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依为命（其一）

　　云净跟小禾吹灭了小艾米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吃了饭，说了一会儿话云净便到楼上去了。晚上十点钟，小艾米早已睡熟，一直联系不上秦望和杜峰正因担心而坐立不安的小禾终于收到了两人的回信。按照他们的意思，小禾披上大衣，来到楼外。
　　秦望和杜峰每人身上背着一个大背包，手里提着大大小小三四个袋子，那辆进货用的小三轮车停在身后。见他们神色慌张，言语支吾，小禾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今晚有个人在我们店里喝酒喝死了。”秦望说道，“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和杜峰把他放到了清泉路上的花坛里。可是我们又担心他没死，别白白害了人家的命，打完急救电话之后我俩就藏起来等着。”
　　“救护车来了，下来几个医生。”杜峰接着说道，“里面有个柳医生。柳医生，你还记得吗？就是上次跟我们闹起来那个，饼子也是因为她进去的。”
　　“她看见到了我们。”秦望说道，“我们在宴平待不下去了。”
　　小禾听了他们的事，脑子“嗡嗡”直响，问道：“你们去哪？”
　　杜峰说道：“走远一点，去南方，千万不能让人找到。”
　　“那我能找到你们吗？”
　　杜峰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不会再跟你联系，也是为了你好。”
　　“小禾。”秦望指着身后的小三轮车说道，“不要再去劳务市场了，那个不长远，也挣不到钱。我们没什么能给你的，把这个破三轮留给你，你给它加个罩子，到小区外面卖肉夹馍吧。正好你也爱吃，肯定能做好。”
　　“小禾，饼子进去了，我们也走了。”杜峰说道，“以后你自己照顾小艾米要费心了。”
　　“帮我们告诉奶奶一声，我们又给她丢人了。”秦望说道。
　　小禾拥抱了两位好兄弟，然后目送着他们离开了。当小禾回到房内的时候，小艾米因为方才醒来身边无人吓得哭了，小禾赶紧上前把她抱起来。他没有拍打着哄她入睡，而是为她穿上小棉衣，戴上帽子，裹上围巾。
　　小禾抱着小艾米上了楼，叩响了云净的房门。半分钟后，云净开了门，看到是抱着小艾米的小禾，问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上来找我吗？”
　　“我有事要说，先让我进去。”云净皱了皱眉，让小禾进到了房间内。房间内温度比较高，小禾摘下了小艾米的帽子拿在手里。
　　“什么事？说吧。”云净问。
　　“我还担心你睡了呢。”
　　“我睡觉没那么早。”
　　“哦。”
　　“怎么小艾米还没睡？”
　　“让我叫醒了。”
　　“你要干什么？”
　　“陈炳被抓起来了。”
　　“我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了！”
　　“秦望和杜峰跑了。”
　　“跑了？什么意思？”
　　“他们的店里死了人。”
　　“天哪！怎么会这样？”
　　“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在今天晚上。”
　　“所以他们没来给小艾米庆生。”
　　“你帮我看小艾米吧。”
　　“你……”
　　“白天你看着，晚上我看着。”
　　“不……不行。”
　　“只有你能帮我了。”
　　“可小艾米待在这里会影响我工作。”
　　“那你就别工作了。”
　　“可我还要生活。”
　　“我……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云净没有回话，转身走到窗前静静地站着，；小禾也不说话，站在她身后，迫切地等待着她的回复。
　　半晌之后，云净说道：“你走吧。”
　　小禾走到云净跟前，说道：“我是为了小艾米，也是为了你！”
　　“谢谢你的好意。”
　　“跟我走吧。”
　　“我哪都不去。”
　　“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不用你管。”
　　“你可以去过你喜欢的生活，何必要这样呢？”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在阳光下，在沙滩上，有孩子，有家，有笑声。”
　　“那只是你的臆测。”
　　“我不知道你从前经历了什么，可现在你要有勇气重新做出选择。”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请你离开。”
