顺从了许大妈，她变心了。既然她变心了，那也好，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就各走各的吧。
　　一天，吃过晚饭，梁老三坐在自家门前乘凉。半个月亮悬挂正空。他抬头看着月亮，想着心事，再过几天月亮就该圆了，可他和许少华会不会再有那一天了？
　　月光里，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朝梁老三而来。
　　猛然间，梁老三的心跳加快，兴奋不已。是她，那熟悉的身影就是许少华。她过来了，一定是来找自己的。看来，她没有变心。
　　梁老三喜出望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迈步向前，朝许少华而去。
　　让梁老三没想到的是，许少华见他朝自己走过去，停下脚步，转身朝村外去了。
　　梁老三就像炒葱，立马就蔫儿了，刚才那颗大喜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看来，许少华还是变心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放回原处，一屁股坐下来。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许少华，可他说啥也管不住自己，他的脑海里全是许少华的影子。
　　猛然间，他“嗖”地一下从马扎上弹起，飞快地进了自家院子，穿过灶间到了后院儿，钻进小树林儿，朝河边而去。
　　月光下，梁老三透过树干的缝隙，看到了许少华那熟悉的身影。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许少华的前边站定。
　　“妈呀！”许少华惊叫一声，她的脚险些滑下水。
　　梁老三的突然出现，把许少华吓得不轻。
　　“别怕，是我。”梁老三安抚的语气。他一边说着，顺势扶了一把许少华。
　　“吓死我了。”许少华嗔怪道。
　　“这几天你干啥去了，找都找不到你？”梁老三问。
　　许少华沉默无语。
　　“咱俩的事儿你是咋想的？”
　　许少华沉默无语。
　　“不论许大妈说啥，我都不在乎。就看你的。你要说心里还有我，咋都行，哪怕是跟你私奔我都敢干。”
　　许少华依旧沉默无语。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心里没有我了，那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决不会再打扰你。”梁老三继续说道。
　　良久，良久。许少华终于开口了:“你等我几天。”
　　“我就想知道你是咋想的。”梁老三追问不放。
　　“那……等我几天。”许少华还是这几个字。
　　“等几天。你说，等几天？”
　　“你就等我几天，好不好！”许少华还是那句话。
　　“等，等几天？时间长了我可等不及。”梁老三有些不耐烦了。
　　“喂……谁在河对面啊，今天水库放水，你们小心了。”话音传来。梁老三知道，那是书记的声音，他没有搭话。
　　“喂……说话。”书记还在喊话。
　　书记的喊话真不是时候。他的喊声惊扰了林中栖息的两只小鸟，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手术室的大门开了，推出来一位病号。梁老三透过人群，他一眼看到了给妻子主刀的张主任。他心里一动，驱身前往。
　　“爸，不是我妈。”梁清玉说道。
　　梁老三像没听到梁清玉的话，径直挤到手术室门前。他举手和张主任打招呼。
　　张主任一边朝梁老三走来，一边高高举起他的一只手，做了个OK手势:“老梁，放心吧。手术绝对成功。”
　　张主任的话音未落，泪水已经模糊了梁老三的眼睛。他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给张主任鞠躬。
　　“谢谢！主任辛苦了。”他这句话，本想是说给张主任的，可他的咽喉里好像有啥东西堵住了，咋也说不出来。他只有连连鞠躬。
　　梁老三的举动被许少华看在眼里。许少华是个聪明的人，她看得出，梁老三很爱妻子。爱得是那么真诚，那么热烈。她自叹命苦。
　　想当年，如果不是妈妈从中作梗，自己一定会和梁老三走到一起的。如果自己跟他牵手，不知要少经多少风雨，少受多少罪啊！
　　
　　二十多年前。妈妈原本是同意她和梁老三谈恋爱的。大哥许东华膝下有两个女儿，她妈妈非让大哥许东华给她再生个孙子。这事儿被人发现了，计生办采取行动。当时，梁老三也去了。
　　在要孙子的事儿上，他梁老三也来挡道。
　　这事儿一出，妈妈恨死了梁老三了。自打那以后，妈妈横加干涉，活生生地要把他们拆散。
　　许少华至今也没搞明白，她是实心实意地喜欢梁老三。那日，在梁老三家后门口，在还乡河边，她不止一次告诉梁老三，让他等自己两天。难道是梁老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等自己找来的人，做通了妈妈的思想工作。妈妈表示，再也不干涉她和梁老三之间的事了。回过身来，再找梁老三时，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许少华时常恨梁老三太傻，太幼稚，没能听懂自己话，没有猜透自己的意图；她也时常恨自己，没把自己找人做妈妈工作的真相告诉梁老三。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等，等着梁老三回来。
　　可是，让许少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她再见到梁老三时，梁老三却把韩冬梅，（也就是梅三嫂）带回了紫槐沟。
　　梁老三倒是回了紫槐沟，可是，却带回来一位叫韩冬梅的姑娘。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海枯石烂，这一切，都已经随着韩冬梅的到来而烟消云散。
　　许少华寻死觅活地闹了两天，阴差阳错地错过梁老三，她的心里冷如冰水。在妈妈与家人的“软硬兼施”中，她胡乱地嫁了。
　　在许少华离开紫槐沟的日子里，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见梁老三一面。
　　而今，在手术室门前，意外地遇到了梁老三。她才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当梁老三说出她的名字时，那声音似乎有些陌生，但依旧是那么亲切。就是那么一声久违了的呼唤，顿时击破了她心底的防线，眼泪禁不住淌下来。她怕梁老三瞧见，赶紧转过身，不得已，给他一个背影。
　　梁老三和许少华两个人，相互之间连个问候都没有，她们之间仿佛隔着一组墙。
　　想起这么多年来，在暗地里对梁老三的思念，许少华真想大哭一场。
　　如今，人是见到了，可觉得是那么陌生。两人只是远远地站着，当年那股火热，那份激情，被流转的时光，洗涮的一干二净。恍如隔了一个世纪，绵绵的情感，互相之间，只有深深地藏在了各自的心底……
　　许少华在梁老三的一举一动中感觉到了，他有一个幸福的家。他待妻子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许少华偷眼望着梁老三的背景，自觉心中失落。她曾经无数次憧憬着与梁老三相逢，而今天真的见着了，又会咋样，又有啥意义。
　　木已成舟，即便是千万次地相逢，谁也没有权利，没有资格与生活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