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孩小艾米（其一）

　　通过最近一段时间的总结，他得出了一个让自己拍案叫绝的规律：一旦你第一次注意到某个人，接下来就会无休止地一次接一次地见到她。他每次出门进门、上楼下楼的时候都盼望能见到这个女孩。由于失望的次数并不是很多，所以现在他特别爱在楼里进进出出；有时候他会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直到小区外，如果她上了公交车他也会立刻跳上去，并且找机会跟她说：“你也来啦？”等她下了车他再乘车返回；如果出了小区之后她上了别人的汽车，他就只能灰溜溜走回去，然后站在自己的奔驰车前喃喃自语：“也没比我的好多少嘛！”如果她乘公交车的目的地是海边，那他可就有事做了。天底下没有什么比坐在岸边看着她跟孩子们嬉闹更有趣的事了。
　　后来有几天他没法跟着她乘车了，因为他要用那一块钱买两个馒头填饱肚子。吃饭问题提上日程，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做以前那些事，万一让她知道了岂不是很丢人！他在火车站、菜市场和小区的宣传栏上浏览了一些招工启事。这一次他不打算从工厂里捞油水，只要轻轻松松多少能赚几个钱就行。一家医药用品制造厂的招工广告最先引起他的兴趣，他跟朋友了解了一下，工作倒是不怎么累，工人要做的就是将成品的输液器放进包装袋。可工资是计件而得，每包装一个输液器只能得到五厘钱，也就是说他每天干十二个小时顶多挣四五十块钱，想想还是算了吧。
　　后来他留意过一家汽车修理店，因为活太多老板不得不找几个帮手。在那里他每天能得到一百五十块钱的报酬，而且不用每时每刻都待在店里，只要有活的时候过去就行。然而这恰恰成为他拒绝从事该项工作的缘由，因为一旦选择了这家店就意味着他必须时刻做好准备，随叫随到。这种失去自由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他曾在一幅出国打工的宣传画前站了一会儿，这是一家中介公司的海报，上面说平安建设集团要召集一批建筑工人到伊拉克盖楼房，日薪八百。天哪！出去干上三年，回来就成富翁啦；而且他比别人稍稍有那么一点优势，别忘了，初中的时候老师曾经表扬过他的英语发音，出国怎么能不会点英语呢？可是出去就见不着她啦，这怎么行！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只在路边发了两天传单挣了点饭钱。
　　这一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来回抚摸自己的肚皮，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侧着耳朵仔细倾听，这声音又消失了，他刚歪了一下脑袋，更加剧烈的声音又传来了。他站到凳子上，打开窗子，把头伸出窗外，隐隐约约听到的似乎是打砸和争吵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和客人起争执了？有歹徒入室抢劫？要不要上去看看呢？可万一她是在做什么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事呢？那就算了吧！可她要是正在被人欺负呢？如果真是这样，他能对付得了强悍的歹徒吗？哎！怎么办？怎么办啊？他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突如其来的镇静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慌乱之中，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应付不了吗？发挥聪明才智的时候到了。有了！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多年前没舍得扔掉的那套警察装备又能派上用场了。
　　他来到一楼，站在女孩的房前。房门反锁着。对他来说，一个房门锁与不锁并没有什么分别。他轻轻松松打开门，强装镇定走了进去。那女孩孤零零地站在窗前，一副倔强高傲的神情；她的对面站着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两个妖艳的年轻女孩和三个痞里痞气的青年男子；地板上散落着女孩的衣服、提包和首饰。穿西装的男子和两个年轻女孩是宴平“文阳娱城”会所的工作人员，三个青年男子是他们请来的打手。这个叫“兰兰”的女孩身材曼妙，面容俊俏，妩媚风骚，在业界小有名气；“文阳娱城”曾多次想将其纳入麾下，可她就是不肯。既然如此，他们决不能容忍这样的散户抢夺他们的生意，今晚就是要给她点教训。小禾绝想不到，在宴平市，竞争激烈的不光是打手行业啊！
　　女孩最先看到艾小禾，原先固执冷傲的神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可思议。那六个人听到开门声回头看到穿着警服提着警棍的艾小禾，先是有些惊恐，接着又有些狐疑。
　　“有人报警！”小禾大声说道，“你们几个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跑业务的。”西装男子满脸堆笑，“没想到打扰了别人，真是不好意思。”
　　“放屁，这么晚了，你跑什么业务？”
　　“我们想让杨小姐加入我们的团队。”
　　“跟我回警局再说吧。”
　　“警察先生，警察先生。”西装男子弯腰跑了过来，“我们知道错了，您就放我们一马吧。”
　　“你以为是菜市场呢？讨价还价！”
　　“我们是文阳集团的。”西装男子递上一张名片，同时塞了几张钱给艾小禾，“您看……”
　　“文阳集团的啊。”艾小禾把名片举起来看了看，“我认识你们老板。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西装男子感谢不迭，领着五个人朝门口走去，与艾小禾擦肩而过。当中一个穿运动装的男子突然喊道：“艾金龙！”
　　“嗯。”艾小禾无意识地答应了一声。
　　“果然是你，还装蒜呢？”
　　六个人停在了门口。
　　艾小禾慌忙问道：“你是谁？”
　　“当年你偷的电脑我还帮你转过手呢，忘了？”
　　艾小禾认出了他，心里知道坏了事，伪装露馅了！他从眼角里瞥了一眼女孩，真希望她没听到刚才那句话。
