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云山苍苍 江水泱泱
作品名称:给历史一个回声 作者:一册山河 发布时间:2018-10-04 11:23:32 字数:15055
附录: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怀念我的外公和外婆
我们那称外公为“爹爹",外婆为“太”。我的“爹爹”已去世近40年了,“太”离世也有三十多年。加上爹爹和太长年生活在江北的黄陂,而我们一家则在鄂南的崇阳山区讨生活,对爹爹、太的生平和过往就知之不多。问母亲,母亲因自已读初中起就在外住读求学,学业完成后就支援山区建设去了,况且初中前她自己尚小,爹爹像云游的僧人一般时常在外行医,实际对爹爹的情况知之不多。因而,我只能从母亲的西鳞东爪中,以及表姐妹的言谈中,和我的记忆里搜一些爹爹和太的故事,还不一定准确。以兹怀念。
一
爹爹梅正鼐先生,光这“鼐”字就不知难要到了多少人,小时候,见小表弟就拿这个字显摆过。鼐读"nai"音,大鼎也,鼎在古代属国家之重器。爹爹的哥哥,我们称作伯爹的名字就叫梅正鼎。伯爹是国之重器,那爹爹不就是重器中的重器?
爹爹,1908年农历九月十六生于黄陂县蔡家榨大梅家塆的一个小土地出租家庭。此地属丘陵地带,与黄(红)安接壤,附近的红岗山属大别山余脉,林莽茂密,沟壑纵横,曾诞生过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后编入红四方面军,徐海东、陈少敏、李先念曾在这战斗过;中原突围后的解放战争,中原野战军一纵也在此频繁活动。爹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思想变得包容并蓄,豁达开朗的。
当爹爹发蒙读书时,清朝已灭亡,民国肇始,但风气还没深入到大梅家塆,尽管这里离武汉很近,武昌辛亥首义总管蔡济民将军的家乡也在不远的蔡官田村。因而,爹爹发蒙读书时仍然是读的私塾。私塾教的内容仍然是四书五经那一类,爹爹幼时就表现出了与同龄人不一般的聪颖,那就是对读过的书过目不忘。以至塾师说,如果清朝不亡,爹爹一定是蟾宫折桂之人。但爹爹并不以为意,他就只是喜欢读书而己,至于能否求得功名则并孜孜以求。塾师能得爹爹这样的英才而教之,也是很快意的一件事。在他的引导下,爹爹读遍经史子籍,既博览又精读,闲暇之余,村俚笔记,也时常在他案头。就这样,爹爹历经数年,知历史兴旺,朝代更替,于文学,于历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渐渐地,这些旧学已不能满足爹爹的救知欲了,爹爹迫切希望出去看看世界。
此时,有一河南来的中医云游到了大梅家塆。看病,手到病除;说话,出口华章,深深地吸引了爹爹的眼球。爹爹跟在那名中医身后,看他一根银针,把塆里的一哑巴竟扎出声来,妙手回春之术,引得众人惊叹。爹爹于此便蒙发了学医的念头,不为良相,就为良医。那位中医,目光如炬,见爹爹眉目清秀,谈吐儒雅,是一位可造之材;加上自己无儿无女,正也有意将爹爹收纳为徒。便登门爹爹家,当说明来意后,爹爹是求之不得。爹爹的父母也觉得,乱世之中,学一门技术,也是一件好事,技不压身嘛。何况,这名中医的医术了得,还是一位高洁之人,便欣然同意。这样,爹爹便走出私塾,入了杏坛,行三叩九拜之礼后,便成了那位中医的弟子。
中医除了靠师傅口传心授外,更是一门靠悟的学问,而爹爹的悟性又极高,因而进步很快。一般村里的头疼脑热的,师傅已可不出手了,只要爹爹瞅一瞅,一剂药方下去,那真是药到病除。渐渐,爹爹师徒俩在方圆百十里已很有些名气。师傅本是云游之人,要更上一层楼,必须走出去。于是,师傅决定要带爹爹出去巡诊了,以便开开眼界和看看世界。师傅没有说具体的出诊方向,也没有说多长时间。爹爹回家和父母说了后,爹爹的父亲倒也是位开明之人,有着“好男儿志在四方”和“埋骨何须桑梓地”的胸襟,欣然同意。爹爹的母亲虽然有些不舍,但也不含糊。男儿的翅膀长硬了,终竟是要高飞的。只是在爹爹出去巡医之前,得完成一件人生之大事。那就是结婚,迎娶我的太。
