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青梅结婚 二十三、一场幽梦

　　二十二、青梅结婚
　　
　　闪电，比闪电还快，青梅结婚了。男方名叫赵幸福，在XXXXX部队军库任保管十几年，转业回地方武装部工作。两人在一次战友小聚时认识，一见钟情。青梅后来和王乔艺说，一伙衣着齐整、表情端庄的战友中，数他丑了，脸色黑，眼窝深，眉骨高，里面穿件银红色T恤，外面套件黄绿色夹克，肩膀还有些塌，怎么看都不像个军人出身，越看越不像，越不像越看，看得多了，视线就被他粘上了，心也所牵了，动感情了，婚姻便成了。相对于青梅的高挑，赵幸福原本就是五短身材，随着年龄增长，骨骼又往宽撑了撑，更是武大郎了。
　　不知青梅看上了他什么？星期天，青梅邀王乔艺和他们夫妇去买床上用品，儿子念念要跟魏宗信老师去博物馆，王乔艺是怕儿子去了干扰魏老师干正事，拉着他不让去。
　　放心好了。我背着念念，不会走丢了。魏老师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说得王乔艺不好意思了。由着儿子去叨扰魏老师，她和青梅去了百货商场，眼见着青梅和赵幸福两人你瞅着我，我粘着你，幸福得昏天黑地。王乔艺有些费思量。青梅——在她的印象中，永远是不同的这一个，好多人，煞费苦心，给自己的人生固定一个目标，孜孜不倦朝着它前行。青梅则恰恰相反，一副天地任我行的作态，她忽而念及善良，就出演菩萨普度众生；忽而念及憎恨，就出演鲁智深挟枪带棒；忽而念及爱情就出演斯佳丽，不管不顾栽进自己编织的网……
　　没有人能懂青梅，坎坷艰难的人生旅途中她也曾绝望、苦痛、忧伤过吧？然，绝望谁没有，苦痛、忧伤谁没经历？但青梅都用呵呵一笑带过。曾多次暗下决心，向青梅学习，要敢作敢为，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每到关键时刻，怯弱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了。
　　生死除外，就连决定人一生命运的婚姻，青梅都表现得特立独行，当年逃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毅然玩失踪；这回碰上中意的对象，果断成婚！放眼天下，谁有这般的气魄？
　　络绎不绝、人来人往的商场，王乔艺和青梅负责挑挑拣拣，赵幸福负责掏钱包。她们选了红花被，两只绣了鱼闹莲的枕头，印了喜字的毛毯，王乔艺悄悄扯了扯青梅的衣襟，朝提着大包小包显得身子更矮的赵幸福丢了个眼色过去。
　　青梅读懂了她眼神的含意，笑得哈哈道，那方面也合适。
　　王乔艺好半天回过味来，涨红了脸。青梅的人生她永远不懂，就像她心里的隐痛永远不能和青梅说一样。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存在永远的“隔”，人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懂。青梅婚后次年生了女儿，女儿两岁那年。青梅辞职下海开了个化妆品店，叫“美你”，经营得风生水起，干了不到三年，认识了哈尔滨的网友，两人隔空传爱，如胶似漆，后来青梅带着女儿投奔网友去了。隔了一年，赵幸福娶了个死了丈夫的教师做妻子。这是后话。
　　斯时，买好了婚房用品，新婚夫妇邀了王乔艺和青梅的弟弟马小非，在他们的新家庆贺。青梅妈妈老年中了次风，有些老年痴呆没到场。
　　花生米、炒鸡蛋、醋熘黄瓜、红烧肉，几个菜都是赵幸福做的，王乔艺拿铁铲张罗烧菜，被赵幸福拦住了：你们聊，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王乔艺和青梅说着不咸不淡的往事，说起反穿了棉袄，头上戴硬纸片剪的面具，去吓唬流氓政治老师，两人笑痛了肚子。青梅道：别笑了，你也该找个了。
　　我找谁去？带着儿子，怕负累了别人，也怕儿子受了委屈。
　　让幸福帮你在退伍军人中找个。军人思想好。幸福你听到了吧？青梅一本正经嘱托。
　　噢。好。没问题。赵幸福动作麻利，一忽儿工夫，菜都端上了桌，一看就是久经锻炼的。
　　千万别！我没心思。王乔艺阻止。他们坐在餐桌前，津津有味开吃。
　　新房是赵幸福用复员安置费买的二手房，一个小院子，正面三间屋，加上西厢两小偏房，共五间，构架不大却是五脏俱全。院子里还有一棵苹果树，树干泛着通透的绿，树叶被秋色染成了金红，看到树梢上一大一小两片几乎重叠的叶子，王乔艺恍悟：人不可貌相，青梅是幸福的
　　告别新婚夫妇离开，青梅高声道：先别和馆里的人说，他们可看不惯我这没有七姑六姨作证、风雷电闪的婚姻。
　　
