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谁不要脸了 十、贪污行为
作品名称:命若青丝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0-07 16:33:48 字数:5107
九、谁不要脸了
说实话,对青梅突然的去向不明,王乔艺疑虑重重,围绕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带着扑朔迷离的色彩。一年多过去了,王乔艺还是没有弄清头发长得像稻草,时而扎两刷子辫时而随性披散着,嘴抿得严实,冬天光脚穿鞋的青梅,与那位她叫哥的男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开学,是秋天了。青梅绷着脸闷闷不乐,自从五小——就是青梅父亲在世时给她订的“顶门”男子,每逢星期天隔三岔五坐公交回村,青梅就是副心烦、愤怒夹杂着无奈的表情了。
有天放学回家路上,青梅说:小乔,咱们待会儿再回去。
哦。王乔艺有些诧异,以往她们总是人没到家,心先飞回去了,很少在路上耽搁。随青梅走到“漫水桥”旁边的小树林,地上落满了枯黄的叶子,“哧啦哧啦”走了几步,青梅从衣兜里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剪刀给王乔艺看。
哪来的?
从五金交电买的。王麻子牌。
拿剪刀干吗?王乔艺问。
保护自己。青梅用王乔艺从未听到过的冰冷语气说,从现在开始,那男的敢挨近我,先照他裆部踢一脚,然后用这个给他放点血。
你是说五小?沉暗的树影下,王乔艺看了一眼青梅冷冰冰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开解或是安慰她。青梅和她多次说过,五小初上门还收敛着,担水和泥听她的指使。自从订了婚,就盘腿上炕当起了大爷。原本就看他不顺眼,这下更忍无可忍了。青梅想解除婚约,奶奶不同意。
真可笑,以为他是谁!青梅恶狠狠地说,男人咋这么不要脸了。
虽然天色暗沉,但王乔艺能看到青梅因羞愤而涨红的脸。从小学到中学,两人朝夕相处,太了解青梅了。她自主意识强,除了天,数她大。或者说,青梅是连天塌了都不怕的人,如何能受得了被人小瞧。
我控制不了自己,不定会做出什么事。青梅道。明天就是星期天,今晚五小下班就会搭公交回来。
难怪你要烦了。王乔艺沉吟着不知如何是好。她们那个年龄的女生,不用谁教都明白男女之事。顿了顿,她拉了青梅的胳膊,说:咱可不能做傻事,想想办法吧。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青梅收回了剪刀。
要不,晚上去我家住。就说我突然肚子疼,你送我回家的。王乔艺提了个权宜之计。
不用。躲着还以为我怕谁了。
不是怕。去我家想个主意,看有什么办法解除婚姻。
没用。得靠自己。青梅决绝道。
那天,她们两人各自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村里的大狗小狗一片“汪汪”乱叫。
王乔艺先还心有不安,过了几天没听到什么坏消息。便觉得青梅是一时愤起,过了忘了。
自从青梅不声不响失去联系后,王乔艺像被她的魂灵附体,每有余隙脑袋里整天盘旋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画面:鳞次栉比的摩天楼下,有一条拥挤的人行道,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公民们有的举着阳伞,有的拿着晚报,表情漠然地汇集在一起,看不清各人的走向……那是一幅画,好像叫《建设中的淘金城》。就在她们中学毕业的次日,青梅约王乔艺去省城,她有两张美术展的票。展出的都是大家的作品,《王》是一大块被剥落撕扯得惨不忍睹的陈年树皮;《吹气》中几个年龄不等的男人或卧或跪,神情奇异……对大部分画作,王乔艺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有一幅《雪天》,画面是黄土坡底层的窑洞,墙体上挂着一串红辣椒,被厚厚的积雪遮盖得偶尔露出几个红尖尖,一位衣衫不整、神情麻木的老妇人端着藤条编的簸箕,抓起一把玉米粒喂几只肥硕的白母鸡,那位妇人像住在青梅家隔壁的福成嫂,看上去憨厚、亲切。
青梅那天披散着头发,显出一些女性的随意,她不冷不热地说,五小要过来的,大概临时有事了。青梅还说,小乔,总有一天我会去过画中人那样的生活。
王乔艺以为青梅认命了,原谅了那个叫五小的男人。直到进入婚姻,遭遇了王庆丰事件,她才深切体会到,爱与恨是种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东西,决不会轻易爱上、恨上或是原谅谁。
十、贪污行为
连续两年,王乔艺获得“模范教师”奖,去城里参加表彰大会,认识了教育局孙向东科长。他曾带队去鱼水村听王乔艺讲过课,表扬她备课认真教学有方法。
因为孙科长的那些溢美之词,还因为他视线和她交织在一起的时候,隔着眼镜目光里传出一些言语无法表达的意思,让王乔艺突然间动了心思,反复想了几次,这心思澎湃得有些按捺不住了:去找找孙科长,托他帮忙调到别的地方任教。只要能调离鱼水村,和王庆丰不再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就和他脱了干系。
那是记忆中一个有些别样的春天,外面的世界一夜间变了,大队更名叫村委会,办公室新添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晚上,村民们搬各式各样的小木凳坐在荧屏前,睁大眼睛看外面世界的新奇。电视上演员穿起袒胸露背的表演服,鱼水村毕业的高中生不回村务农,在镇上开了电器专卖,有人出去打工,有人出去学各种谋生手艺。韩俊生领到驾驶证后,实习了一段时间,和一家运务公司签了合同,帮人跑运输一个月挣到了四百元。家里的生活从地狱上了天堂。王乔艺旧话重提,想去城里生活,答应积攒上几个月钱,先去城里租房子。
四月的天,乍暖还寒,王乔艺和魏宗信老师告了几天假,搭公交车去北城教育局找孙向东科长。她穿了件蓝白小碎花衬衫,外套蓝色马甲,黑裤子,黑鞋。半路上天阴下了小雨,气温骤降,她衣衫半湿的找到孙向东科长时,如刚出水面的鸭子,嘴唇有点抖的说不出话来,办公室两说说笑笑的年轻女子见了她,停下手中的活儿,视线齐齐落到了王乔艺身上,两女子一个穿黑色高腰小衣,酒红色高腰裤;另一个穿黑色冰丝长裙,披太阳红与黄相间的披肩,两人都显得仪态万分,把王乔艺衬得比丑小鸭还难看,她恨不能有条地缝钻了,
孙向东科长看到了她的窘态,亲切地问:小王老师什么时候到的?有事吗?
