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艰难生存（其二）

　　工作的事让小禾心力交瘁，谁叫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呢？他曾幻想自己是了不起的英雄，这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他在别人面前玩笑嬉闹，只是想掩饰自己的卑微。他自称鄙视有钱人，说他们都是无耻混蛋，其实他极愿意做这样的无耻混蛋。为什么有的人能一辈子从事一种工作呢？为什么有的人能想做什么工作就能做什么工作呢？为什么有的人能请别人为自己工作呢？他多想做回那个不用做正经工作就有大把钞票可赚的艾小禾，他多怀念那个独来独往无牵无挂的艾小禾；他多羡慕那个保留着一点尊严可以不必到处求人还能在黑夜里把自己想象成英雄的艾小禾！想虽这样想，可是如果再次回到那个下雪的夜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抱起那个女孩。拥有女儿的幸福让所有不幸都微不足道。
　　他当然还要继续找工作，干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别人要他。不过在找到下一个工作之前，小艾米也仍然是要吃饭跟吃药的，于是他开始蹲劳务市场。集市边沿、火车站广场、河岸桥头还有道边的绿荫都成了他的阵地。虽然路过的人们并不怎么在意，可在劳务市场上等待工作的人还真不少，你可别小瞧他们——说不准有怎样的本事呢。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搬运工、家政服务工、包装工，具有丰富经验和高超技术的电工、钳工、铣工、车工比比皆是；房屋漏水、通下水管道、开锁换锁……你遇到的所有问题，那里的人都能帮你解决。小禾真羡慕他们个个身怀绝技，他却只能干个勤杂工。
　　到劳务市场上雇佣工人的雇主对他们有着深切的期望和极高的要求，工人必须高效、熟练、稳健，能够完美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小禾起初因为不知道这个道理吃了不少亏。有一次一户人家要招三个钢筋工，他仗着在工地上干过几天活就硬着头皮去了。可真干起来因为不熟练活干得又差又慢，被雇主踢了一脚，赶了出来；还有一回，小禾央求一位一直跟他挨着坐的修房屋漏水的老师傅带着他，老师傅正好缺个小工，就带着他一起到了雇主家。小禾因为跟雇主两岁的女儿多说了几句话惹得雇主不满，拒绝支付小禾的工资。
　　小禾最后只去做一些勤杂工，他谨记两条原则：一，不会干的不要应承，二，尽量别说话。虽然有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但那段时间也有几件值得玩味的事。有一次他在一顶轿子里坐了整整一天，还得到一百块钱另加一顿午餐的报酬。贾村古城景区里的四个轿夫因为不满领导的训斥故意不作为，在路边请来了身材瘦弱的艾小禾当他们的“顾客”。他们抬着他在景区里转来转去，看上去像是一直在工作。曾有一个痴迷于“厨艺”的人看中了艾小禾。他认为像小禾这样食欲不振的人闻到他做的菜也一定会大快朵颐。由于厨艺过于精湛，他的亲人和朋友都躲得他远远的，因为他们担心，一旦吃一次他做的菜就再也吃不下别的东西了。晚饭的时候小禾享受了满满一桌子饭菜，他后来说，这是他从事的所有工作中最艰难的一个。
　　还有一回他在工作中遇到了云净，当时一个园林公司因为客户要求的工期比较紧张从而在短时间内召集了不少临时工。他们要为一处豪华别墅的花园进行景观设计和花草树木种植。像小禾这样的临时工只是负责挖掘和浇水。别墅的主人打算在这一天的晚上邀请他的朋友们来此聚会，傍晚的时候有一些朋友提早来到了这里——云净就在其中。小禾通过花园与庭前草坪之间的拱门看到了她，她跟其他几个女孩站在一起，她们的穿着同样华丽夺目，妆容同样鲜艳妩媚，但云净的美让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在他下班就要走出别墅大门口的时候——由于身上沾满了泥土，他选择绕道而行——云净叫了他一声。
　　“云净，怎么是你？”小禾的肩头扛着一把䦆，右手提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手套、套袖，还有一个饭盒并一个水杯。见到云净走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是啊，你也在这里？”
　　云净身边的女孩向小禾投来鄙夷的目光，并为她们的同伴认识这样的人而感到羞耻，远离她而去。
　　“你来做什么？”云净问。
　　“我来工作，你呢？”
　　“我也是。”云净又问，“你要走了吗？”
　　“是啊。”
　　“哦，路上小心。”
　　“嗯……你不走吗？这么晚了。”
　　“还要等一会儿，你先走吧。”
　　小禾朝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回过头，说道：“要不……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云净看了一眼小禾，即刻又将目光移开，说道：“我不能。”
　　小禾听后笑了笑，离开了。
　　还有一件事对小禾来说印象特别深刻。这次他受雇于一家广告公司，顾客要求的宏观场面即使是这家宴平最大的广告公司应对起来也颇为棘手，所以有点建筑经验的小禾受到临时雇佣。早晨他们被人拉到港口，乘船登上宿仙岛，这是小禾第一次不用花钱而又不必偷偷摸摸地来到岛上。他和另外五个人收到指令，按照图纸标定的位置将彩饰灯挂在整座断崖上。很快他们就被悬挂到空中，从断崖顶部开始，一边挂灯一边下降。
　　“我们在干什么？”小禾问旁边的人。
　　“在赚钱。”
　　“我知道，我是说我们现在的工作是什么？”
　　“挂灯。”
　　“为什么挂灯？”
　　“赚钱。”
　　小禾瞪了他一眼，转向另外一边的同事，问道：“嗨，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啰嗦！”
