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8-10-13 15:31:39 字数:5616
黎明时分,于得水便从梦里醒过来。他揉了揉惺忪睡眼,依稀看到窗外已然有了光亮。之后,他又从枕头下面摸出他的心爱之物——“海鸥牌”手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亮,看了看表盘上面“嘀嗒”运行的指针:显示的时间已是早上的四点一刻了。
通常情况下,于得水也会跟大家一样,还都处于酣睡当中。但是今天情况有所不同——他即将要回到离别四个多月的家的怀抱中,与他的父母,以及弟弟和妹妹相聚在一起了;尽管此次他跟家人相聚的时光不是很长,只有短短的几天的时间,可是于得水已经感到很知足了——自插队以来,他们这些知青还都没有一个离开过双山大队。因此,这样突然而至的喜悦心情,又怎会让他能够平静下来呢?
因此,于得水深感幸运的同时,自然也多了一份骄傲。
几分钟后,残留在于得水大脑中的那点儿困意,已被回家的兴奋驱逐得无影无踪;他甚至觉着自己似乎已经踏上了回家的归程,家人们也在翘首等待着他。
这个时候,睡在身旁的周炳忠忽然磨起牙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把于得水给搅扰得无法忍受下去。于是他索性起身下炕,蹑手蹑脚出了屋子。
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于得水贪婪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接着又将双手叉在腰间,前后左右摇晃了一阵子;感觉他身体的每个关节部位,都在这一瞬间变得不再那样僵硬,变得柔软而灵活起来。
稍事运动,引发了排泄的强烈欲望。于得水随之就钻进了茅房,在里面蹲了差不多有十几分钟。完成了排泄“任务”,于得水又蹑手蹑脚回到屋子里。取了牙缸、牙刷、香皂、毛巾,直接就去了青年点附近的那条小河。
晨曦微露。一切与生命休戚相关的自然物体,全都不约而同地脱下披在它们身上的黑色衣裳,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除了小河汩汩流淌时发出的潺潺流水声,整个村落暂时还沉浸在静谧之中。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村民以及他们豢养的家禽还没有开始“滋扰”这条小河的时候,河水看起来是那么的清澈、舒缓;宛如一条晶莹剔透的丝带,逶迤向东飘然而去。
盥洗完毕,于得水立刻便焕发出了充沛的精气神。当然,这样的一种精气神,也是他四个多月以来从未感受到的。不仅如此,他心里面还萌生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自鸣得意;同时也主观地认为他的运势要比其他人好得多……于是在这个晨曦微露的小河边上,淤积在他心里的那些负荷过重的“阴霾”,终于都在这一刻挥发散尽了。
之后他又举目向西,凝眸眺望了一阵远处绵延起伏的棋盘山脉。尽管之前他还从未登上那座充满传奇色彩的棋盘山,亲眼目睹一次山巅之上、神仙对弈过的那块青石棋盘,但他对此却始终怀有一颗顶礼膜拜的好奇心……然而看了一阵之后,他的眼睛便觉着有点干涩,面前忽然就划过一道白光;紧接着,呈现在他视野当中所有的景物,也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愣怔之中,有两只早起觅食的灰喜鹊“砉”的一声飞过他的头顶,落在河边的一棵老榆树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
灰喜鹊的叫声,将于得水投向棋盘山脉的目光收了回来。他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表,时间已接近五点钟了;于是赶紧收拾好盥洗的东西,回到青年点。
此时,大家还都没有起来。