我……来找孙科长,想。见她紧张得语不成声,孙向东忙接口,呵,原来是找我有事。好,你跟我过来。他把她带到隔壁办公室,倒杯开水给她,说,你先坐坐,我正处理件事,过会儿再接待你。
王乔艺端起孙科长倒在白搪瓷杯中冒着袅袅热气的水喝了几口,心下渐渐定了。环顾四周,见屋里摆着一套木质办公桌椅,桌上放有竹条暖壶,茶杯,笔记本,红、蓝两瓶墨水等。办公桌背后是简易书架,书架上摆了马列著作、《毛泽东选集》和各类教科书,看得出来,这是孙科长办公的地方。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孙科长才迈着小快步、略带歉意地过来问她:小王,找我什么事了?
我想,想请孙科长帮忙,调离鱼水村,去离城近的学校。王乔艺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自己的心愿。
鱼水村很好嘛,坐公交车用不了一小时进城,算近的了。还能照顾家,小王成家了吧?孙向东用手抚了一下头发,目光很快地扫了扫王乔艺的小腹,又看向别处。
嗯……是。王乔艺支吾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她怀孕两个多月了,外人还看不出身形来,这也是她鼓起勇气去找孙向东的原因。她半低了头语气吞吐,有些隐晦说了在本村教学要看大队长王庆丰的眼色。说到后来王乔艺激动了,语速加快,声音提高:我能当教师就是他帮的忙,我知道欠了他的情,记他的好,可是,可是……看到他那嘴脸,听他咳嗽心里都别扭难受。这话说得隐晦,有些词不达意。王乔艺暗怪自己没出息,连个话都说不好,额头上由不得冒出了一层细汗。
我明白了。孙向东微微笑着打量王乔艺,尔后缓缓点了点头,眼镜后面的眼光夹杂着说不清什么意味的复杂,他没有回答能否调离,而是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问:大队长是叫王庆丰吧?见过一次。有四十多岁了吧,他很会讲话。他有没有贪污行为?孙向东科长突兀地问出这句。见王乔艺有些不明所以,接着道,我有个同学在反贪局,要是王庆丰有贪污行为,私拿集体的东西,吓唬他一番就老实了。
嗯……科长,我不是那意思。王乔艺脸涨得通红,忙着接口,但一时又说不出是啥意思来。“吓唬”这个词儿和王乔艺的初衷南辕北辙,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那样对谁都不好,不知内情的村里人没准还会怪她过河拆桥没良心呢。王乔艺只想调个地方当教师。她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喜欢和孩子在一起。被孩子们喊“老师”,感到莫名的自豪和骄傲。可说出口来的却是:我不知道王庆丰有没有私拿集体的东西。“私拿”这个词儿让她由不得想起了那只面具,那只黑色、头上长角,形容像神像龙又像鬼。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傩面具是个永远见不得天日的隐秘,她后悔一念之差私藏了,弄得自己理屈气不壮。
见她默不作声,孙向东再次强调:你回去留意一下。王庆丰有什么不规矩,你来告我。说着话他上前两步走到她近前,孙科长个子比王乔艺高出一大截,几乎是居高临下拍了一下她的肩,这举动让王乔艺莫名地微微一颤。
鬼使神差,王乔艺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涌上了一些说不清是何滋味的异样。离开孙向东办公室后,雨早停了,路面变得干爽,王乔艺贴在身上的衣服被体温干得恢复了原样,头发上也没了水气。她有些心绪烦乱,两个月没来月信了,她不敢断定腹中的胎儿就是丈夫的,王庆丰那方面强,虽然次数节制,但每次都下了十足的功。她没和任何人提过自己怀孕,连丈夫都没告,如果怀的不是丈夫的孩子,可就闯大祸了。
王乔艺买了两斤点心,一条“恒大”牌香烟,衣锦还乡的样子,悻悻然回到娘家。十分钟前,她服下村里顶神婆蛾儿给的祖传打胎药——两粒像羊粪蛋子般的黑丸药。顶神婆蛾儿脖子里长了一圈儿赘肉,和脸上颜色不同,像临时围上去的,她扭动脖子告诉王乔艺,到家躺在炕上别动,两个钟头后肚子会难受,隔天上厕所小便时便流在茅厕了。王乔艺提着包了点心的纸包跨进院门时,见母亲李桂花穿件浅咖啡色中式上衣坐在院子里,跟前放只铁色大洗盆,脚下堆几件灰不灰、蓝不蓝的脏衣服,埋头洗着。要是以往,王乔艺会接过母亲手里的活儿,这天却没有,她借口北城办事回来伤风了,身上软得没力气,要休两天。母亲抬眼,额头上出现几道深深的抬头纹,奇怪这个生机勃勃很少称病的女儿怎么会喊累,大概没看出端倪来,遂问:莫不是下雨受了凉,要冲碗姜糖水吗?