　　二十三、一场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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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好久王乔艺回过味来，魏大娘那段时间特别爱讲魏朴山小时候的事，是别有用意的。魏大娘说第一次带魏朴山去部队探亲，他就和现在的念念这么大。部队的打靶场外面放露天电影，魏朴山早早搬个小凳子去看，同样的电影演几场他就看几场。有天，一个小战士逗他说晚上又要演电影了，魏朴山搬了凳子去白白等了半天，回来人家问：看什么了？
　　月亮照白墙。魏朴山没有恼，答得一本正经。他爸听了，还说他那么小就能沉得住气，大了会有出息呢。没想到大了还是个闷葫芦，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像样儿的媳妇都没找上，能有什么出息？魏大娘恨铁不成钢，判断儿子有没有出息的标准是能不能找个好女孩做妻子。她的思维和魏宗信魏老师从来不在一个频道上，却相安无事过着和谐融洽的生活。
　　有点空隙，魏大娘就在缝纫机上扎鞋垫，凤尾兰、水草花、福字万字的，给他们父子，也给王乔艺母子。“鞋垫”是休闲品，魏朴山小的时候，能穿上鞋就不错了，魏大娘在缝纫社工作，一天到晚蹬机，晚上回家才觉得腿困，哪有精力再给儿子做鞋垫。那时候时光艰难，却值得怀念。现在呢？现在魏朴山长得比他爸都高出半个头了，娶过媳妇又跑了。魏大娘不待见儿子现在的样子，衣着仪容不像以前讲究了，胡子也不像以前那样每天刮，整个人显得邋遢了。上班下班背个军绿色挎包，里面装几本书，没事就埋在书堆中，好像现实的人和世界与他没有了关系。
　　魏大娘和儿子说话，他多半当耳旁风，好歹不吭声。管不了家里的爷儿俩，魏大娘心思分一部分用在王乔艺母子身上，她先前见王乔艺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带个孩子，好心给她介绍个对象，是魏宗信战友家的儿子，原先在部队给首长开车，有次战友聚会喝多了酒和人打架被开除了，现在钢铁厂上班，是负责生产的副厂长。长相敦厚，老实巴交，是过日子的。
　　听到“喝酒、打架”，王乔艺人就炸了，不加思索婉拒。
　　一个人日子苦了，有个头疼脑热，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魏大娘扶着老花镜劝。
　　等念念大了些再考虑吧。王乔艺推托道。
　　这话被念念听到了，他翻着一本厚厚的书，跑到王乔艺面前，小脸儿绷出一副认真样，指着书页说：妈妈，我在书上看到你了，是你的照片印上书了。
　　王乔艺接过书端详，魏大娘凑过去，可不是，书页上画两彩色人儿，一位穿玫红、一位穿浅紫印棕色花罗衫的年轻女子，念念指的妈妈是玫红衣服的那个，秀眉下一双丹凤眼，下巴微微上翘，和王乔艺有些神似。图片下面有文字注解“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同车（第68回第964页）”原来，图书馆新进了两套《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三本版式，魏朴山借了一套回家看。王乔艺早就听说过这本名著了，没机会目睹。等魏朴山看完上部，王乔艺借了读，书开头那些背景介绍读不进去，从第二章开始依次翻完了全部故事情节。又从头细看，看到秦可卿死了，叫瑞珠的丫环随之触柱而亡，跟着心生惋惜；读到尤二姐吞金自尽，由不得泪落；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九天的悲情遭际更是读一次哭一次。
　　王乔艺觉得自己像个两面人，和书中的人物在一起，柔肠百结，时时刻刻被触动。夜晚孤灯独对，往事翩飞，翻出钱夹里的一张黑白照片，穿灰色翻领外套，白衬衫，端正的脸端正的五官，嘴角上弯欢喜之色溢于言表，脸色干净得像一汪清水。想起对她千般好、早早失去生命的丈夫，悲从心来；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白天到了工作单位，内里翻江倒海的情愫隐于淡笑中，若无其事装坚强。
　　2
　　这天晚上，王乔艺接念念回到住处，掏出用银红色丝绳系在一起的两把钥匙开门，见魏宗信搬只凳子匆匆往外去，魏大娘提着一件旧了的军绿马夹赶着说：急什么，离开场还早。
　　看傩戏的人多，去晚了没空地儿。魏宗信接过马夹，慢悠悠答。原来是到了七月十三传说中黄帝的生日了，朝阳广场晚上演傩戏，魏老师喜欢听戏，尤其喜欢听傩戏，他买过一只傩舞面具，红色的，宽眉暴眼，张着血盆大嘴，头上长角，放在住处简易木书架顶端有种独特的狰狞美。
