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病的孩子（其一）

　　小艾米六个月了，艾小禾办理了收养手续，给孩子上了户口。虽然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身份，但还是盯着户口本上“长女”两个字看了半天。平白无故地捡了个孩子，要是再捡个老婆就好了，这样小艾米就有妈妈啦！这些日子杨云净帮了他很大的忙，他知道她这样做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完全是因为喜欢孩子。他常常呆呆地看着她给孩子泡奶粉换尿布时候的样子，想象着她就是小艾米的妈妈。
　　“艾小禾。”这一天，杨云净又冲进了他的房间，“孩子都哭成什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禾担忧地说道，“怎么哄都哄不好，刚刚吃了奶粉，也没有发烧。”
　　“脸怎么这么红？”
　　“屋里太热了吧。”
　　“放屁，你还好意思说！”
　　“把孩子给我。”云净接过孩子，可不管她怎么安抚孩子依然哭泣闹腾。
　　“我觉得这孩子今天不正常，是不是病了？”
　　“啊！那去医院看一看吧。”
　　“快走，你开车，我抱着孩子。”
　　到了医院，进了病房，医生给孩子紧急做了些处理之后，孩子停止了哭闹。一位医生支走了所有护士和助手，盯着他们两个看了半天，问道：“你们是孩子的什么人？”
　　“孩子的父母！”小禾不经思考，脱口而出。云净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们不是。这孩子是在我们院生的，我认识她的父母。”
　　“现在是了。”小禾拿出户口本给他看，医生看着户口本若有所思。
　　“在你们院生的孩子这么多。”云净问道，“你都认得么？”
　　“这个孩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有病。”
　　“什么病？”
　　医生看了看小禾又看了看云净，说道：“肺部有腺瘤。”
　　两个人都没有听说过这种病，也不知道轻重，只是心里发慌。小禾问道：“能治吗？”
　　医生摇了摇头：“很难，孩子肺部发育畸形，腺瘤全部取出的话，我们担心不能复长，反而更危险。”
　　“不取呢？”小禾说话的声音颤抖了。
　　“没有机会……”医生不愿意说出这句话。
　　“那分阶段手术呢？”杨云净急切地问道。
　　“只能试一试，希望不大。”
　　小禾抱着孩子站起来，用手碰了碰云净，两个人谢过医生朝病房外走去。
　　“两位，我还有一句话。”医生叫住他们，走到他们跟前，叹了口气，说道，“放弃吧，孩子活不过三岁，同样的话我曾跟孩子的亲生父母说过。”
　　小禾抱着孩子飞快地朝医院外走去，云净几乎追不上他的脚步。
　　“你信他的话吗？”小禾边走边说道，“他连一个检测都没做。”
　　“那我们去做检测啊！”
　　“这样不负责任的医生能放心吗？”
　　“那我们换一家医院。”
　　“我女儿没病，不来医院的话什么事都没有！”
　　“小禾！你给我站住。”云净抓住他的胳膊，小禾停下了脚步，他也知道他在自欺欺人。
　　幸运往往不会像预期地那样到来，但厄运通常如约而至！小禾带着小艾米接连去了三家医院，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小艾米患有严重的先天性肺病。
　　艾小禾回到家把睡着的女儿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双脚蹬着床下的横木，两只手交叠着垂在大腿中间，一动也不动。直到半个小时后女儿的翻身才使他侧过脸去。他看着女儿，笑道：“小傻瓜，不怕不怕，有爸爸在呢。”
　　他与医生约定好为女儿进行第一次手术，押金三万五。晚上的时候杨云净给他送来了两万块钱。
　　“开什么玩笑？”艾小禾叫道，“你看我像缺钱的人吗？”
　　“像。”
　　“大钱没有，这点小钱不算什么。”
　　“拿着吧，等有了就还我。”
　　“等我需要的时候会找你。”他终究不肯接受。
　　艾小禾在玻璃厂工作的这几个月的确攒了一点钱，但还是不够押金数；他打算把自己的车子卖掉，于是找到了卖给他车的那位朋友的朋友。
　　“这车子买的时候一万五。”艾小禾说道，“你现在要多少钱？”
　　“五千块钱。”朋友的朋友说道。
　　“多少？五千！我才开了一年多一点。”
　　“就五千。”
　　“至少一万。”
　　“五千，你爱卖不卖，就这破车我收了卖给谁去？”
　　“七千，咱们都是朋友。”
　　“你去找别人吧。”
　　“五千就五千吧。”艾小禾不得不做出让步。