不用。王乔艺语带不耐烦。要是奶奶还活着,早嘘寒问暖跟着她忙了,母亲光说不动,言行举止一派淡漠,像是别人家的妈。父亲下地了,两弟弟都上学去了。王乔艺把带的东西往火台边一放,抱床被子进了奶奶住过的窑洞。土窑久不住人有些阴冷,靠墙的窑头又放了腌制酸菜的大瓮,空气中弥漫出寒凉酸苦的味道……王乔艺和衣躺在炕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胡乱思想着,先是想起奶奶——一个一辈子没出过桃花沟的小脚女人,她在王乔艺出嫁后不到半年时间离开了人世,随她远去的还有一个温暖温情的怀抱。小时候,王乔艺总是依在奶奶怀里,她给她扎小辫儿,辫梢上扎黄的或是红的蝴蝶结;吃不饱饭的年代,父母下地劳动时,奶奶会用玉米面悄悄给她烧只薄饼;在她刚对上象时,奶奶叮嘱她,别轻易接收男人送的东西。是呵,奶奶没念过书,斗大的字怕是连一个都不认识,也不知奶奶哪来的见识,奶奶好多次和她说,女人千万不能失身,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此刻躺在有些薄凉的炕上,回想奶奶说过的话,竟然字字箴言了。若没有接受王庆丰安排的工作,没有在他的默许下私藏起那只黑色面具,生活一定是另一种样子。奶奶没打个招呼就离开了人世是不是被自己气的?王乔艺眼角漫出了一些盈盈泪光。泪眼迷蒙中,仿佛见到了青梅,她抿紧的嘴角浮出少见的、略带嘲讽的笑意,她说,小乔,你笑的样子好看,连女生都迷。她又说,你活得好,不像我,我小的时候被蛇咬过,身上带了毒素的。
青梅被蛇咬过?是事实还是意象?青梅藏在身上闪着铮铮寒光的小剪刀是用来对付毒蛇的吗?毒蛇和那个叫五小的男人有什么关系?朦胧思绪中,不知不觉睡了。半夜小腹拧得生疼,王乔艺摸黑去了茅厕,一股强大的热流“哗”地从体内流出,划支火柴看了,暗红的血夹着血块,想喊娘,忍了。
大早,嫁在同村的大姐王乔红闻听妹妹回娘家了,把不满两周岁的儿子丢给婆母照看,赶过去却见王乔艺脸色苍凉,问:到底哪不舒服了?
王乔艺低头,说流产了。
王乔红听得惊了色,罗圈腿小挪几步,要喊母亲,被王乔艺用眼神制止了。王乔红知道这个妹妹从小有主意,只得作罢。转身去瓦罐里拿两鸡蛋做了糖水蛋看着王乔艺吃下才算放心,王乔红邀妹妹上她家住几日保养。王乔艺拒绝了。
从娘家回到鱼水村的次日,王乔艺听说了魏老师的传闻。魏老师醉酒后,被杂货店王四儿那个先是迷上魏老师所讲故事后又迷上他人的女人勾引,两人赤身裸体睡到了一起,王四儿的儿子发现了,不声不响抱起魏老师的衣服扔到河里。王乔艺有些不敢相信,王四儿的老婆是个热心肠,常帮村里的光棍们缝补衣服。她长着一张扁平脸,扁平身材,三角小眼睛,只在笑的时候盯视着你扬起扁平的下巴,才显出一些生机来。魏老师怎么会和这种女人有了瓜葛?当然,魏老师是饿久了的猫,他下放到鱼水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同时担任教育小学生的重任后,一年半载回不上一次城里的家。
苦熬了近三年,前些日子收到落实政策的文件,魏老师准备等接任他的老师一到,就回城了,却出了这事。声名毁于一旦,仓皇离开了鱼水村。不知是忙得顾不过来,还是有意躲着王乔艺,一直到离去魏老师和她碰面只匆匆点个头或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了。王乔艺理解魏老师不愿面对她的心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