　　“怎么，不当小偷当起警察来了？”
　　西装男子气愤地说道：“妈的，害我点头哈腰的，揍他。”
　　“谁也别动！”艾小禾站在女孩身前大呼，“知道爷爷我现在跟谁混吗？陈炳，炳爷，听说过吗？”
　　“去死吧你！”认出他的那名男子笑道，“宴平谁不知道陈炳的人被王彪子打散了，还吹牛呢？”
　　西装男子叫道：“弄死他，竟敢耍我！”
　　“慢着，慢着。”艾小禾无奈说道，“我认识你们老板赵文阳，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我信，我信，你认识他，可他认识你吗？”
　　“我们是朋友。”
　　“嗯！没猜错的话，市委王书记是你表哥吧？”西装男子嘲笑着再次下达命令，几个人围了上去。
　　“等等，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跟你们说。”
　　这几个人万万没想到，艾小禾居然真的拨通了赵文阳的电话。像他这样的地痞无赖怎么会跟尊贵儒雅的赵文阳扯上关系呢？西装男子听了赵文阳的嘱咐带着几个人离开了。女孩转身面对窗户站着，艾小禾凑到她身边，两个人静静地站了几分钟。
　　艾小禾偷看了她好几眼，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实在憋不住，先说道：“我帮你收拾吧。”
　　“原来你是小偷啊？！”女孩说道。
　　“你才是小偷呢！那种人的话能信吗？”
　　“哦，你快走吧！”
　　艾小禾蹲在地上，不停地捡起一些东西搂在怀里，边捡边问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做什么生意？”
　　“小孩子不要打听这么多，你快下去吧！”
　　“你叫什名字？”艾小禾没有听她的话。
　　“杨云净。”
　　“我还以为你叫兰兰呢。”
　　“得看跟谁说。”
　　“我叫艾小禾。”
　　“你不是叫艾金龙吗？”
　　“在外人面前我才是艾金龙。”
　　“你走不走？”女孩打开门，摆出送客的姿势。
　　艾小禾一夜没合眼，今天晚上他终于做了一回英雄，最重要的是在她面前。他还知道了她的名字，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真是幸福的一天。
　　冬天悄无声息地到来了，艾小禾还以为入秋才没几天呢，要不然他不会忘记囤积过冬的粮食！这下可坏了，手头就那么几个钱，不能像往年一样躲在房间里冬眠了。这几天他听到风声说市里打算拆孤儿院，吓得什么似的！约了陈炳、秦望和杜峰去找奶奶问个明白，奶奶又把他们臭骂了一顿，说他们不想点儿好，说就是她死了也不会让人拆孤儿院！几个人从孤儿院里出来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陈炳把哥几个约到他的住处吃了顿火锅。秦望和杜峰喝得不省人事，只好留在陈炳住处。床位已满，小禾不得不冒雪离开，他虽然有点眩晕但回家不成问题。进入小区的时候已是深夜，地上积了半尺来厚的雪，老天爷还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雪要是能当饭吃就好了！
　　风忽地大起来，小禾裹了裹外套，走得快了些。他把一只手臂挡在面前，可毫无效果，连侧着身子甚至倒着走都不能减缓寒风的冲击。从前宴平是不怎么刮风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树头摇晃得厉害，眼看有连根拔起的架势。几处商店门前立着的广告牌全都栽了个，一条绑缚在两棵树上的横幅挣脱了一端，像游龙一般拼命扭动身躯钻向夜空，“呼呼”作响。一栋楼下停着的一辆卖肉夹馍的三轮车向前滑行了十几米，要是不倒地，非得跑出小区不可！广场上的健身器材“吱嘎吱嘎”响得瘆人，小禾跑了起来。
　　沿着广场的西侧穿过一个小胡同就到家了，可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趴倒在雪窝里。
　　“妈的！谁这么缺德？在大路上扔的什么？”
　　经过这一摔，他的心里更害怕了，爬起来继续向前跑。与此同时，他的耳中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婴孩啼哭声。
　　“真倒霉！别想蒙我，不就是一只貔子吗？你以为学小孩哭就能迷惑我？我才不上当呢！”
　　又一声啼哭传来，声音是从刚刚绊倒他的东西里发出的。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又向前跑了几步。他一溜烟钻进楼道口，忽然觉得刚刚说服自己克服恐惧的理由有点儿牵强，貔子的故事毕竟只是传说嘛。这是在繁华的都市里，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有什么好怕的呢？于是他折返回去。原来那是一个竹筐，上面覆着一层小棉被，提手和棉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棉被的一头被人用铁丝绑在了篮子上，另一头由于方才小禾的碰触有一半已经耷拉下来，露出一双婴儿的腿。
　　“嘿，捡了个宝贝！”他除去棉被上的雪，掀了起来，借着一楼人家窗口射出的昏暗灯光看清了里面的孩子。孩子穿着小花棉袄，戴着红色套头帽，两腮通红，眼睛虚弱地一闭一合；见到有人瞧他，小胳膊微微翘了一下。
　　“小王八蛋，没冻死你。”艾小禾赶紧合上小被子，抱起篮子飞快地朝家里跑去。
　　“也许那一年，奶奶就是这样捡到我的。”
　　艾小禾打开房门，开了灯，一脚踢上房门，将篮子放在桌上，把电暖风对准床头，调好档位，掀开小被子把孩子小心地抱出来，轻轻放在床上；然后，他迅速脱掉自己上身的衣服，只披上一件军大氅，又把孩子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去，重新抱起来，将孩子面朝自己紧紧地贴在胸前，然后裹上军大氅。
　　“原来是个女孩。”艾小禾自言自语，“有三个月大了吧？谁让你生得这么漂亮，连你妈妈都妒忌得不要你了。”
　　半个小时以后，孩子的脸恢复了白净，一个小时以后，孩子哼了几声，小胳膊小腿开始动弹。艾小禾低头看着她的小脑袋，说道：“活过来啦！这可怎么办？”
　　他晃了晃脑袋，自问自答：“好吧，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