于得水把他的盥洗用具放进行李架下的脸盆里,同时又小心翼翼地将被褥卷起来,搁在他的行李箱上。然后,背着他的灰色“马桶包”,悄悄走出了宿舍。
其实,公社农机站离青年点并不算远,正常行走也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况且邵德全昨晚跟他约定的时间是在早上的六点钟。这样算起来,于得水出来的确实有点早;即便是思家心切,他也用不着把自己整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当然,他也不想在青年点那个令人窒息的“闷罐子”里多呆上一分钟。
尤其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不仅被青年点里那帮人给彻底“架空”了,而且还成了吴庆义之流们的“公敌”;这不能不让心怀鸿鹄之志、肩负“神圣”使命的他,感到无比的愤慨和郁闷。现在好了,他终于在“贵人”邵德全的引领之下,得以“拨云见日”,昂首挺胸地阔步前行。让吴庆义之流们全都见鬼去吧!尽管眼下吴庆义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百般刁难,但他仍旧对妄自尊大的吴庆义余恨未消——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两个就像是牛头遇上了马面,谁看谁都觉着不顺眼……
不经意间,于得水已经来到农机站门口了。
此时,农机站的两扇大门也是刚刚打开。值更人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挥动扫帚打扫门前的烟蒂以及其他杂物;他丝毫都没有理会于得水的存在——农机站门口的卫生状况始终很差。这一切都得归功于站里的那帮司机和修理工们,他们闲暇时总喜欢蹲在大门两端抽烟,胡吹乱侃。
由于农机站门前被值更人员手中的扫帚舞弄得尘土飞扬,于得水只好转身悻悻离开了。
没处可去的于得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农机站附近转悠了一会儿;之后,他又鬼使神差地穿过铺展在面前的那条乡级公路,信步来到饭馆门前。不过,这个时候的饭馆大门是紧闭着的。因为饭馆开业至今,它的管理者还从未考虑过经营早餐;但同时这也是饭馆管理者的正确决策——在上午十点钟之前,无论做饭的大厨——“下放户”孙瘸子烹出多么诱人的美味佳肴,也都不会引来“八方食客”来此饕餮。再者说,这棋盘山公社毕竟是穷乡僻壤,外边的人也不可能一大早上跑到这儿吃早饭,除非他们的脑子不小心被驴给踢坏了。而当地人则更不用说,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穷的“叮当响”,衣兜里面比脸还要干净,哪里有闲钱过来打牙祭;即便是有个毛八分塞牙缝的小钱,他们也绝不会把它花费在饭馆里。所以,从饭馆开业那天起,营业时间便定在了上午十点整,特殊情况除外。
饭馆门口的台阶还是显得比较干净,因为每天晚上打烊之后,周春蓉都会用扫帚简单打扫一下。
于得水把肩上的“马桶包”放在台阶上,自己也随之坐下来。此时此刻,他才感觉到时间过得实在太慢了,慢得让他心里发慌,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晨曦越发明朗起来。丁家堡村也开始褪去沉睡的姿容,渐渐变得鲜活而生动;与此同时,整个村落上空陆续升腾起了袅袅炊烟……
于得水捧着脸,凝望着目所能及的景物,心里滋生出一些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对于生活的感慨。他此刻似乎已经陶醉在了这幅朴素的乡村画卷里。
时间,在于得水焦急的等待当中悄然溜走。当他再度将目光转向农机站时,却见邵德全不知何时已经等候在门口了。于是他赶紧拎着“马桶包”,朝农机站快步走过去。
“还别说,你的时间观念挺强嘛!”邵德全一边说着话,一边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两个鸡蛋,递给于得水;遂又问了一句,“你肯定还没有吃早饭吧?”
