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5
作品名称:蚌蜒河畔的爱情 作者:姜广平 发布时间:2018-10-05 09:56:34 字数:3174
第二天,周校长与苏先生起了床,眼睛里都有了内容,深奥而又晓畅,一看就晓得;可是,是说不出来的晓得。事情也已经非常明显,同意大队的意见,让建国做场长,第七生产队的场长。怎么能不同意呢?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要不同意呢?
周建国很快也就晓得什么事儿了。周建国没有讲话。没有讲话就是讲了话,同意了。沉默就是默许。周建国也是个灵巧人,明白,晓得。蒲塘里人哪个不晓得,周建国太翻呛了。那种人,眼睛一扫,什么事儿心里透亮。
翻呛,本来是顶嘴的意思。可是蒲塘里人说人翻呛就是说人聪明。那小伙翻呛,就是那小伙儿聪明、灵光,就是有智慧的意思。总该是能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就是翻呛。周建国就是这样的年轻人,他说出的话,整个大队,还有哪个人能说得出来呢?
周建国翻呛,周建国的爸爸是小学校长,可是周建国却没能如愿做上代课教师。
高中毕业的第二天,一听说蕙兰子做了代课教师,晓得自己没有了希望,气得困在家里一天都没有起床。本以为自己做个代课教师十拿九稳的,可是没想到横里杀进来个金蕙兰。这金蕙兰也真是的,好好的赤脚医生不做,偏要做什么代课教师;她那点臭水平,在水廓高中出了名的,还偏要做代课教师。
这代课教师是个体面的活儿,人面前一站,有鼻子有眼的。将来,要是有可能还会转成民办,或者公办。那时候,就是国家的人了。有了国家户口,就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吃穿不愁了,就是放假在家里歇着,也得拿工资。到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儿。周建国在学校里功课学得是很好的,又上进,一直在红卫兵组织里做事;后来,红卫兵组织解散了,又到共青团里。不容易的。多少女同学要与他处朋友,他都拒绝了,为的就是要上进,又红又专。
周建国躺了一天,周森林怎么劝他起来都不起来,这孩子犟,一下子不会转过弯子来。于是便想去找金学民谈谈,好歹也弄个赤脚医生做一做。可是周建国马上直起身子:“你不要去,我不做赤脚医生。成天跟个病人打交道有什么意思。那是我周建国做的吗?”周森林心里就不高兴了。心里不高兴,就放到了嘴上:“我说你这样躺着也不是个事。你还是个大男人。我找金学民商量一下还不好?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能说得动的。”
周建国便对做父亲的吼了:“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找什么金学民?我们求他什么?明天我就到生产队里上工。有什么大不了的?干两年农活会死人?我倒要看看两年后他姓金的大学名额敢不给我!”
看看,犟得像头牛。不给金学民面子就拉倒了,只是没想到敢对老子大吼大叫了。周森林愣住了,可随即心下便也松了:小伙儿到了敢跟父亲吼的时候,是小伙儿长大了。儿子大了!好事!只不过现在儿子心里有块塘没有填满。小伙儿的几句话说得非常明白了。
周森林竟然没有想到接下来要和儿子说什么,儿子把所有的话都说了。是啊,干上两年农活,看你金学民的大学名额给还是不给!你咯蕙兰子到时总不能再抢着吧?你没有下农业社,没有两年的锻炼,不能上大学了吧?!
