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亲的纠结

　　德仁和父亲漫步在兴庆湖畔，望着碧绿的湖水，30年来埋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德仁默默地拉着父亲的手，那是一张宽厚温暖的大手，曾经拉着他度过天真烂漫的童年，——紧紧地拉着这只曾经那么熟悉的手，他的心底荡起了层层涟漪……
　　父亲轻轻地说：仁儿，咱们坐在草地上歇会儿。
　　德仁说声好，就搀扶着父亲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面对着和蔼慈祥的父亲，德仁的嘴张了又张，昨天刚见面时卡在喉咙的一句话，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孩儿不孝……这时，一艘快艇嘟嘟地掠过湖面，搅动得湖水哗哗地拍打着堤岸，许久许久，湖水才渐渐地平静下来。父亲静静地望着湖水，似乎没有听见德仁在说什么……这时，一艘天鹅船开了过来，年轻的母亲和漂亮的女儿使劲地蹬着脚踏，无忧无虑的笑声荡漾在湖面上……父亲望了一眼这对快乐的母女，叹了口气：年轻时，一家人团聚一起，欢欢乐乐。孩子长大了，难免会远走高飞，离开家庭，亲人们就得忍受分离的痛苦。你上大学以后，咱们再也没有见面。30年来，我时时打听你的消息，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你的遭遇不好，定成右派，劳动教养，招赘农村，依你自尊心极强的个性，羞愧得没脸见人，自然也就断绝了和家庭的联系……
　　父亲的话说到了德仁的痛处，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哗哗地奔涌出来……呜呜咽咽中，他还是重复着那句话：孩儿不孝……
　　父亲冷冷地望着湖水，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仁儿，我不能责备你，爸爸我有错，我有罪，我有冤，我的遭遇比你还要惨，唉！
　　父亲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他的情况德仁也大致知道一些。解放前，老家遭了灾荒，生活极度艰难，父亲的爹娘饿死，万般无奈，父亲辞别了妻子儿女，独自逃难到陕西，说是生活有了着落，再接妻儿，谁知道……
　　德仁正在回忆之中，父亲喃喃自语了：我也不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那年逃到关中，我身染瘟疫，昏倒在渭北塬上一户人家的麦草垛旁，多亏一位好心的老中医救了我。我的身体复原以后，就在老中医家帮着干活。老中医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儿，正在上初中，一天她放学以后对着算盘发愁，原来就要考珠算了，她对算盘还生疏得很，就去找老中医，老中医忙着看病，就叫我去辅导女儿的珠算。我上过几年私塾，精通珠算，对于加减乘除，狮子滚绣球，可谓滚瓜烂熟。老中医的女儿很聪明，几天时间就把珠算的加减乘除打熟练了。本来我不打算给她教狮子滚绣球，可一看她聪慧过人，就把狮子滚绣球表演了一遍，她惊喜若狂，非逼我给她教会不可。我便给她教狮子滚绣球。
　　德仁知道，所谓狮子滚绣球，不过是一道多位数的珠算乘法和除法。先用512去乘1953125，积是10万万，在算盘上表现的是1。再用512去除1，得到的商是1953125，还原回去了。德仁小学时，狮子滚绣球打得烂熟，当然知道这是一种高难度的珠算乘除法了。父亲继续讲下去：老中医看见了，高兴得很，赞扬我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小时候我就因为学不会狮子滚绣球，挨过父亲的打。过了几天，老中医的弟弟来了，说他在西安钟楼开电影院，正需要一个会计。老中医介绍我去当会计，但有一个条件，要我和他的女儿立即结婚，原来他的女儿看上我了……怎么办？此时此地，我只能昧着良心答应了……
　　父亲说不下去了，自然接着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老中医的女儿就是我的母亲呀。过了许久，父亲的嘴张了几张，似乎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咳嗽了一声，便接着说下去：唉，我虽然昧着良心结婚了，可是我哪能忘记远在老家的妻儿呢？后来，有了收入，我给老家偷偷地寄了些钱，没想到，时间一长，就被你母亲发现了，她又哭又闹，立逼我讲出实情，并让我在报纸上登了与前妻的离婚启事……唉，我真的变成了陈世美。