“没……没呢。不过,我……”于得水嗫嚅着。
“你先垫吧垫吧,等到了孛兰店县城之后,咱再去饭店整两碗面条吃。”邵德全把两只热乎乎的鸡蛋塞进于得水手里。
说话的工夫,农机站副站长——赵大肚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心怀鬼胎的赵大肚子昨夜没有回家。他让站里的人给他老婆捎去口信,说是晚上临时值夜班。
最近的一段时间里,饱暖思淫欲的赵副站长,开始“关注”起了周春蓉;尤其是在两杯白酒下肚之后,他的淫欲之心便开始“躁动”起来,并将一双色眯眯的眼睛黏在周春蓉丰腴的屁股和胸脯上。就拿昨天傍晚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于得水突然光顾小饭馆,他或许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占有了周春蓉的身体——那个时候,他的手已经伸进周春蓉的衣服里面,并且开始抚弄她吊在胸脯上的两只肉包包;也正是因为于得水的突然“搅局”,才使得一场酣畅快活的苟且之事戛然而止,同时也让赵副站长同志感到十分懊丧。
这个驴操的知青,真不是个东西!竟然坏了我的好事——赵副站长心里当时这样想。
总之,到嘴的肉没吃进肚里,赵副站长是绝不会罢休的。于是半夜时分,他趁着站里的值更人员睡熟以后,偷偷溜出了农机站。
一轮弯月挂在夜空上。没有风。周遭一片寂静。
赵副站长猫着腰,牵着身边的欲望影子,幽灵一般穿过农机站门前的乡级公路,急不可耐地来到对面的小饭馆。当他将嘴巴紧贴在周春蓉住宿的窗户旁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时,赵副站长浑身燥热的几乎不能自持。遗憾的是,睡在屋里的周春蓉并无任何的反应,赵副站长便以为周春蓉早已酣然入梦。同时心想,他不能在此逗留太长时间,一旦被人发现,难以自圆其说;如果赶上了倒霉点,他可真就完蛋了!再说,这样的机会以后有的是,不差这一回。于是,赵副站长失望地离开小饭馆,回到了公路对面的农机站。
其实,就在赵副站长欲火中烧,压低嗓音呼唤周春蓉名字的时候,躺在炕上的周春蓉也随之被吵醒了。于是她忐忑不安地钻出被窝,爬到窗户旁边,轻轻掀起窗帘的一角,屏住呼吸朝窗外张望:惨淡的月光映在赵副站长那张刻着淫欲的脸膛上。尤其是他那一对充满欲火的色眯眯的杏核眼,似乎是缠绕在一起的两根蛇信,正顺着窗户缝隙伸进来,准备将她给生吞活剥了。紧接着,周春蓉便感觉浑身上下起了厚厚的一层鸡皮疙瘩。
那一刻,周春蓉的心情是复杂且难以言喻的,霎时间涌动出的惶惑与迷乱,让她差点就打开窗户,把欲火中烧的赵副站长引到她的宿舍里;然后再虚与委蛇地跟赵副站长行一番干柴烈焰的苟且之事。但那只是她浑噩的脑子里瞬间萌生的肮脏念想。(作为局外人,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认为:周春蓉之所以于慌乱中萌生出了肮脏的念想,这都得归咎于人类的原始本能,并非出自她的本心。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不容忽略,那就是掌握在个别人手中的特殊权利,使之为其作伥。)
尽管周春蓉差点因一时的迷乱而丢了贤良淑德,毁了节操,但她最终还是遏制住了身体里面与生俱来的原始本能;同时她也陡然记起昨晚于得水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赵大肚子不是个什么好鸟!
其实,即便于得水不跟她说这句话,她也心知肚明赵大肚子的确就不是个什么好鸟。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像她这样一个孤立无助的寡妇,能阻挡得了赵大肚子的百般纠缠么?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照此下去,她早晚会被那个衣冠禽兽给睡了;而且日后更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或许都不可能挣脱赵大肚子的桎梏,任由他恣意玩弄……
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如今,农机站里另有几个臭开车的,也效仿起了他们的赵副站长,开始觊觎她的身体。这帮像猫一样偷腥的家伙,动辄会在她丰腴的屁股上摸一下、或是捏上一把——在这些“偷腥猫”们的眼里,周春蓉就是一条散发腥气的鱼。
唉,没办法,谁叫她是个颇有姿色的寡妇呢!周春蓉始终被这个难缠的话题困扰着,而她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保护自己。
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办法肯定会有的,而她也一定会想出“克敌制胜”的办法来!
眼下,赵副站长抠着眼屎,满脸倦意地跟邵德全摆手打招呼:“听说你要去市纺织机械厂弄几台旧设备回来?”
邵德全微笑着迎上去,说:“是啊……碰碰运气去!”
