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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20 15:15:13 字数:4872
披甲人的死给予她极大的震撼,所以她会写下“我失去了父亲,他是个大英雄”,会自认为是他的妻妾(这令她矛盾重重,头痛欲裂),所以她会避开大家走进灶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寻找一只又一只臭虫放进嘴里无声地咀嚼。她后悔没能早些走到他面前倾诉自己的仰慕之情,后悔没早些委身于他,那样她就会公开地为他披麻戴孝,为他哭泣,为他矢志不渝,永不再嫁。她为他饮声而泣,感觉到天昏地暗,时间就像是被无限拉长的黏糊糊的液体,她还悄悄地找了块黑布煞有其事地缠绕在胳膊上,却被大妈二妈及父亲训斥了番,说她不懂事,净做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这是诅咒我们吗?这东西可不能瞎带!”恰巧感冒发烧的二妈霜着脸说道,同时毫不留情地一把扯掉那块黑布,顺手推搡了她。的确,家里又没有什么丧事,她戴的哪门子孝,难不成她在诅咒谁呢?她瞪大眼睛瞧向二妈一声不吭,直到对方退却,离去,不再理睬她,然后她再找一块黑布戴在胳膊上。浑身散发着脂粉气的二妈也许是想到了她拿起菜刀疯狂地抡向她哥哥的情形,毕竟每个人都怕死。她无视他们的议论,也无视街坊和同学们的目光。
那段日子,不断有人前往她家,或者彼此窃窃私语,打探她家出了什么事情,当得知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她的任性胡闹,街坊们纷纷摇头,同学们纷纷避开她,他们暗自认为她脑子有病,认为她神智不清,认为她撞了邪,魔症了,开始嘲笑刘家。很快这些议论就传到了刘家,惹起家族内部的窃窃议论。他们,大妈和二妈开始给她父亲吹枕边风,试图早早把她许配出去,试图阻止她的学业,说什么她总是疯疯癫癫的,做事不着调,丢了刘家的脸面;说什么她早晚要嫁人,说什么一个女孩子读书没用,白花钱;还煞有其事地引用了一句孔夫子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
但她的父亲偏偏固执己见,让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继续到镇里的新式学堂就读,学习洋文,学习格致,学习体操,也学习之乎者也。父亲认为有教无类,认为她还是个孩子,所以会细声细语地和她谈话。但几次三番劝说之后,她的父亲最终还是忍无可忍怒吼着扬起巴掌,她却躲都没躲,倔强地盯向他,扬起面孔迎向父亲挥舞过来的手掌,眼睛里藏着并非属于她那个年龄的冷酷。
她的父亲怔下神,被她的目光震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步,再次举起的手掌颓唐地闪过她的脸颊垂了下去,然后嘴唇翕动,落寞地转身离去。那一刻,她发现父亲老了,老到都开始害怕她这样一个小孩子了;而她的二妈也开始避开她,将一块又一块白花花银元锁进柜子里。自从母亲死后,二妈就面露喜色地接过管家的钥匙,成为刘家真正的主宰。只是,她并不承认自己还是小孩子,刚刚听到他的死讯时,她一度愤慨至极,溜进父亲的房间偷出那把彩色珐琅的手枪准备为他复仇。同样的珐琅手枪还有三把,自从母亲死后,它们就被装进专门打造的木头盒子里,颠簸了几千里路运回了大港镇,放在家中,成为睹物思人的纪念,成为谁都不能动的雷池禁地,不再成为父亲的防身武器。
当时那些茹毛饮血的毛子兵还没离去,他们就驻扎在德瓦码头,霸占着那栋两层办公楼,如果不是库克船长将一面大英帝国的米字旗悬挂在阿金码头这边的楼前,他们没准儿也会洪水猛兽般地涌过来,红着眼睛又抢又砸,进而威胁到每个人的生命。谁都不能确定她到底有没有拿着枪惹过祸事,当她的父亲找到她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道,她正独自一人坐在被黑夜笼罩的阿金码头眺望向黑黝黝的河面,那把彩色珐琅手枪就放在她的脚下,枪口还微微发烫。是枪声将他父亲引来的。大家全都听到了枪声,包括那几位正在歇息的鲜族码头工人,也包括那名因枪声撒腿跑掉的老迈更夫。更夫手握着铜锣,慌里慌张地钻进了码头,却丢掉了小槌。正在就餐的他们,她的家人,还有前来做客的库克船长,以及库克船长的两位朋友,他们全都以为那些老毛子来滋事劫掠,以为又是谁家的姑娘被糟蹋了,或者谁家的房子被点燃了,个个面露惊惶,围簇在餐桌前或站或立;她的二妈甚至自作主张地熄灭了灯,被她父亲毫不留情地呵斥。