　　“看看我抱着的孩子。”小禾希望小艾米能助他说服云净，“你不想看着她长大吗？”
　　云净看了一眼小艾米，马上又转过头去：“天晚了，我要休息了。”
　　“云净，不要再做那种事了，你……”
　　“哪种事？”云净突然睁大眼睛瞪着他，“你说哪种事？”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的工作。”
　　“滚！”
　　“对不起，云净，我要走了，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吗？”小禾情急之下没有顾忌云净的感受，说错了话，此时后悔不迭。
　　“走吧，滚得越远越好！”云净敞开门，把小禾推了出去。
　　小禾真的要走了，现在住的那间地下室房租太贵，他为了省下这笔钱决定搬到偏远一些的地方去。几天前他在光明小区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那是一座六层居民楼的顶层配备的阁楼，还是东边户，约莫二十平方大小，每月租金五百块。他原本打算等小艾米过完生日后再去找云净谈那些事，两位兄弟的出走让他提前下定决心。
　　第二天云净没有下来找他，晚上小禾再次敲响了她的房门，可里面没有人。第三天小禾用小三轮两趟就搬迁完毕了，其中大部分都是小艾米用的东西。开车的时候他把小艾米用棉被裹着兜在肚子上。当天晚上他们入住新房，小禾还在楼下放了一挂炮仗。
　　这个阶段，小艾米喊“爸爸”两个字越来越清晰，能发出的音调越来越多，心眼又多长了好几个。比如能够按照大人的指令指出眼睛、鼻子和耳朵，能够学着大人的模样做出搓手、欢迎和再见的动作，能够靠身子的左右摇摆表达高兴的情绪；她还会拿着毛巾给自己和小禾擦脸，攥紧拳头咬牙切齿，踩踏地上的抹布或者纸片。小家伙饭量也大了，一顿饭要一个鸡蛋外加两个肉丸。学会走路之后，小禾需要更加小心了。她生着病，力气却不小，能一把推开小禾拿着奶瓶的手。
　　光明小区所在的地方原先有三个村子，现在村民全都住进了回迁房，因此这里虽然地处郊区但人气是很旺的。小区的西侧是一片岭地，现在还有村民靠在那里种地为生，东侧邻着宴平市的一条南北大道，道路西面建有一排店铺，卖些五金、果蔬之类的东西，店铺外面有几个卖饭的小摊子。小禾觉得秦望和杜峰临走时的建议是正确的，他到一处修车店给那辆小三轮的车匣子上加了一个铝合金罩子，前、后、右、上四面封死，左面开口。右面挂上一个红底黑字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正宗腊汁肉夹馍”。然后他到社区服务中心备了案，置办了烤箱、平底锅、炖锅、案板，买了猪肉、香料、调味料等各种材料，在家里摸索了几天之后在小区东门外的店铺前占了一个摊位。
　　为了赚钱的同时照顾小艾米，他在小三轮驾驶位的左侧焊上了一个七十公分高的方形铁皮盒子，朝外的那一面镶着一块二十公分长宽的玻璃。盒子内侧铁皮上贴着一层硬纸板，硬纸板上缝着一层棉垫。为了能透气，盒子上方的铁盖中间挖空，粘着几层白纱布，另有一床小棉被有时全盖在上面，有时只盖一半。每次出来卖肉夹馍的时候，他就把小艾米放在里面。说起来这个孩子好像知道大人不易，只要不饿着、渴着她，给她一两个小玩具，然后再时不时逗她一回，她在里面一下能待两三个小时。等饭点一过，小禾就会赶紧把她带到家里，全身检查一遍，生怕冻坏了哪里。
　　小禾是第五个在小区东门外摆摊的，原先的四个全是女人。不管年龄还是资历，小禾都是摆摊人中的晚辈，他虚心地向她们请教：有什么招揽顾客的小窍门，在哪里能买到更便宜的原材料，如何对付难缠的客人……她们还会教他一些请教之外的东西，比如除了卖肉夹馍之外，早晨要卖粥和豆浆，中午和晚上要卖水和饮料。早晨的客人主要是大人，着急上班，要提前做好几个预备着；晚上的客人小孩子居多，放了学有的是时间，都愿意吃点儿热乎的。人们往小区里走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小摊所在南北小路的西侧，摊子要摆对地方。
　　在这四个女人当中，有一位“白大婶”，她之所有拥有这个称谓是因为煞白的皮肤，小禾担心一点点阳光都能把她灼伤。她个头不高，胖墩墩的，极喜欢笑。她的连续的、大声的笑常常引得路人回首观望；她每次笑的时候都会昂起脑袋向着天空，闭着眼睛，张大嘴巴，两边的肩膀不住地抖动。有时候小禾在阁楼上都能听到从小区外传来的清晰的大笑声，原先村委会的喇叭也没有这般穿透力。因此除了“白大婶”之外，人们还称她为“笑婆婆”。