“就凭你这个能耐人,办事还要靠运气?糊弄谁呢!你肯定是有门路的。”赵副站长把抠出来的眼屎从指尖弹出去。
邵德全“嘿嘿”一笑,说:“就算是有吧!”之后他又看了一眼身旁正在剥鸡蛋皮的于得水,接着说道,“他父亲是纺织机械厂供销科长……运气好的话,这次去机械厂,十有八九能把旧设备拉回来。”
赵副站长瞥了于得水一眼。随之歪下头,呈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踌躇了好一会儿,赵副站长才模棱两可地问于得水:“咱俩好像是在哪见过面?”显然,赵副站长昨天确实喝多了酒,使得他脑子里的“海马体”出现了故障。因此,无论眼下他怎样绞尽脑汁,也都无从记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情况下见过于得水这么个人。
“怎……怎么可能……”于得水突然被鸡蛋给噎住了。他使劲往肚子里咽了一下,接着便打出一个十分响亮的嗝。
邵德全见状,忙对于得水说:“不着急,慢点吃,司机师傅还都没有过来呢。”
对于赵大肚子的疑问,于得水当然是不会承认的——他怎么会认识这个酒后无德的好色之徒呢?另外,他这么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赵大肚子对周春蓉态度暧昧,心存不轨,所以他才鄙视他。
赵副站长转动着他那一对色眯眯的杏核眼,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话。
说话的工夫,一位叼着烟卷的大高个儿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赵副站长瞪了大高个儿一眼,骂骂咧咧地说:“都他妈的几点钟了,你还一步三晃的……‘大解放’的方向盘还没把握热乎,你就开始跟俺摆起架子来了?不想干你就赶紧放个屁!”
“您就是借给俺十个胆儿,俺也不敢在站长您跟前摆架子啊!”大高个儿自觉理亏,赶紧凑到赵副站长跟前认了错。同时他又给尊敬的赵副站长点了一支香烟。
于得水认得那个大高个儿。之前他还是个开拖拉机的,怎么忽然之间就“鸟枪换炮”,开上“大解放”了呢?而且他对大高个儿也并无好感——记得第一次光顾小饭馆那会儿,他就看到大高个儿赖皮赖脸地调戏过周春蓉……现在看来,大高个儿跟他尊敬的赵副站长没啥两样——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赵副站长猛吸了一口烟,遂将烟雾喷吐在大高个儿的脸上:“赶紧麻溜走吧!拉了一车的焦炭,等你磨磨蹭蹭送到煤气公司,估计天都他妈的黑了!”
于是,大高个儿赶紧走到提前已经装好焦炭的“大解放”面前,打开车门跳了上去。然而,无论他怎样发动汽车,那辆汽车就像是一个老年哮喘病人一样,始终无法顺畅地进行呼吸。这样一来,大高个儿便越发显得焦急,在驾驶室里手忙脚乱地捣鼓了好一阵子。
赵副站长实在看不过去,走上前指着大高个儿呵斥道:“你他妈的能不能行啊!咋一到关键时候就给俺掉链子……”
大高个儿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委屈地说:“俺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昨天这家伙还跑得嗷嗷叫,今天就……”
邵德全拍了拍赵副站长的肩膀,微笑着说:“你就别再埋怨他了。你越说他,他就越是着急。我过去瞅一眼,可能是点火器出了问题。”接着又转身对大高个儿说,“你先别着急打火……”
大高个儿“嗯呐”了一声。
邵德全娴熟地将汽车引擎盖打开,细心观察了一番。然后起身对大高个儿说:“你把工具箱拿过来。”
大高个儿立马拿着工具箱跳下车,目不转睛地看着邵德全如何“医治”这辆让他丢了面子的“老解放”。
邵德全从工具箱里找出扳手和螺丝刀,仔细调整好了火花塞间隙;同时又将怠速简单调整了一下。
“你上去把车打着火。”邵德全一边说着,一边用抹布擦拭粘在手上的油污。
“这就妥了?”高个子司机疑惑地问。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邵德全轻松地回答道。
大高个儿重新钻进驾驶室。旋即,汽车发动机便发出一阵顺畅的“呼吸声”——“老解放”“病体康复”。
不久,“老解放”驶离了农机站,沿着乡级公路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