可周森林又哪能不知道,这上大学的名额,太金贵了,给谁不给谁,权都在支书那里。你周建国狠,可是谁上大学谁不上大学,你周建国的老子也不能说了算的。我的亲儿子哎,你说到底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跟东南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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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便一下子快了起来。这边周建国年纪轻轻地就成了全大队唯一的年轻场长,大队到第七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做了宣布。那边杨素素开始屁颠屁颠地张罗相亲的事。
相亲的事,两家都交给了她。杨素素这女人,人面子是宽了。到底是大地方下来的人,面子想不宽都不可能。
蒲塘里人对儿女亲事有一种说法,男方求女方,就说是牛还扣在人家的桩上。意思是姑娘还在人家的门人,你要牵牛,得先把绳从人家的桩上解开。把丫头子比作牛,这个比方好!丫头值钱啊!是不是?牛是什么?种田人家,庄户人家,耕田放牛,是第一件大事。庄户人家的那么多东西里面,就只有牛最值钱。
你想想看,一头牛,都差不多上千块的钱了,有哪一家供得起?现在的生产队,第一桩事还是养牛放牛。少了牛,你还搞什么生产,抓什么革命?把丫头当儿子养绝对没有错,到了这时候,丫头就都成了牛了。丫头子到了这个年龄,也都非常牛,胸脯挺得老高,一副不把毛头小子放在眼里的样子。她们成群结队,把笑声洒在田间地头与大街小巷。
可是,这些牛也是犟牛,不是人人都能解得开绳牵着走的。所以,要看,要考察这个解绳子的人。这看与考察的过程,蒲塘里人叫访亲。访亲是一门亲事的第一步,所以特别讲规矩,得女方先出动。这便意味着,男方已经投石问路过了,有这意思,就看女方的反应了,女方如果没有意思,三天之内回复人家,不访亲了,那么说这亲事就是一头热。如果女方有点意思,便会叫媒人定下日子,某月某日,女方来看一看。
这看一看有讲究。关目还特别多。
蕙兰子要到周建国家访亲的事情像长了腿子,全蒲塘里的人都晓得了;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心情还很焦急,倒像这件事不是蕙兰子与周建国的,而是他自己的。
那一天,蕙兰子特地把两根辫子收拾了一下,皮筋上别了两个蝴蝶结,粉红色的,泛着银光;耳朵上的耳环取了下来,也是特意的。蕙兰子晓得周森林一家人不喜欢女孩子穿耳朵戴耳环。上身穿着粉色的确良印着暗花的小褂子,特别妩媚又特别庄重。蒲塘里的人把衬衫一律说成小褂子。其实,小褂子一点也不小。但说成小褂子,便有了特别的味道。蒲塘里的女人,不管是谁都不敢穿那种收腰的小褂子,狐狸精的样子,谁也不敢摆出来。
可是蕙兰子敢,蕙兰子自己会打洋机,也就是踏缝纫机。蕙兰子的衣服全是自己亲手做的。下身是藏青色的府绸裤子,那条裤子,蒲塘里人看得特别舒服,很飘、又很重,蕙兰子把它撑得特别好看。虽然快到夏天了,蒲塘里的人大多数都打赤脚了,可是蕙兰子穿着方口的布鞋,脚上还穿了丝袜,鸭蛋青的颜色,非常养眼。鞋口是白布滚的边,鞋底是千层底,蒲塘里人说是百页底。百页就是做菜做干丝的那种百页。这一收拾,真算得上光彩照人了。蒲塘里人说,派这样子!蕙兰子是先生嘛!先生就得有个先生的样子!蕙兰子还是丫头子,丫头子就得有个丫头子的俏样子!
蕙兰子是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去周家的。蕙兰子去到周家的时候,从河西走到河东,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掉。蒲塘里人一看,有数了,这亲事,是成了,女方没得话讲,这亲事就百分之一百二地成。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张纸。更何况又是蕙兰子这样的人想的事情呢?蕙兰子想的事情,没有不成的。蕙兰子派到是这个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蕙兰子到周家的时候,周家放了爆竹。这礼节大了,蕙兰子脸上笑得更好看了。于是,这人站到一边,等爆竹放完。接下来,蕙兰子被杨素素搀进了周家。这又是规矩,女方要被媒人接进门,自己直接进门就不作兴了。进了门,按杨素素的指定,蕙兰子上首坐下来,杨素素东面坐下来陪着,周建国下面打横坐了,正对着蕙兰子。姜德麟也坐下了,杨素素做福奶奶,姜德麟就是福爷爷,都要坐的。好事成双,三个人不好坐桌子的,那就叫缺角。四面都坐上了人,那才叫和和美美。缺角不好,不吉利。
这就是访亲了。其实,蕙兰子访也没有访,看也没有看。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两家,底子一清二楚。蕙兰子在学校做先生,未来的公公是校长,婆婆是主任。所以,事情也就特别顺遂。蕙兰子喝了红糖茶,吃了盆子里的果子和花生;最后,轻轻地搛起红糖茶碗里的枣子,抿着嘴吃了两颗。两家的长辈认真地看着蕙兰子的动作,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这事灵光了,喝了红糖茶,是接了这份彩头,动了筷子吃果子与花生,就是什么都爽爽快快地答应,愿意嫁到周家门上做媳妇生儿子;吃了枣子,意思更明白不过,早点结婚,早生贵子。蕙兰子大大方方,一点没有忸怩作态的样儿。不是嘛,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是谈婚论嫁,就认认真真地谈婚论嫁。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就让他们看着。人家不是看西洋景,不是看个稀奇,是看个热闹。既然图热闹,那就不能扫大家的兴。
蕙兰子识得大体的。站闲的人不住地讲蕙兰子的好,讲周建国的好,讲两家的好,蒲塘里再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