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瘟疫

　　唐代的官衙与住宅在结构与布局上大体相同，而且比较宽敞，里面有亭台、花园，甚至有些还有人工湖。清初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予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所以唐代的官衙是很豪华气派的，一般说来，唐代州的衙署包括数重门、正厅堂、内厅寝室、诸曹司的若干院落、厩库、鞠场、传舍等，坐落在牙城的扬州大都督府官衙更是气派非常，相当于当时的一个小县城。
　　
　　发现瘟疫后第三天下午，天色昏暗，暴雨如注。扬州大都督府议事厅堂上坐满了人，有左右司马，录事参军事，功、仓、户、田、兵、法、士七曹参军事，诸镇戌镇主、戌主，江都、高邮、六合、海陵四县县令，医学博士，经学博士，城中好几位有名的大夫等，这个阵营已经相当于陆玉成前世的所谓省委省政府扩大会议了。
　　
　　长史杨恭仁坐在首位面沉似水。
　　
　　陆玉成前世曾读过新旧《唐书》，对历史上杨恭仁这个人物比较了解，他原名纶，后改名温，字恭仁，弘农华阴人，是隋朝观王杨雄之子。杨恭仁因与唐高祖李渊有旧，入唐后深受礼遇，被任命为黄门侍郎，封观国公，不久又出任凉州总管。他曾抚慰西北，使得葱岭以东的各部落倾心归附唐朝，因功遥领纳言。
　　
　　杨恭仁机智勇敢，很有政治智慧。武德五年，突厥颉利可汗率军入侵。杨恭仁虚张声势，多布疑兵，使颉利可汗惊惧退走。不久，瓜州刺史贺拔威拥兵作乱。杨恭仁招募勇士，在叛军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急速行军，连克二城，并释放俘虏。叛军感激他的宽惠，绑缚贺拔威缴械投降。贞观元年，杨恭仁被任命为雍州牧，加封左光禄大夫，并代理扬州大都督府长史。
　　
　　现在情况已经基本上弄清楚了，濠州爆发了瘟疫，正在四处漫延，离濠州不远的扬州城目前已发现十几起疑似病例，并已死了五人。全城流言四起，居民陷于惊恐不安的状态，有些人家已全家出城逃亡到其它地方去了。有人乘乱偷盗打劫，治安变得混乱。海陵、六合、高邮三县情形更加紧张，杀人抢劫频繁，有失控之势，各县频频向大都督府告急，请求增派军队维持当地秩序。人们惊慌失措，纷纷逃亡，大批人流涌入扬州城，更增加了扬州城的混乱。扬州大都督府巳把一部分城外驻军调进城里，大街小巷都有军士在巡逻，不时有浑水摸鱼的盗窃和抢劫者被抓捕和击毙，一时城中气氛空前紧张。
　　
　　杨恭仁一双鹰眼环视全场，沉声道：“如今情势已至此，诸位有何良策？”
　　
　　全场沉默。
　　
　　古代的人们对鼠疫这类烈性传染病害怕到极点，普遍认为是上天降下的惩罚，非人力可抗拒。隋唐之际战乱频仍，尚武之风很盛，今天坐在这议事厅的官员中，不少都经历过沙场征战，在残酷的战争中厮杀过，很多官员都是凭军功而升官的，大多不是胆小之辈。但对瘟疫，他们却异常恐惧，除了面面相觑外，简直一筹莫展，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濠州情势危急，救援刻不容缓；扬州城内人心惶惶，前景堪虞；值此生死存亡之秋，敢问诸位何以教吾？”杨恭仁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
　　
　　陆玉成端坐在离杨恭仁不远的席位上，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听着。这几天来他家药铺就诊的病人特别多，其中发现了不少得了肺鼠疫的患者，忙得他不可开交。他没再去学校上课，一发现肺鼠疫他就及时告之了老师曹宪，并向老师介绍了此病的防治方法，建议学校立即停课，学生们都疏散回家采取与病原体相隔离的措施。他也找了舅舅谢伯翔，请求他的纺织工场紧急生产大批的医用口罩，谢伯翔很快就调集人手照陆玉成的要求缝制了大批的口罩，最后倒让他在这次瘟疫事件中小赚了一笔。陆玉成前世的父亲和师傅都是医德高尚之人，耳濡目染之下对他影响很大，前世在医院工作时他也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对患者非常有爱心，也因此经常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当年那场萨斯病席卷全国时，他作为院里的骨干也是一直奋战在抗病第一线，并因此而立功受奖。发现肺鼠疫后，激发了他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决心利用自己的医学知识帮助百姓渡过眼前的灾难。
