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打架吗？

　　1958年冬，南方的冬天罕有的低温，刺骨的北风带着霜冻降临在这壮族大山深处的一所高中，几间瓦屋的泥墙上写着“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的红色标语，几棵掉光了叶子的枯树矗立在瓦房两侧。
　　前面的操场上，聚集了上千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学生，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划过孩子们冻得发红的面庞。
　　
　　刚下过暴雨的泥地上坑坑洼洼，地上的泥浆就像打番的芝麻糊，一双双布鞋都浸泡在泥浆里，大家排着长长的队伍，手里拿着大口盅当饭碗，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望着队伍前面的泥地上架起的大锅里，那滚烫的玉米粥，希望能快些喝到那香喷喷的粥，再配个红薯，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成群的孩子们清一色的灰蓝土布衣衫中，有个穿着碎花棉衣，脚穿红皮鞋的女孩特别显眼，她圆圆的鹅蛋脸上，腮帮子被冻成了两个红苹果，一双黑葡萄般闪亮的双眸中潜着细碎的星子，那浅浅的梨涡笑起来分外动人，齐肩的头发乌黑黝亮，她就是17岁的艾青。
　　“叽里咕噜”她的肚子响了起来，正当她饿得直冒虚汗的时候，发现还有两个人就到她领玉米粥了，心情顿时大好，苦瓜脸立马笑成了花。
　　“到我了，到我了。”她安耐不住兴奋地叫了一声，却忽然发现背后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糟糕！她一个重心不稳，跟着队伍的惯性朝前推了过去，结果只听前面的同学惊慌地大喊了一声。
　　“啊！别推！”站在最前面的小个子的男生被惯性一推，朝面前搭建在烂泥里的大锅倒了下去，他下意识地一抬腿，“咚！”地一脚踩进了滚烫的一大锅里。
　　“啊……烫烫烫！”他猛然哭叫着把脚从大锅里把脚拔了出来，整个人滚落在一旁的泥浆里，大家也跟着慌乱了起来，大叫着，“快脱掉鞋袜，快啊！要被烫伤了。”
　　那同学哭花了脸，迅速脱去鞋袜，拼命把脚往泥浆里蹭，估计要烫脱几层皮了，接着就坐在泥坑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紧接着谴责声此起彼伏，有人围着他大骂，“你瞎呀！居然把脚踩进了锅里，叫我们怎么吃啊！”
　　“你赔我们的粥！你赔！”
　　“我们饿了大半天，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你这泥腿子，臭脚丫把这一锅粥都搅臭了，现在怎么吃？”
　　大家饿着肚子干了一天的农活，早就流着口水等那一碗香喷喷的玉米粥，结果被他连鞋带泥浆的臭脚丫给搅了，叫大家怎么甘心？
　　
　　同学们的情绪愈发激动，个个都骂红了眼，有些还因为没有粥吃气哭了，责骂声也变得恶劣了起来。
　　艾青抱着口盅抻长脖子凑到那锅粥前，咽着口水瞅了瞅那已经混合了黑色泥浆和黄色玉米粥的锅，上面还飘着一只破了洞的黑色袜子，她脸一黑，胃里一阵翻腾。
　　扭头望着坐在泥坑里嚎嚎大哭的男同学，他鞋袜都没了，裤管挽到了膝盖上，小腿已经被烫得跟煮熟的大虾一般，甚至还渗出了血丝，混合着黑黄色的泥浆，整个小腿就像烤焦的红薯一般，又红又黑，不禁同情起他来。
　　看着那些同学毫无阶级同情心地责骂那坐在泥地上哭的男同学，艾青这暴脾气，最看不得那些家伙仗势欺人，况且他又不是故意把脚踩进锅里的，而是被某些故意闹事的同学给害的。
　　她挽起袖子，横眉竖眼地站到了那些正在责骂他的人面前，“别吵了！你们这些人怎么那么没有同情心？人都被烫伤了，他又不是故意的！是刚才有人在队伍里乱推才会这样的，我看肯定是你们当中有人要害他。”
　　“班艾青，你瞎说什么？”那些骂人的家伙不服气，怒火直喷向了艾青。
　　“班艾青，你竟然袒护一个地主老财的孩子，真是丢我们贫下中农的脸。”一个叫顾平的男同学从人群里站出来，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他一头钢丝般倔强的黑发，根根都精神抖擞地朝天竖起，生得俊美的五官上却写满了玩世不恭，眼里透着一股狼性，一看就是个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坏分子。
　　几个流着鼻涕的顽固子弟也跟着乱吠。这可把艾青气坏了，她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叉着腰就怼了上去，“顾平，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丢贫下中农的脸了？倒是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故意惹是生非才是真正丢了贫下中农的脸，革命的队伍就是被你们这些老鼠屎给坏了的，你们这些人应该拉去劳动改造。”
　　“你骂谁是老鼠屎？班艾青，你这么小的个子还没老子的咯吱窝高，就敢那么狂妄？别以为当个班长就了不起！”那牛一样壮实高大的顾平站到艾青面前，用手在她头顶上丈量了了几下，眼神轻蔑地嘲笑了一番。
　　这举动彻底把艾青激怒了，真是狗眼看人低！这个混小子凭什么这样侮辱她？
　　艾青气得小脸都涨红了，咬牙切齿的上前使劲推了顾平一把，险些把他推到，“我就了不起了，有本事你也当啊！我家可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你欺负人还有理了，是不是想打架？”