　　小禾听后便不再问了。一串连续的轰隆声传到了耳朵里，他看到远处有五架直升飞机盘旋在空中，飞机上的人正在将灯串覆盖在山顶的树头上。小禾向崖下望去，上百艘游艇正从岸边向宿仙岛驶来，临近岛屿之后沿着海岸分散，一艘艘接连停泊。有的驻在断崖下，有的驶向断崖的两侧，很快消失在视线里。也许它们是要将整座岛屿包围起来。断崖南面的海滩上正在搭建一个舞台，舞台的北侧空地上停放着一架直升飞机，它比盘旋在山顶的那些飞机更大、更豪华，机尾上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贺”字；螺旋桨上缠绕着红色的花环，机身上印着一个可爱小女孩的头像。
　　“一定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要来了。”小禾心想。
　　整整一天时间，所有工作如期完毕，工人们得到了应得的报酬，每个人还收到了来自顾客的礼包。
　　“领导，是什么大人物要来了？”小禾的好奇心更盛，向招他们来的人询问。
　　“什么大人物？”
　　“我问您呢？”
　　“哦！”那人笑道，“不是谁要来，是有人要过生日。”
　　“谁啊？这么大的排场。”
　　“赵文阳的女儿。”
　　“哦，真厉害！”小禾一边叹息，一边踏上了归岸的小船。
　　眨眼间，小艾米的生日也快到了，尽管小禾在医院查到了她的出生日期，但还是把捡到她的那一天作为她的生日。小禾到监狱里探望了陈炳，与他分享了这个好消息。生日这一天，他为小艾米定了一个大大的蛋糕，晚上又做了一桌菜，只等着云净和秦望、杜峰过来给小艾米庆祝了。
　　秦望和杜峰心里一直装着小艾米生日的事，打算早早地收了摊子，关了店门好去小禾那里。可偏偏有位客人耽误了他们的事。门外挂着的提示牌告诉来此的顾客，本店今晚六点打烊。此时时间已到，这位客人喝得醉醺醺的。秦望告诉他他们要关门，请他离开，这顿饭算他们请客。不想这位客人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称他有的是钱，这顿饭他要付双倍，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接着又点了两瓶白酒，杜峰过去劝他少喝点，差点被他一拳打倒。
　　两人气得直打哆嗦但又无可奈何，七点钟的时候两人来到二楼收拾了一下餐桌，归置了一下钎子，将客人用过的碗筷放进洗碗盆，心想等从小禾那里回来再清洗；然后他们将放在休息间里买给小艾米的礼物装进包里，打算等那位客人一走立刻出发，免得耽搁更多时间。
　　一切收拾停当，两人下了楼，发现那位客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就怕遇到这种人。”秦望抱怨了一声，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见那人毫无反应，又晃了晃他的脑袋，说道：“该回家啦。”
　　“喝成什么样了！”那人仍没有动静，秦望将他抱起来，想把他放到柜台后的沙发上，突然觉得这人身体僵硬不似常人，心里害怕了。
　　“峰子，这人怎么了？”
　　抬着那人双腿的杜峰松了手，他也觉察到了异样，战战兢兢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秦望将手指凑到他的鼻下，这人已然没了气息。秦望吓得松了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向后倒退不迭。那人重重摔落，砸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向后撅起，那人又滚到了地上。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眼睛睁得大大的，冷汗直冒。杜峰先前也吓得浑身绵软，摊在地上；此时晃了晃脑袋，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爬到那人跟前，将手伸进他的胸口。这人已经没了心跳，身上也凉了。
　　“报警吧。”秦望说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咱俩下半辈子就给人赔钱吧。”
　　“那怎么办？”
　　“人又不是我们害的，把他抬到别处去，谁也见不到的地方。”
　　“扔到山上？”
　　“不行，万一这人还能救活怎么办？”杜峰想到了这一节，刚才只顾害怕，现在才稍微恢复理智，他拿出了手机，“先打急救电话。”
　　“他没死的话我们大不了出这医药费，毕竟是一条人命。”秦望说道，“可他如果死了，我俩赔钱你说冤不冤？”
　　“不如这样吧，你快打急救电话，就说在清源路东首的花坛子里发现了一个醉汉，是死是活就看他的命了。”
　　“我们两个人不能露面，也不能用我们自己的手机号，一旦调查起来，他刚吃过烤肉，喝了酒，我们难逃干系啊。”
　　两人商量妥当，用一处公共电话报了警，然后将那男子用棉服裹起来，放在小三轮上拉到清源路东首，抬进了花坛子里。为了便于被人发现，把他的双脚露在花坛外面。一切就绪之后，两人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这人毕竟是在他们眼前出的事，他们想确认救护车将其带走之后再离开，因此躲到了不远处的灌木丛里。
　　约莫十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开到了清源路东首，医生们很快找到了喝醉酒的男子。秦望和杜峰在救护车的灯光中发现了一位熟人——上次与他们发生冲突的柳医生。两人害怕了，万一叫她看到他们，他们可就插翅难飞了。两人悄悄地在绿化带中的灌木丛里弯腰前行，向西面撤走。
　　这位柳医生见清源路上一片萧索荒凉，心中奇怪怎么会有人醉倒在这个地方，此时确认了他的死亡更让她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拿着电筒扫视了一圈。灯光从秦望和杜峰的身侧扫过，两人心虚，以为她听到动静才向这边观察。
　　“快跑！”秦望大喊一声，两人窜出灌木丛，拼了命地往西跑。
　　这一下倒把那四五名医生吓得不轻。柳医生定了定神，用电筒照着他们，直到完全消失。她心下疑惑，这身形背影十分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