太姓刘,我们却不知她的全名,生于1904年农历九月二十九。她的老家是黄陂县长堰河里塆,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塆子门口有条小河,水清澈见底,塆子的吃水,洗菜,浣衣均在这里,山都不高,但树木葱茏。太就生长在这里的,她也是一位大户人家的闺女,一头乌发,直到老都不曾白过。太的脸盘有点大,五官端庄,给人慈祥可亲之感;尤其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具有摄人心魂的力量。加上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则是乡里美人的标配。
当然,爹爹和太的婚姻,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婚姻一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爹爹和太却是幸运的,彼此相爱一生。爹爹桀骜不驯,毫无媚骨的性格和太的温柔贤淑,沉默少言真是绝妙的互补,竟然天衣无缝。
爹爹和太成婚后不久,爹爹就和师傅离开了大梅家塆,天南海北,名山大川,行医治病,上山采药,师徒俩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既就医术,也就文学,继而关乎人生。可以说,爹爹和师傅构成了中国最好的师徒。最后,爹爹和师傅到了三秦大地,到达西安城时,师傅已经老了,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师徒俩就在西安城里由游医变成了坐诊。一时,门庭若市,生意兴隆。待师傅不治往生后,爹爹执子嗣之礼,厚葬了师傅。此时的中国,已风雨飘摇,日本的铁蹄踏遍大半个神州大地。爹爹把药铺盘了出去,决定打道回府。一路险象环生,途中遭遇日本兵,差点被日本兵抓去当了壮丁。好在爹爹身手敏捷,七躲八藏,才逃过一劫,回到了阔别已五六年的故乡。
回到故乡,山河依旧。我的姨妈,即爹爹的大女儿已经快四五岁了。爹爹看见自己的女儿,已婷婷玉立,不禁一行热泪流到眼前。在爹爹离开大梅家去西北行医的数年里,太则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尤其是农忙时,太不仅要照顾好公婆的生活,还要下地干农活。太的一双小脚受尽了生活的磨难。比如耘禾,太一点也不含糊,那小脚在水田里长时间浸泡,回到田塍上,红一块,白一块,有的地方还破了皮,第二天却照去不误。母亲回忆起太来,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尽湿衣衫。
二
爹爹回乡后,就在离大梅家不远的长岭岗,租下几间门面,开起了诊所和药铺,后来又有了我的母亲出生;同时,把房下的一个男孩过继给爹爹做了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一家五口终于团聚了。
长岭岗,位于黄陂蔡家榨北部,与黄安接界,自古就是周边货物的集散地,每逢初一、十五,附近四五十个塆子的老百姓都在此买生活必需品。长岭岗,有一条老街,相传是明清年代的遗存。街由清色的石板铺成,两边的房子都是石块一层一层垒上去的,成为典型的鄂东北建筑。爹爹的铺子就在这条老街深处。爹爹的医术,早在离开家乡去云游时已有了名气,回到乡里,渐渐,爹爹的名气就更大了,这老街深处的铺子就成了老街的一道风景。
天没亮,早有人候在门边,当太把门打开时,候诊的病人,如潮水般涌入,爹爹便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给病人把脉看病,望闻问切,看完病后,开出处方,姨妈就照着处方捡药。据母亲说,姨妈已经是爹爹的好帮手,爹爹是个心性极高的人,但姨妈给爹爹当助手,却没有受爹爹呵斥过,说明姨妈心灵手巧。此时,太则还要烧一壶开水,泡上几片红岗山的茶给病人解渴。入夜,月上东山,还有病人没走,一直到深夜,才能上上门板歇息。如果有危重病人,爹爹就要忙到夤夜,甚至是天亮,那都是常事。求人于病痛,悬壶济世,是一个医者的本分。