　　又得了五千块钱，还差不到两千就够押金数了，可距离跟医生约定的手术日期只有一个星期了。这个月的工资还有十几天才能发到手里，艾小禾于是决定帮同事代班。这种事在中国的工厂里很常见，工人们没有假期，工厂不给他们假，因为工厂主要用尽量少的人工创造尽量多的价值；工人自己也不想要假期，因为艰难的生活让他们更想要钱。所以在很多工厂里，当某个工人因某些原因不得不休假的时候，他必须请自己的工友放弃休息的时间帮自己补班，当然，他会付出应付的酬劳。
　　艾小禾帮同事代班的条件是酬劳要当场支付。每天三个班，最初的三天他每天连上两个班，中间休息八个小时，发现这样赚钱还是太慢，然后他连续两天没有休息，也就是说持续上了六个班。在这四十八个小时里，除了极少的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他一直在干活。两天之后，早班是他自己的班，同事们把这几天代班的钱都给了他。艾小禾坐在厕所里的马桶上数了数钱，就差五百了！他将那一叠钱往脑袋上砸了两下，然后，就睡着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外面的叫喊声吵得他睁开了眼。他发现自己坐在马桶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右手攥着钱，脑袋顶着厕所隔间的门，实在不雅。听到外面好像有人在叫自己，他打了个哈欠，揣起那些钱，打开了厕所隔间的门。外面叫喊的人刚好经过厕所门口，看到艾小禾懒洋洋地从厕所里走出来，大声骂道：“混账东西，我说怎么找不到，原来躲在这里偷懒呢！”
　　“经理，我没偷懒，就上个厕所。”
　　“放你娘的屁，跟你一块干活的说一个小时没看见你了。”
　　“我错了经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你不用保证了，以后也不用来上班了。”
　　艾小禾又怕又惊，连忙问道：“为什么呀？我一直勤勤恳恳的，就今天这一回。”
　　“你以为着急忙慌地找你是为了这点小事？”
　　“不是这个，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我……我不清楚，我犯什么错了？”
　　“非得要我说出来吗？”
　　“我真的不知道。”
　　“以前你在电子厂干的那些勾当以为没人知道是吗？”
　　艾小禾一听这话，懊恼后悔之意便全写在了脸上。经理见状，笑道：“幸亏有个从电子厂来的工人认出了你，要不然我们厂也得遭殃。”
　　“经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我现在……”
　　“少给我扯淡，你现在才几岁？还小时候的事，赶快收拾东西滚蛋！”
　　“经理，我现在只想本本分分干活。”艾小禾知道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苦苦哀求，“给我个机会吧，我不能……”
　　“别让我费事，不让警察搜查你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就让我干完这个月吧，求求你了。”
　　“放心，这个月你干了多少天，月底的时候一分钱不少你的。”
　　“经理，再让我干两天吧，我一分钟也不歇着。我上六个班，只要四个班的钱。”艾小禾盘算着，只要再替同事上四个班，他就能拿到五百块钱。
　　“谁知道你想什么坏主意呢？你这种人，多留一分钟都是祸害，快滚，再啰嗦别怪我不客气！”
　　艾小禾被赶出了玻璃厂，他恨透了自己。所幸还有两天时间，他回到家打开门发现云净正在跟孩子耍玩，对着她们做了一个鬼脸，小艾米“嘿嘿”笑了两声。
　　“怎么是你在这里？饼子呢？”艾小禾边问边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他看我在这里，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云净问他。
　　“辞职了。”
　　“疯了吧你？好不容易找个工作，还在这个当口上！”
　　“管他呢！老子看他们不顺眼，早就不想干了。”
　　“你可得想好了。”
　　“我说要走，经理找我谈了好几次话，说我干活勤快，人也实在，非得强留我，还要给我加钱。去他妈的，我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转身就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还得养孩子呢。”
　　“放心吧，朋友给我介绍了好几个活，都比这个挣得多。”
