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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望星空

作品名称:命若青丝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0-15 18:59:32      字数:4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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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鱼水村下乡回到文化馆宿舍天已完全黑透了。王乔艺去魏老师家拿家门钥匙,因为住处和办公室离得近,心不在焉吧,王乔艺常丢三落四不是把外套忘在办公室,就是把钥匙锁在屋里,窗户开着还好,踩高脚凳就能翻进去,拿了钥匙再翻出来开门,可有两次是撬锁才打开房门的。魏老师一家搬到文化馆宿舍后,王乔艺放了把备用钥匙在他家,这样就方便了。
  进到魏老师家,见儿子念念已经睡了,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身上盖条淡黄底洒红花的棉被,胳膊举起来,一只小手露在被子外面。枕边还放着一只金色的纸飞机。王乔艺伸手摸了一下儿子的小脸,温暖柔滑。
  今晚就让他睡这儿吧,临睡时还一个劲儿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魏大娘低声说。
  嗯。王乔艺点点头,她没叫醒儿子,只问了几句这几天有没有淘气。
  没有。比你在家还听话。帮我扫地还帮着搬煤球了。魏大娘扶着老花镜夸赞。
  王乔艺心下欢喜,心想他连扫帚都拿不稳,能扫什么地?还不就是在地上划道道?念念偶尔会住在魏大娘家,早上魏朴山会直接送到幼儿园的。王乔艺谢了魏大娘,把带回的鸡蛋、青豆都送大娘了,嘴上说自己家还有不少鸡蛋,实际却因为带回的鸡蛋是王庆丰送的,看着那柳筐就膈应。
  回到隔壁自己的宿舍,冰房冷灶的。王乔艺热壶水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到床上裹紧被子却是睡意全无,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出现在眼前:四年前那个肃杀的秋天,丈夫韩俊生帮人跑运输从河南回家的路上遇上“龙卷风”,车翻到了八米深的“失迷沟”,一位挑担子的村民发现,电话叫了120和吊车,三个多小时后,丈夫被送到医院没能救过来,在王乔艺痛不欲生神志错乱的时候,韩俊生家从小送人的孪生弟弟,因为一场阴阳交错的癔病,被离婚,被赶出家门,受尽了磨难、委屈和白眼,心理扭曲要报复这个世界,他和医院太平房一位鳏夫设计了障眼法冒充韩俊生起死回生,住进了他们租的房子……那些鬼魅的夜,王乔艺鬼使神差头脑昏蒙和不是丈夫的男人光着身子对着镜子,演绎一幅幅屈辱的“春宫图”,他醉酒,红着眼,揪她头发,野兽般嚎叫:别以为我们兄弟是好欺骗的,回头我去找姓王的,砍断他腿。你信不信?!
  如惊雷在耳畔滚过,王乔艺再也不能装聋作哑。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和大队长王庆丰的腌臜终究败露了,王乔艺瑟瑟发抖,一股寒凉彻骨,那段日子过得生不如死,数次濒临崩溃,她想一死了,终因肚子里的胎儿苟且活下来……过去的一切像场噩梦,梦醒了,浑身伤痕累累。最深的痛和羞耻在心的最底层,几次想和青梅吐吐苦水,终是开不了口。转念想想:因为不满意包办婚姻,十几岁离家去千里之外独闯天地的青梅一定也吃了不少苦有过诸多坎坷,但青梅从来没叫过苦,给人的印象是个快乐制造商,整天乐呵呵。
  往事已矣,往事已矣,从深渊中挣扎着活过来,曾经的伤痛悔恨如影相随,王乔艺强迫自己不去想。
  可怎么能做到不想?转移法,想别的。譬如,诗。这是文化创作员程正平讲的。一位二十七岁理着朴实的小平头,笑容憨厚的男子形象出现在脑海,他比王乔艺小四岁,师范院校毕业,主编《北城文化报》,常写文艺方面的论文和诗。他的诗作《望星空》《两只面具》曾经在《诗刊》杂志发表。文艺创作班培训上课他主讲诗歌创作技巧。他讲初学者先不用讲究押韵,现代诗主要是能把心中的诉求用意象表现出来,有写诗的意念慢慢就凝练成诗了。