爹爹,始终秉承医者仁心的理念,不问病人出身,不问贫富贵贱,来者即医。长岭岗,是大别山的余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这里都是敌我犬牙交错的地带,时有战事发生,就时有伤者。日军伤者是不相信什么中医的,多是弄回武汉救治去了;共军、国军却经常造访爹爹的诊所,当然缺医少药的新四军游击队,中原野战军的战士们就去得更多些。每每这时,爹爹总是悉心诊治,他心疼这些十几二十多岁的孩子们,看着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总是怜悯地让太给他们找几件合身的衣裳。每次诊治时,总让太在门外生个柴炉,边烧开水,边望风。如果遇上了小日本和国民党的兵,也好通风报信,快速躲藏;否则,被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发现,那无异于灭顶之灾。为此,爹爹在后院还挖了一个一人多深的洞,遇到紧急情况,实在无处藏身时,也好死马当作活马医。
爹爹就是在这样的小心翼翼,在几方面踩钢丝的情况下,迎来了横扫千军的共产党的胜利。1949年5月,武汉解放,继而湖北全境解放,世界即刻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爹爹对新生的人民政权是热烈拥护的,但自己仍然精心经营着他的诊所和药铺,姨妈已成了他最得力的帮手,对那满柜满匣子的药,烂记于心,蒙着眼睛都记得在什么位置。而母亲则带着舅舅,有时就是背着舅舅去上小学。
有段时间,爹爹有意让母亲学医,以便好继承自己的医术。便将她送到好朋友沈医生家去学英文,因为沈医生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继续自己的衣钵,专门请了一个英文教师在家里教儿子。母亲学英文很努力,进步也很快,但对学医却不怎么感兴趣。爹爹没有强求,最多叹叹气。此时,政府正积极推动新式办学,黄陂县城的一所初中招生,母亲便去赶考,爹爹也不阻挡,任由母亲自己云选择自己的道路。
由于母亲没有系统上过学,加上在乡下,所学的课程与城里也不一,那次考试,母亲名落孙山。爹爹去黄陂县城接母亲回家时,母亲一直闷闷不乐,但爹爹不仅一句责备的重话都没说,反而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商人挑了一担碗赶路,一不小心绊了一跤,一担碗摔得粉碎,商人头也没回继续往前走。爹爹的意思很明确,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不要纠结了,要向前看,也许别有一番天地。母亲渐渐打开了心结,慢慢又恢复了常态。后来,母亲果然考取了黄陂一中。考起黄陂一中后,母亲又进城住读了,只有寒暑假才回长岭岗爹爹的药铺。
1954年10月,母亲考入孝感师范。爹爹又一次没有干涉母亲的选择,也没有为她不去上高中考大学而遗憾。也是这一年的梅雨季,比往年多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淹了长岭岗的所有店铺,爹爹的药铺也未能幸免。爹爹和太只得关了药铺,搬回大梅家,一直到水退。水退后,但爹爹没有再搬回长岭岗了,而是去了黄陂县城,原因是解放后的公私合营运动。
三
1954年9月2日,政务院(现国务院)通过《公私合营工业企业条例》,规定:对资本主义企业实行公私合营,应当根据国家需要、企业改造的可能和资本家的自愿。合营企业中,社会主义成份居领导地位,私人股份的合法权益受到保护。这个条例颁布后,爹爹敏锐地感到,风向在变,自己的诊所虽然不是什么大企业,但允许生存的空间将越来越小。于是,他在黄陂,第一批把自己的诊所捐给了政府。因而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表彰,并任命他为公私合营后黄陂中医院的中医科的主任。姨妈也随之进入了卫生界,因为她过目不忘和过人的心算能力,而成了一名城关卫生院的会计。
母亲回忆说,姨妈虽然书读得不多,但记忆力非常好,尤其是春节划采龙船,说起彩词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名气。我问过姨妈,还真是的。几十年过去了,她还给我背了一段,真是宝刀不老。比如:“锣鼓鞭炮响连声,元宵佳节闹欢腾。男女老幼把灯看,彩词献给看灯人。老者看了我的灯,头发白了又转青,能挑千斤走万里,牙齿掉了又重生。青年看了我的灯,百样精通百样能,能文能武显身手,四乡八里建奇功。少年看了我的灯,英雄少年赛世人,有志不在年岁高,功夫到家自然成。种田人看了我的灯,年年都有好收成,五谷丰登五畜旺,精耕细作风去顺......”