　　天啊！艾青居然敢挑衅这个出了名的小霸王顾平，大家瞠目结舌的，全都替她捏了把汗。
　　坐在泥坑里哭了半天的男生也是呼吸一滞，忘了哭泣，呆呆地仰望着眼前护着他的艾青那高大的背影。此刻在他眼里，艾青变成了如同董存瑞一般威风凛凛的英雄人物。
　　她逆光站着，冬日的暖阳还透过天边薄薄的云层，投射在她身上，给她全身都罩上了一层金光。
　　
　　这剑拔弩张的架势让围观的同学全都看傻了眼，一直躲在艾青身后抖得跟筛子似的女同学，慌忙扯了扯她的衣角，“艾青，不要惹事，你忘了阿叔吩咐过，如果你再和人打架，他会打断你的腿的。”
　　艾青没搭理她，咬牙切齿地瞪着那彪悍的顾平，这个混小子在镇上横行霸道的，平时没少欺负那些地主富农家的孩子。早该有人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了，她今天一定要为民除害！这种阶级敌人她必须挺身而出，勇敢地和他作斗争！大不了明天顶着满头包去摘猫豆，没啥大不了的！
　　
　　顾平眉心一凛，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眼神里带着鄙夷，从来没遇到敢挑战他底线的人，今天算是遇上了，而且还是个没他咯吱窝高的女同学，他还从来没跟女同学打过架，有意思！
　　他也一副要开打的架势，有恃无恐地笑着挽起了袖子，寒风中露出了结实黝黑的手臂，“打就打！我还怕你个屁点大的女生？”
　　
　　“顾平！今天我就替政府好好教训你这混小子，看你以后还敢欺负人！”她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敌人，大吼一声就冲了过去。
　　
　　艾青抡起拳头，一拳就直接打在了顾平的眼眶上，疼得他大叫着后退了几步，他没料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女生力气会那么大，出拳快恨准，倒是令他刮目相看，可是四周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同学围观，他就这么认输太没面子了，顾平气红了脸。
　　“班艾青！你敢跟我叫嚣，今天叫你好看！”他咬牙切齿地朝艾青大吼着扑了过来，两人扭打在一起，双双滚落在泥潭里，滚了一圈之后，两人满身满脸都溅满了褐色的泥浆，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四周正在排队的同学都纷纷起哄。
　　“噢噢，小两口在打架啊！加油加油！”
　　“哈哈哈……他们那班没饭吃了还打架，哈哈……”
　　打骂声和起哄声迅速把老师给招来了，把泥潭里滚成了小泥猪的两个人给拽了起来，处理的结果是每人写一份检讨，外加罚站三小时，和第二天要摘30斤猫豆。被烫伤了脚的同学也被送到了卫生站治疗。
　　艾青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恨上了顾平的，感觉那家伙蛮横无理又自大，两人写完检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艾青气呼呼地回到家，不敢把在学校打架的事情告诉阿叔，胳膊上的淤青疼得她直想掉泪，连忙躲进了打满了补丁的蚊帐里，阿姐给她用热毛巾敷了好久，才消了肿。
　　自从艾青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没有了阿爸，阿妈也改嫁到了别的村子，一直都是阿姑在照顾她们这对孤儿，可是艾青三岁那年，亲眼看到阿姑在房梁上上吊了，当时她不知道阿姑在干什么，所以没有呼救，这一直成为她悔恨一生的事情。那之后就是阿叔在照顾她们，阿叔非常严格，每次得知艾青在外面打架后，回来都免不了再受一顿皮肉之苦，还好今天她躲得快，没被阿叔发现了端倪。
　　第二天东方刚刚泛白，艾青帮家里割完了牛草，就到学校带队上山摘猫豆去了，同学们提议到青峰山去，那里的猫豆多，可是艾青说那座山万万不能去的，因为阿姐说那里有狼，当年二叔被阿公骂跑之后跑到座山去，结果被狼给吃了，家人找了他好几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和衣服在山崖上。
　　到了下午，大伙几乎都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地回学校交差去了，连那讨人厌的顾平也摘够了30斤猫豆回去了，只有艾青因为昨天打架的事情被罚摘30斤猫豆，现在只摘了20斤。
　　当冬日的暖阳沉入黛色的群山之后，气温越来越低了，暮色也渐渐暗沉了下来，寒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四周全是荒草丛生，一棵棵形态各异的松树在苍蓝色的夜幕下，就像张牙舞爪的鬼怪，艾青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可刺骨的寒风依旧能灌进她的棉衣里，她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勉强能找到水牛走过的路，她只好踏着水牛的蹄印子尝试着走出一条路来，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猫豆，四周各种奇怪的声音忽然多了起来，有虫鸣，有猫头鹰的叫声，还有一些她不能确定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奇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