  王乔艺上过两期文艺创作班的课,每期一周。讲写散文和写诗的技巧。为了让纷乱如羽毛般的思绪有个集中点,她先试着写散文,感觉风起云涌满脑子激动自己的文字落在纸上全成了大白话,没写几句就不知怎么往下写了,看来不是那块料。又学着写诗,想起一句写一句。什么:往事是一口枯井,掉下去,不是摔死,就是渴死。什么:夜风嗖嗖,如刀,切割着生死存亡。什么:善意的谎言把真诚都变虚伪了,亲人没有真诚,家庭生活,朋友相处将变成什么东西了,为什么人总想听马屁话呢?蝌蚪般一行行爬在纸上的不是“诗”,而是“思”。王乔艺每晚在儿子睡了后写一小时的诗(思),寥寥数语,想得头昏脑涨,写诗是艰难、受罪活儿,日久天长形成了习惯。偶尔不写的时候,思想也要围绕“诗”集中一会儿,意识涣散,脑袋空白……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入睡了,感觉体积硕大的什么东西沉甸甸压上身,大腿根部像装了马达突突跳着,有人要图谋不轨,黑暗中睁大眼睛细瞧,程正平那张周正的脸长了一圈儿络腮胡子,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眼珠子暴突一会儿红一会儿转蓝,他原来是恶鬼披了张人皮;墙根处被挖开个参差不齐的洞,一条蛇摆动身子探着头,儿子念念——刚学会走路,磕磕绊绊跑过去抓蛇头,王乔艺惊得大叫,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地震了。地震不是个名词吗?生活中没有经历过……乱梦醒来时天已大亮,感觉晕晕乎乎像坐在公交车上,睁开眼,脑袋有些眩晕,她慢慢翻转身用一只手臂撑着起床,天地有过刹那间的混沌吧,程正平那张眉目清朗的脸化成了瘦弥勒佛,别,不要。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置身在一切混沌之外,虚无的,漂浮的,身不由己的……入职体检时查出王乔艺是低血压,起动间得注意,要慢,要稳住神,不然容易晕倒。她和儿子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拉个暗绿色格子布帘作隔断,里面放床,外面兼具客厅、厨房、书房的功能,向阳的窗台上放两花盆,花盆里的土是姐姐王乔红让煤矿工人丈夫从自家玉米田挖的。
  兽医王成——就是王乔红的前夫,是桃花沟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也是第一个酒后骑摩托撞上大树,当时没什么不好的反应,回家后睡梦中命归黄泉了。
  王乔艺平时看不上王成,闻听他的不幸,眼泪止不住汩汩而下,他有恩于她的家人,对王乔艺也不错,故而数月后得知姐姐王乔红准备再嫁,她吃惊之余心头冒火,特意回了次娘家,力劝王乔红慎重,过个一年半载再考虑。听姐姐讲马上就要领证,她扯着嗓子喊:咱大要活着,这事也轮不上我说。也太不像话了吧,我姐夫离世还不满百天,尸骨未寒,你不等三年起码得等一年吧!
  你看看我的手,能等吗?姐姐枯瘦黄黑的手上开满细碎的裂缝,有几处看得见血。王乔艺明白,姐姐家种了十几亩农田,她是急着抓个替她风吹日晒干活的男人,男人在煤矿上班除了干农活还能挣来钱,在姐姐心里可就是大大地赚了。
  农忙时不能雇个人帮忙吗?王乔艺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她看着姐姐暗黄的瓦刀脸,鼻翼两侧难看的雀斑,细骨伶丁的罗圈腿,暗忖:或许情感、脸面、名声之类的,在姐姐生活面前全是奢侈品,有个男人能不嫌弃抓到手就是幸运了。
  雇谁去?他结过婚,不能做那事,老婆和他离了,没有孩子。王乔红撇了下嘴,说:领个证,也是徒有虚名。
  嗯。一阵悲凉从心底升腾,姐姐这种没长相没文化拖着三个孩子的农妇还能怎样了?什么志同道合,什么品味,什么门当户对在姐姐看来,全是扯淡。末了,她反倒劝王乔艺快快找个男人再嫁了。
  2