是谁发现她缺席的,她的父亲,还是僭越了长子地位的那位哥哥?自从她的大哥在泰安随母亲不幸一同离世,大哥的地位就被取代,但她不承认他是父亲的长子。父亲的长子永远陪伴着母亲,远葬于异乡。是的,山东的确是异乡,虽然那里是父亲的故土,但她和母亲的故土却是大港镇,是这方水土养育了她。半个时辰后,她的父亲气冲冲地将她关在房间里,说是让她好好反省,“你就懂点事儿吧!”她的父亲眉头紧蹙。她却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父亲难堪,一定要让这个家族难堪,以此为披甲人雪耻。
“我知道关在房间里的滋味,真的。”隔着屏幕,她脖颈颤抖,叹息一声,打断我的叙述。似乎在暗示我,总有什么地方,总有什么人和我们相似,说着相似的话,做着相似的事情,有着相似的生活圈子,以及经历过相似的经历;甚至是彼此相爱,彼此憎恶,双彼此不可割裂,从缥缈的虚空到真切的现实,又从真切的现实到缥缈的虚空;影片般地不断地循环往复,不断地螺旋前行。并没有人迫使她呆在房间里,那些天她家陷入一片混乱,没有人接送她,她的父亲忙于和那个女人谈情说爱,她的母亲忙于和她父亲的战争,一张人体艺术油画成为她母亲的软肋。她没亲眼目睹过由母亲做模特的那张人体艺术画像,但她去萧镇樱花路的原日本领事馆看过一次艺术展览,无意间看到几幅由母亲为模特的油画,其中一幅画由一头淡青色的牛和一个披着朦胧轻纱的女人构成,从那女人的眉目间她依稀窥视到了母亲年轻时的风采。
她仔细阅读了画下方的文字,原来那是文昌镇第三初级学校的一位美术老师的作品,她母亲的同事,一个绯闻满天的男人。据说他欺骗了他的几位还不到十五岁的女学生,搞大了其中一个的肚子,拍了一堆不堪入目的照片和视频,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被家长告到教育局,没多久成为了阶下之囚。可仅仅判了两三年就又开始招摇过市,还大张旗鼓地在芙蓉街开了家美术培训中心,受到电视台的采访,辩解说当初是被人家陷害的。然后侃侃谈论起艺术,谈论起莫迪里阿尼,谈论起马奈和《草地上的午餐》,声称为了艺术宁愿被世俗误解与歧视。“但谁相信,那就是一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我妈拒绝承认她做过裸体模特,只说曾他追求过她,也的确允许他为她画过几张肖像。那张画是他凭借想象画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我妈的身体,就像是电脑P图,脸是一个人的,身体是另外一个人的。唉,那是我妈年轻时的事情,我不能评价什么。但是谁又知道呢,就算她真的和别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有过不堪之事,那也是她结婚之前,那时她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有权有任何人谈情说爱,就像她后来有离婚的权利一样。我妈不像我父亲那样有闲时间,可以出去鬼混,可以调情,可以陪那个女人打胎。”
她清晰地记得,她躲在房间里正忍受着头痛,却无意听到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讲话。“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追问他,她打了三次胎,能不能以后都不会生孩子了;如果她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他会不会不要她了。他避开她的目光含糊不清地说不会。但我知道他是骗人的,就像是骗大家说我妈怎样怎样。”那时,是她家的多事之秋,他和她母亲总是在争吵,他和那个女人也在争吵,唉,简直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混战。与此同时,她的舅舅,那位才子旁听过一场审判后也骤然厌倦了这个世界,从楼上一跃而下。“我姥爷在萧镇忙于我舅舅的后事,也没时间来照顾我,只有赵阿姨记得我,但她忙于工作,很晚才来接我。”有那么一阵子,她甚至以为自己是赵阿姨的女儿,喜欢偎依在她身边静静地享受片刻的母爱,喜欢管她叫妈妈。但她最终认识到那并非现实,知道赵阿姨并不是她母亲,知道赵阿姨不再属于她,所以她的病开始犯了,头疼的厉害,脖颈抖的厉害。
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委屈地哭了起来,还薅头发,把脑袋撞向床头,或者索性撞向坚硬的墙壁。“我就差没抓臭虫吃了。她的脖颈颤抖,嗓音含着凄凉说道。”破门而入的母亲和外祖父面对墙壁上的斑斑血迹目瞪口呆,认为她撞了邪,碰到了不该碰脏东西,认为她舅舅阴魂不散,找了跳大神的为她驱魔,给她那阴阳两隔的舅舅烧纸钱,却毫无用处。她照旧头疼如故,照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许别人进来,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想要割腕。