爹爹当了中医院的中医科主任,后来还成了黄陂县的政协委员,但那只不过是一个花瓶,摆设而已,他仍然只当他的医生,不闻政事。正好,国家大面积的防治血吸虫病,黄陂的南部是湖区,是重点防治区域,爹爹便带队冲到了防治前线。因为他是专家,政策允许他带两个助手,爹爹便把伯爹的两个女儿(母亲的堂姐妹)带了出来参加了工作。
说起伯爹,他可没有爹爹开明。伯爹是一位乡村教师,却满脑子的旧思想,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不送女儿上学,全部的心血花在儿子身上。但此时儿子去了台湾,当时也是爹爹带出去的,后因台湾海峡战云密布,两岸音讯阻隔,舅舅一直没有了消息。伯爹因此没少怪爹爹,要不是他把舅舅带出去,也不至于舅舅没有下落。据母亲讲,舅舅在家里说了一门亲,亲家屡次找上门来,要完婚,可舅舅根本就不在家,怎么完婚?旧时,毁婚,那是对亲家极大的侮辱。为这,伯爹不知给别人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礼,才算平息。
这件事,伯爹是很怪爹爹的,总有些争吵。爹爹也通过很多途径托人找听舅舅的下落,中日邦交正常化、中美关系解冻后,黄陂时有海外人士归来,爹爹都不放弃打听舅舅的消息。只是都没有结果,直至两位老人去世,也没盼回我们的舅舅。竹平表妹改革开放去台出差,还曾专门到舅舅供职的彰化糖厂去寻找赤,也是无或而返。但不管怎么说,当时,爹爹显然看得更远些,不但送自己的女儿上学,而且还把伯爹的两个女儿也带出来了,成了吃商品粮的国家人,那时无疑是要有一定眼光的。
爹爹从“血防”前线回来后,医院的领导和县里的领导们更是钦佩爹爹的医术和为人,便有了动员爹爹入党的心思。他们也知道爹爹的脾气,担心谈不拢,但又不死心。于是,找了一位和爹爹走得近的医生去当说客。来人登上爹爹有门后,一阵寒暄过后,便云山雾罩,说东道西,谈古论今,趁着神侃,见爹爹也是好心情,最后才绕到劝爹爹加入中共一事。爹爹一生熟读历史,就服膺于“君子不党”。因而,不朋不党是他一世遵从的圭臬。听到来人是来当说客的,爹爹一怒之下,便将来人赶了出去,一点情面也不讲,从此割袍断义,一刀两断。
院方和县里领导听后,很是震怒,但碍于爹爹的名声,暂时也就不了了之。爹爹从没往心里去,所有人都以为风暴过去了。没承想,1957年反右运动席卷全国,县里的领导和医院的领导再也无所顾忌了,便在中医院里开起了爹爹的批斗会,给了爹爹一顶帽子,上面写着“思想右倾”,还好,没有把“右派”的帽子戴实。后来才知道,还是有的领导钦佩爹爹的医术和人格魅力,念及爹爹曾为新四军伤员看过病,又第一批把自己的诊所交给国家,暗中给予保护的结果。
爹爹经过这一劫,认为江湖险恶,一张辞呈,自己结束了自己的中医院中医科主任的职务,并一不做二不休,继而辞去了国家公职。爹爹对此事反应之强烈,是领导始料不及的,又极力挽留,湖北中医学院趁机挖爹爹去大学任教。但爹爹去意已决,我辈岂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门去。自此,远离庙堂,作闲云野鹤,快意江湖,躲进文教巷,成了一名隐于朝市的大隐之人。