  王乔艺自从生了儿子念念,患上了间歇性失眠症加上低血糖,隔个十天半月的睡意全无,躺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睡眠不好的夜晚,早上头晕眩得更厉害,有次起床稍快突然晕倒了,脑袋碰到坚实的床角上,惊醒的念念看到妈妈额头流出殷红的血哭着大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的,不小心磕了一下。王乔艺边用干净手帕紧紧地捂着生疼的额头边声音平和安慰儿子:去了幼儿园,不要和小朋友打闹,不要在乱跑,摔倒碰在小板凳上,就和妈妈一样流血了。
  我不打架,妈妈。老师昨天又给我贴小红花了。念念从书包里找出写字本让王乔艺看,红纸剪的五瓣花贴了一行,1、2、3……9朵呢。
  王乔艺心生欣慰夸奖儿子,额头不疼了。血凝固后找出一条丈夫当年给她买的花丝巾松松在头上绕了一圈,尔后在脑后系了个结,像戴了只花环的病西施。隔了没几天,姐姐王乔红听说了,跑去问了个风水先生让她挖家乡田里的土加些朱砂放床底下,镇宅驱邪。历经了种种不堪,王乔艺内心滋长出一些类似于倔强的认识,别人说的道理只是别人的经验。没有经过自己的实践她不能信邪。她找了两只破瓦盆,把土放进去,一只撒了韭菜籽;另一只栽葱。窗台上多了道乡土风情,烹调时还能增加些鲜味。王乔艺走到窗户前见韭菜细细苗苗长出了二十几株,蓬勃出一些心绪,推开窗见一群喜鹊飞起,脑海里冒出几句:
  清晨,一缕清凉拂面
  惊喜于
  一群喜鹊飞去
  喜鹊没有停留,预示着欣喜愉快和自己无关吧。王乔艺的生活最缺乏的就是欣喜。她的主要工作被规划得一板一眼,丝毫不能懈怠。不止于一天八小时,八小时以外的私生活也逃脱不了男女同事的注意,某些时候甚至成为人们消遣的话题。
  这天大早,王乔艺起床去了次卫生间回屋,天色将明未明,一缕晨曦从东方淡淡亮起,王乔艺没有开灯,这时候灯光只能作为黎明的陪衬物,浪费。她张罗着做个疙瘩汤。用火柱捅开煤泥封的火,倒了半砂锅水,舀了些许全麦面用筷子拌着,风门开处闪进个人影,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王乔艺吓了一吓才看清了是宣传队的王健,个子不高,长相中正,敦敦实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外号“肥仔”。王乔艺忙问:拿的什么了?
  老南瓜和土豆。乡下亲戚送的。肥仔挠了挠头,眼睛笑得快没了。
  就我一个,哪就吃得了那么多。王乔艺说着客气话。儿子念念最喜欢吃肉,南瓜之类的东西都不吃。
  我妈说,老南瓜养胃。乔姐体弱正好补补。
  倒让你费心了。王乔艺心里明白肥仔的用意。文化馆的人都觉得程正平和王乔艺关系铁,虽然,他比她小四岁,但那年头不是时髦姐弟恋吗?特别是听说有个身材高挑腿修长,眼睛大大的学妹和程正平谈恋爱,前段突然分手了。传出消息说程正平喜新厌旧,看上王乔艺了,两人迟早会是一对儿。肥仔喜欢写诗,想得到程正平的指点,还想在《北城文化》副刊上多发几首。他仗着自己家境好,父亲是军转干,母亲在银行工作,家里就他一个独子,公开追求青梅,演出时帮她拿道具;买了只市面上罕见的红底洒梅花保温杯送青梅,常在杯里放“胖大海”,并且当着众人的面夸青梅豪爽大气,要青梅嫁给他。那样的时候,青梅总是仰起头呵呵笑出声来,不言嫁与不嫁。
  王乔艺冷眼旁观,觉得肥仔直率,不藏心机,和有胆有识的青梅还真配。便帮着敲边鼓,和青梅说,你在部队也没找个战友做丈夫。现今年龄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我看肥仔品性不错,不妨考虑考虑。
  青梅笑得哈哈:考虑什么?找副枷锁,给自己戴?
  不是了,你该成个家生个孩子。女人就算没有丈夫也有得有个孩子。王乔艺急了。
  要我看,程正平对你有意思,你考虑考虑吧。青梅一本正经。
  王乔艺脸一热不吭声了。
  那时候的女孩子都崇拜诗人。王乔艺也有些喜欢程正平,程正平未曾开口说话,先一副笑脸,亲和力强,为人诚恳,学识丰富。王乔艺喜欢和他在一起,听他讲诗,讲诗一样的生活。但从来没有把两人的未来联系在一起,他的理想在天上,彩虹般色彩迷离,而她只是地上一株不起眼的草。况且年龄比程正平大,又有过不幸婚姻,还带着个孩子,不能拖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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