　　就在父亲唉声叹气、深深自责之时，德仁分明看见了父亲眼眶里噙着晶莹的泪珠，他迅速地把视线移向湖水，他不敢去感受父亲这种难以为情的痛苦。过了一会，父亲艰难地说下去：后来，就有了你们，生活负担越来越重。抗日战争爆发以后，老家的人向关中逃难，我与他们失去了联系……再后来，我跟你母亲的叔父到了外县，做了会计室主任，经过几年奋斗，开了磨房，买了土地，买了几院房产。1949年初，解放军由东向西攻占了关中许多县城。当时，国民党军队逼迫县政府职员向陕南撤退，紧急之中我安排马车拉着你母亲和你们到西安去了。解放后，我在汉中地区文教科工作，后来到歌舞剧团做会计，起先一切还顺当。就在你劳动教养的时候，你母亲病重去世了，我花钱买了生产队一块墓地安葬了你母亲。……文革中，我的遭遇，冤屈，痛苦，真是没法讲述了……
　　父亲讲的这些事情，德仁只是断断续续地知道，因为，小时候的事情，他和父亲分别30年的许多事情，他并不很清楚，所以他和父亲的关系，真像人们开玩笑说的，是熟悉的陌生人。德仁现在只能是，遭遇父亲的遭遇，冤屈父亲的冤屈，痛苦父亲的痛苦了。德仁默默地想着，听姐姐讲父亲遭人陷害，被定性为贪污公款，开除公职，遣返回老家，这样看来他们在许多方面的遭遇有点相似了。
　　湖面上的船只多起来，天鹅船、白兔船、蓝猫船，划桨船，快艇，穿梭来往，闹闹嚷嚷，湖水简直要沸腾了。德仁望了望父亲，父亲沉重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眼前欢快的气氛而改变，脸上依然布满了愁云迷雾……德仁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提出来一个令人十分尴尬的问题：爸，我心里一直疑惑着，莫非你真的挪用了公款？
　　问题刚刚出口，德仁就后悔了：爸，我不该这么问你，我不应该怀疑爸爸，爸爸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
　　沉默了一会，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仁儿，你提的对，你应该提这样的问题。其实，你不提这个问题，我也要说明情况的。我担任剧团会计以来，严格要求自己，遵守财务制度，账目清楚，从未动用过公家一分钱财。可是剧团有几个领导，出差回来，乱报发票，因为我拒绝报销一些不合理开支，他们便记恨在心。文革中，他们勾结起来，捏造事实，编写假账，诬陷我在埋葬你母亲时贪污了公款。法院据此判了我三年徒刑，缓期执行，他们却趁机把我遣返回老家。几十年来抛弃妻子儿女，乍一回家，我真是羞愧得无立足之地啊！
　　当着德仁的面，真诚地说出这些话来，父亲已是满脸通红，深深地低下了头颅……德仁回想起自己的遭遇，冤屈，以及离家30年无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甚至于母亲病危时也未能在她身旁，这成了他终身的遗憾，也使他羞愧得难以面对父亲……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他们父子二人只能静静地望着湖里飘来荡去的游船，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父亲望着德仁，转移了话题：仁儿，我看你妻子秀兰，既能吃苦耐劳，又懂得人情世故，比你这木讷的书呆子强多了。当年你入赘她家，人家没有嫌弃你；今天你恢复了工作，一定要好好地看待秀兰，好好地看待你岳父。
　　听父亲这样说，德仁也就连连点头。父子们倾心交谈，不知不觉几个钟头过去了。于是，德仁打开带来的糕点，从旅行水壶中倒了一杯开水，双手捧着递给父亲。他们边吃边喝，父亲心情好得多了，德仁说：爸爸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父亲摆摆手：多住几天倒可以，只要你不怕麻烦。至于你送我回家，那就不必了。一来你工作忙，脱不开身。二来，老家亲戚多，光送礼品的花费，你就受不了。三来，见了你大妈及伯伯、叔叔、姑妈、姨妈、舅父、舅母、哥哥、姐姐、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你就难为情地无法招承了。
　　德仁想想，父亲说得都在道理，也就打消了亲自送父亲回家的念头。再看看父亲，身子骨硬朗，思维清晰，只要把他送上火车也就行了。接着，德仁陪着父亲在公园转悠，来到沉香亭前。他们登上矗立在高台上壮丽的沉香亭，举目四望，公园的秀丽风光尽收眼底，亭台楼阁，湖光山色，令人陶醉。父亲感慨的：解放前，西安像样的公园就数革命公园、莲湖公园了，可和兴庆宫公园就没法相比了。社会在不断地发展着，前进着，仁儿，你可不能辜负了这个好时代。唉，人活一世，草木一春，爸爸老了，你正当壮年，来日方长，你要好好地过好下半辈子。
　　德仁连连点头答应，胸中涌起了阵阵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