　　“哦。”云净答应着，见小禾的眼中布满血丝，又说道，“我看你很累的样子。”
　　“没有的事，今天我在班上还偷着睡觉了呢。”小禾“咯咯”笑起来。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云净便上楼去了。
　　晚上的时候小艾米早早就睡下了。小禾没有像往常一样忙东忙西，他躺在床上，搂住女儿，伴着她睡去了。这短暂的置身天堂的感觉能让他忘却所有地狱里的痛苦，并且让他不畏惧任何一切预知的和不可预知的艰辛。
　　第二天一大早，女儿被外面的喇叭声吵醒了，艾小禾骂骂咧咧地给女儿穿上衣服，洗了洗小手和脸蛋。秦望开了门，递给小禾一个肉夹馍，说道：“快去上班吧。”
　　艾小禾无班可上，但他一定要出门弄些钱回来。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回到几个月前，几百块钱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可是现在他不能胡作非为，万一有什么闪失，小艾米可怎么办呢？虽然不会再做那种事，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去积德行善了，要知道他老早就明白这样一个道理：除了给自己制造痛苦和不幸，善良之心对于拥有善良之心的人毫无用处。
　　就是他们的喇叭吵醒了自己的女儿，和平国际救援协会的志愿者在小区里的广场上为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发放慰问品。那一箱阿胶、一盒人参外加一个血压计少说也得五六百，这些人可真是大善人啊！能不帮帮他们吗?于是他加入到几个帮着他们卸货递货的学生当中。
　　整整一天他都在真心实意地帮那些人，没有一分钟怠惰，没有产生离开的念头，也没有想要回报的意图。中午的时候他们给他发了一份盒饭，不过他把它拿给了小区外超市旁坐着的乞丐。一个善良的女孩看到了，又递给他一份。这女孩美丽端庄，笑起来简直能跟他的云净媲美了。这期间，他还劝说志愿者们为一位仅差三天就七十岁的老人破格赠送一份礼品，耐心劝导一位不想要人参而想要两箱阿胶的老奶奶，辨认出一位重复领取礼品的老爷子；另外，他还赶走了躲在广场旁边的居民楼后面试图低价收购老人所得礼品的贩子，为因都想将自己的礼品赠给同一位老太太而吵架的两位老爷爷进行了调解，并且获得成功，因为他知道这位老奶奶已经有了男朋友。
　　临近傍晚的时候，小区门口卖蔬菜、水果和海鲜的小商贩陆陆续续铺开了摊子，而志愿者的派发工作也接近尾声。艾小禾走到卖菜的黄婶面前跟她说了几句话，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又回到志愿者中间。
　　“现在的人，人心真是太坏了！”小禾气愤地说道，“像你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发生什么事了？”一位中等身材、儒雅文静的男士注意小禾很久了，他跟那位漂亮女士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小禾见他们总是说说笑笑。
　　“你看到那个卖菜的黄婶了吗？刚才有几个人轮番过去买她的菜，给的全都是整票子，黄婶最后没了零钱借着卖水果那大哥的找给了他们。哎！全都是假钱啊，黄婶一个星期白干了。”
　　“太可恶了！”男子望向黄婶，见她正在不停抹泪，心里气不过，“还能找着他们吗？”
　　“哪里找去？他们在这里得了手，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黄婶一共收了几张？”
　　艾小禾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咧着嘴说道：“太可怜了，我身上有一百块钱，略微尽点心吧。乡里乡亲的，还不知道黄婶会不会要呢。”他掏出一百块钱，在手里不停揉搓着。
　　“这是五百块钱。”中午递给小禾盒饭的漂亮女孩此时又递给他五百块钱。
　　“你这是干什么？”小禾为难地说道，“这钱也不能让你出啊！”
　　“让我来吧。”男子说道，“毕竟我先知道的这件事，你不能抢我的功劳。”
　　“不用客气，正堂。”她说着话，已把钱塞进了艾小禾手中。
　　“那……那我怎么跟黄婶说呢？”
　　“随你怎么说。”女孩说完话便走到一旁收拾东西去了。
　　“你真是个好人。”
　　艾小禾拿着这钱走到黄婶跟前，向她说道：“黄婶，你有泪囊炎，今天风大，早点回去吧。”然后绕过她的摊子，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