就是在那年九月,她被送进医院,先是大港镇的医院,那位已经从佳木斯医学院毕业了将近二十年的小个子女医生怀疑她不仅仅只是精神受了刺激,还有别的毛病。“这病不能耽误,你们家长抓紧领她看看吧。”女医生隔着眼镜片眼波泛起粼粼的光芒关切而又无能为力道。然后是萧镇的医院,得到同样的劝告。后来才到了哈尔滨,被诊断出脑膜炎和颈项肌筋膜炎,还有轻微的腔梗,被医生告之这病,主要是颈项肌筋膜炎压根儿就无法根治;嘱咐她的母亲和外祖父,千万不能让她激动,需要静养,否则会更严重。
“我想,其实,我们的相识早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就像是夜空中看似杂乱无章的星辰,其实是秩序井然的团契,是一种逃避不了也压根儿就无法逃避的宿命,因为我们——我,我舅舅,还有你,大家都和刘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难解的缘等待知音寻觅。就像那句话,昙花一现只为韦陀,这是旁观者永远都无法理解也不可能领悟的。”想想,她这样说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不是那本残缺不全的日记本,我哪里知道这世间还存在如此凄凉的故事,怎会接触到百年前的那个女子悸动不安的灵魂,怎么知道她舅舅的存在,又哪里会与她相识。就像她说的,那样我们就是茫茫人海中的平行线,无论两端向何处延伸,永远都不会相交,但事实上我们还是相遇了。“也许冥冥之中她始终在俯瞰着我们。”她将那个盛放照片的木头盒子放到枕头边,举起手机,向我说道:“她和我舅舅都是不散的魂魄,总是试图重返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方式,他俩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舅舅无意中捕捉到了她,把她的一部分灵魂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他的文字里,等待有缘人前去开启,而他自己却始终孤单地游荡,无处安放。”
她的舅舅依旧每天夜里会透析进无边无际的梦境,在她家,或者在她外祖父家走来走去,穿过已经锁上的防盗门,穿过客厅和卧房,站到书架前翻动着那些所剩无几的书籍,轻声诵读百年前生活在X城地区那些人物的传记人生,或者趴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为此,母亲瞒着她的外祖父卖掉了原本属于她舅舅的那套房子,然而无济于事,每逢黄昏之末黑夜降临她的舅舅还会如约而至,即便那位自称能与黄大仙通灵的神婆也无法将他驱散。“有那么一阵子我们家,我是说我姥爷家和我家都乌烟瘴气的,到处都是香火,到处都是符箓,到处都是我妈不断播放的佛音,但那都无法镇压住,我舅舅照样我行我素,照样留恋凡尘,趁着夜深人静时走来走去。于是,神婆又告诉我妈,说是要把我舅舅的东西全烧光才能断了鬼魂的念想,但我妈哪里舍得把那些书烧掉,哪里舍得把我舅舅的手稿烧掉?所以只能任我舅舅的鬼魂游荡在家,更何况他又不是恶鬼,与人无害,更何况,实际上我是希望我舅舅的鬼魂滞留在身边的,毕竟在认识你之前的世界,大概只有舅舅最关心我,哪怕他成了鬼魂后。”
当然,如同其他鬼魂一样,她的舅舅总是能够避开外人,避开无缘无份者的窥视,等到那位神婆离开才重新出现。“这是真的,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清楚地知道我舅舅鬼魂的存在,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的脸。如果有朝一日我看到了他的脸,那么我和你就阴阳相隔了,只有鬼魂才能看到鬼魂的脸,而这正是他将自己的脸隐藏起来的缘故。至于赵阿姨,她为了让我舅舅不再骚扰我,大半夜的拿起扫地扫帚气势汹汹地对着虚空破口大骂,让他去找别人,比如那个被判了刑的女人,那个贪污犯,那个风流女官员,据说她是他的女神,只是阴差阳错,他和她错过了缘分,没能走到一起,两个人因此都改变了命运,一个奔向了死亡,另一个锒铛入狱。”
她很难理解舅舅的爱情,或许他并没有爱情,那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又或许他只是一个看似荒唐的拉却曼的绅士,脑子里存在着一个仅仅存在于虚拟中却必将陨落于凡尘中的贵妇,当他得知那贵妇即将被送进流徙镇第一模范看守所的瞬间就万念俱灰了,所以才会跳了楼。“如果我舅舅还活着,没准儿会和你谈得来,你们或许会谈一谈当地的历史。”讲着讲着,她脖颈颤抖,突然感慨万千,似乎那个死者的魂魄不再拘泥于昏暗的夜晚,不再惧怕光,悄悄地从虚无缥缈的边界溜进她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