　　她的摊子是所有人当中最大的，其他的人都只有一个小三轮，而“白大婶”需要支三个支架。她是第一个在这里摆摊的，卖的是炸串儿，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不管买不买东西都会跟她打声招呼，而她通常会报以那招牌似的大笑。听说“白大婶”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儿子，整天好吃懒做，待在家里不出门，小禾心里都气不过。“白大婶”的丈夫十几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家，她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竟然这么不知道体恤老人！
　　跟其他几个女人相比，莺姐简直算是富裕阶层的人了，如果换做她们，一定每天早晨睡到九点。莺姐的丈夫是附近一家企业的中层管理者，一年工资十几万，儿子在上小学，婆婆帮忙照看接送孩子，因此莺姐才有时间出来做这点儿小买卖。她的鸡蛋灌饼是几个人里卖得最好的，莺姐对于味道比较敏感，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面饼如何在加热后均匀迅速地膨胀起来，鸡蛋几分熟的时候香味最浓，豆皮和土豆丝以什么样的比例掺杂口味最佳，她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她自己调制的辣椒酱和鸡蛋酱是她的灌饼受到顾客们喜欢的主要原因，她常常会在某个顾客要求再添些鸡蛋酱的时候开玩笑：“再加就要额外收钱了。”
　　小禾的料汁就是在莺姐的帮助下调制出来的，使他省去了一笔拜师的费用。她向来闲不住，除了卖这小吃之外，夏天晚上的时候在小区的广场上卖儿童玩具，过年的时候在集上卖春联、灯笼，有时候还会到学校外卖煎包和果汁。其他几个人都搞不明白，她何苦要受这劳累呢？
　　小芳姓赵，几个人都称呼她为“赵兄”。快三十岁了仍然单身一人，中专毕业，不愿意找工作。长得高高瘦瘦，头发比小禾的还短；鼻梁高挺，眉毛细长，旁人正视她的两只大眼睛是需要勇气的。她卖的是菜煎饼，一个星期最多出来五天，每天都是最晚一个出来，最早一个收摊。有时候不顺心了，说走就走。有一次一个客人嫌她的煎饼烙得过熟，她就把那煎饼扔给了远处觅食的小狗，并说道：“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爱吃不吃。”说完推着车子回家了。按照她自己的讲述，有几个钱的时候要赶紧去花，没钱的时候，却也不必急着挣。人家问她为什么不找对象，她说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他们霸道、粗鲁、心肠硬；同时长腿毛、牙黄、大肚腩。如果她家里有磨台的话可以找个男的当驴使，可现在磨台用不上了，还要男人干什么？
　　黄姨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大的，她同意“赵兄”关于男人的言论，并且往更深的层次拓展了一下。她说男人没用，没用的男人也分等级。第一种没用的男人是丈夫，知道为什么刚娶来的妻子叫新娘吗？你要像他的娘一样照顾他，安慰他，同情他，鼓励他。不过这一类男人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第二种男人——儿子，这回你可是他的亲娘了！儿子是母亲的骨血化成的，成长的时候还要吸血啃骨，永不满足，到头来还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啊，女人做什么也不要做娘。
　　小禾很庆幸他是一个父亲，而且养的是女儿。从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小禾了解到一些黄姨的家事。因为那一年的冬天黄姨来给儿子看孩子的时候没有带花生油——她答应了要带的，因为拿了别的东西只好舍弃——和儿媳妇发生了口角。儿子言语里向着他媳妇儿，黄姨一怒之下打了儿子；儿子说以后不给她养老，她砸了儿子家的电视机，并且声称再也不认这个儿子。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在践行自己的诺言。这几年她卖炒面就是想攒点钱，以后好进养老院。
　　她们在小禾去到的第一天对这位男性表示欢迎，看到他独自带着一个孩子又表现出深深的敬意。她们把小艾米抱出来，一个接一个地引逗她。“赵兄”忍不住问起关于孩子妈妈的事，小禾以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