　　
　　当他与父亲前天晚上赶到大都督府面见杨恭仁，把这一情况汇报给他时。平素端严自持的杨恭仁听后，当即脸色苍白，汗出如浆。
　　
　　杨恭仁急召医学博士江成儒，命令他去陆家药铺查验患者，当得到情况确实的回禀后，就像受到了一场猛烈的打击，一下子瘫坐在床榻上。他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迅速采取行动，几天来，他派出大批官员、医学生以及临时召集的医生，赴各地了解情况，并派人快马加鞭向首都长安汇报疫情并求援。一时间大都督府人嘶马鸣，侦骑四出，人心惶惶。他这几天日夜操劳，没睡过好觉，如今眼窝深陷，两眼布满血丝，满脸疲倦。
　　
　　濠州也直属杨州大都督府管辖，作为瘟疫的发源地，用不了多少想像力就可料到，那里已经如同人间地狱了。如果不能控制住濠州的疫情，任由其蔓延的话，后果会极其严重。平素智计百出的杨恭仁此时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力，他心急如焚，觉得快被肩负的重担压垮了。
　　
　　外面的暴雨越下越大，隐隐传来一阵阵雷声，雨水像瀑布似的从屋檐倾泻而下，擗叭擗叭像炒豆子的雨点声传进耳朵，令人心烦意乱。
　　
　　厅中除了粗重的呼吸声，仍无人开口发言。杨恭仁身旁的左右两司马均露出焦灼的神情，医学博士江成儒神情憔悴面无表情像一尊泥塑。坐在陆玉成旁的陆达明不时深吸一口气，眉头紧锁。厅中大小一众官员低着头，气氛压抑，极度沮丧的情绪笼罩全场。
　　
　　前世的陆玉成就是一位性格比较稳重的人，喜欢谋定而后动。此时他之所以没开口说出自己的意见，是因为他想看看这个时代是否有什么有效措施来防治肺鼠疫，其实这个时候的中国医学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很多疾病都能有效地治疗，奇人辈出，冒出个像张仲景那样的神医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加之他此时身体年龄才十四岁，人微言轻，很难令人注意和信服。后世防治肺鼠疫的方法所涉及的一些科学原理，此时的人们还不能理解，防治过程所要采取的某些措施，与此时的民俗也有冲突，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人们是不会接受的。
　　
　　杨恭仁双目陡地暴射出精光，环视一遍后，随即又黯淡下来。他冷哼了一声，然后转向医学博士江成儒问道：“此瘟疫可有法医治？”
　　
　　江成儒五十多岁，精瘦，一把山羊胡。他先抬眼看了看杨恭仁，又望了望在场的医生同行，愁眉苦脸道：“此瘟疫历来无药可治，染之必死，唉！”
　　
　　作为医学博士，江成儒的医术还是很不错的。他出身于医学世家，祖上和父亲都是当地的名医，自己的医术在扬州地区也颇有口碑。唐代医学博士的职品高低与州府的大小有关：大都督府设一人，从八品上；中、小都督府各一人，皆正九品上。上、中、下州各一人，皆从九品下。扬州大都督府的医学博士秩从八品上，“掌疗民疾，”下有助教一名，学生十五人。医学博士的职责是负责各辖区之医疗、巡疗和推广本草、药方等，所以江成儒在扬州的医疗行政上有很大的影响力，其意见具有权威性。
　　
　　“难道就毫无办法阻止这场瘟疫的蔓延？”杨恭仁又问。
　　
　　江成儒干咳了几声，闭上眼睛，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然后缓缓回答道：“这就全赖上天的意旨了，人力难为啊！”
　　
　　闻此言，杨恭仁低头不语。半晌，他打起精神，又转而对场中扬州的几位名医问道：“诸位大夫可有良策？”
　　
　　在场的几位扬州城有名的大夫皆垂着头，有的默默地摇头，有的撅着嘴，就是沒人吭声。陆达明几次欲开口说点什么，眼睛瞟了瞟陆玉成，最终还是忍住了一言未发。
　　
　　大堂里很多人都一副既惶恐又焦躁的神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些人更是露出绝望的表情来。杨恭仁双眼微闭像一尊雕像，两司马垂着头一脸灰败，其它官员们也是如丧考妣一样，大堂里的气温仿佛骤降了许多。
　　
　　良久，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大堂里一个清朗而略带稚气的声音响起：“学生陆玉成有话禀告明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