　　鱼水村任教师几年，落实政策回来调到文化馆工作，说说唱唱都谓之文艺，似乎更适合魏老师的天性，特别是接触了几次当地的傩舞文化后，产生了浓厚兴趣。翻了不少史料，他发现“爱社”傩舞是“蚩尤戏”的遗存，司马迁《史记》、任昉《述异记》等载：“涿鹿在冀州，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列子·黄帝》上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貔等六兽为前驱，雕、鹰为旗帜”，北城鱼水村的“爱社”傩舞队，主演六个，身背旗架，头戴面具，青面獠牙，村民们俗称“耍鬼”，鬼是什么样子呢？谁都没见过。其实，魏宗信认为六位主演戴的面具就是从《列子》一书中黄帝军中前驱六兽的原形异化夸张而来，六兽代表的是六个氏族或部落的图腾，魏宗信据此写过一篇研究傩文化的论文，叫《漫话“爱社”傩舞文化特色》文中说，“傩舞源于远古的宗教祭祀活动；表演目的是‘驱鬼逐疫’‘祈福消灾’，具娱神娱人的功能；故事情节来自‘黄帝战蚩尤’传说片段；传承方式是口传心授”。魏宗信的论文全是他口述王乔艺整理的。他把她叫到办公室，嘴角的法令纹笑成两括弧，和她说，小王，我琢磨好久了，你能不能帮我写个东西。
　　王乔艺点了点头，注视着魏宗信略带讨好的神情准备接受任务，魏宗信平声静气开始面授要写的主题是什么，内文分几块，哪块论述什么，要表现什么。什么书上怎么说，他认为应该怎么样，结论又是什么……末了，魏宗信用征询的口吻问，小王，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觉得不错，等写出来您再补充。魏宗信的口述条理分明，有观点有内容有结论，王乔艺用文字依模下来骨架就有了，再细化些血肉一篇论文就成了。王乔艺心里很佩服魏宗信，看似漫不经心，说起什么来却头头是道。魏宗信也夸赞王乔艺理解领悟能力高，能把他的思维形成文字。那会儿，念念听到魏爷爷要去看戏，过去抱住他的腿嚷嚷：我也去。
　　念念。别闹。吃完饭妈妈带你去。王乔艺忙去拉儿子的手。小孩子哪个耐心看戏，带他去了搅扰。
　　念念呈大字形站在地上，不动。
　　魏宗信不想带念念，又磨不开情面。正僵持着，魏朴山到家了，见状，把念念往肩膀上一扛，道，叔叔领你去吧。念念乐了，嘬起嘴冲魏宗信快步离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魏宗信哼着“二进宫”……几步就走得没了踪影。魏朴山单手托着念念，另只手把肩上的军用挎包摘下来放回屋里。自从教会念念叠纸飞机，念念一见他就甜笑着称长腿叔叔，有了好吃的都要分长腿叔叔一份，见他忙从不腻着，所以魏朴山慢慢喜欢上了小男孩。
　　王乔艺对魏朴山心存感激，忙回家拿只样子笨拙的黑瓷盆，舀了两勺全麦粉，切葱、放了少许盐，冷水和好，捅开煤泥封的火，烧了三张葱油饼，用笼布包了又装在一个纸袋里保温，提着去到朝阳广场。朝阳广场就在文化馆隔条马路的斜对面，走几步就到了，舞台两边挂着大红条幅，一边是“中华始祖泽后代”，另边是“后土皇天育苍生”。看傩戏的人黑压压一片，魏朴山一米八五的高个头，站戏台后面，肩上扛着念念，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人盯着台上看得入神，连王乔艺到了近前都没发觉。因为熟悉剧情，看了一会，王乔艺便明白台上正演傩戏第二场《倒上墙》，六个戴着红、黄、蓝、绿、青、紫不同面具的“大鬼”随着锣鼓声张牙舞爪，跳着笨拙而硬朗的舞姿，“挽半叶，三连贯，手舞足蹈头活泛”，王乔艺想到魏宗信总结的动作技巧，朗朗上口；接下来是“珍珠倒卷帘”，在绫条飘摆的衬托下，凶恶的鬼们连蹦带跳“癫狂撒欢倒卷帘，连蹦带跳乐悠悠”，倒卷帘动作似少林武术中的醉拳，粗而不俗，狂而不纵，是整场傩戏中最受观众追捧的动作……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过后，王乔艺才用手指捅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念念扭头，眉眼转动间，欣喜地叫了声：妈妈。
　　魏朴山随之回过头来，他长相和魏大娘相像，额头宽，下巴微收，颧骨高，但男人这个长相不难看，加之魏朴山个子又高，举手投足像个青春期的大男孩，有些怪气但不惹人讨厌。王乔艺举了举手里的纸包，他们闻到了葱油香，离开密集的人群退后几步。看两人狼吞虎咽，鼓着腮帮子吃得香，王乔艺心里有种暖洋洋的欢喜。那晚，王乔艺写了两行诗（思）：兄弟，特立独行，在昏暗的文化广场天河覆盖大地，没人能读懂你幽深的心思，祝你有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