四
爹爹离职后,先后住过公安街、玻璃厂,最后是文教巷11号。文教巷街面不宽,仅两三米。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巷子,原来却是宋代著名理学家程颢、程颐生活了16年之久的地方。“两贤堪媲美。双凤共投怀”。文教巷原名草木巷,后改名文教巷,大概与这里有城关小学、中学有关。文教巷两边的房子是尽一色的红砖平房,爹爹的房子就靠近城关小学和中学。那房子应该有三进,一进门是正厅,正厅里摆着一张四方桌,四方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座自鸣钟,到了整点,就发出几点的声音,这里是爹爹接待来客的地方,也是全家吃饭的地方;往里进,左边就是爹爹和太的起居室,同时兼作爹爹的书房。一个简易的书柜,码着密札札的书,多为线装书(不知扫“四旧”时,是怎么留下来的?),医学的、文学的都有;右边是姨妈姨父的卧室;再往里边,是间卧室;最后,是厨房。厨房有一扇耳门,门外有一小院子,和隔壁老方家共用。太在那厨房的墙上挖洞,搭了个鸡埘,养了几只鸡和鸭。我和小伙伴们曾倒处去挖蚯蚓,那是越大越粗越好,鸡和鸭不知多么喜欢吃呢。
爹爹在文教巷,总有接待不完的客人,多是来求医问药的病人,再就是来和爹爹谈天说地的老学究。有一个远校长,反右时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农村去劳动改造了。但只要回县城,他就必来文教巷,和爹爹谈文学,是远校长困厄时最有温度的时刻。爹爹一点也不忌讳人家是右派,一样谈得热之闹之;最后,还要留远校长吃顿饭,一起喝点小酒。物我皆忘,惟有一醉消千愁。爹爹最得魏晋名士之率性,之随意,无规无束,自由自在。这仿佛和他的医者形成悖论,但其实不然,反而是名士之风。古代文学家没有一个不懂医的,而古代医家,又没有一个是不懂文学的。
看病时,爹爹坐在正厅的四方桌前,把着病人的脉,看着病人的舌胎,望着病人的气色,询问病人的感受,然后开出药方。据表姐回忆,有个姓罗的患者,人长得帅,可得了肺病,一天到晚咳得惊天动地,不知看了多少医生,都不见好,慕名找到爹爹前,他已不抱多少指望。爹爹认真察看了他的病情后,开了几副药,他吃了几个疗程后,竟大有好转,继而增强了他的信心。罗先生后来,竟成了爹爹的忘年交。由于药对症,心情好,他的肺病后来痊愈。爹爹见他好学,又有文学功底,还牵线搭桥,把城关一小的夏老师介绍给了他,罗先生和夏医生竟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新婚不久的舅妈还没孩子,却得了子宫肌瘤的病,舅妈着急担心将来没有孩子,舅舅不知所措。那时他们远在宜昌,按西医的诊法,只有做手术,可当时的外科技术不发达,动刀见血的,说起来都害怕。舅舅只得向爹爹求救,把舅妈带到黄陂。爹爹望闻问切一番,立即开出药方。一开始拿到药方,舅妈见都是些普通的草药,几乎不怎么相信,舅舅好说歹说,才答应试试。太将药给她煎好,她煎服几贴后,感觉要比以前舒服些;再服,几个疗程下来,感到神清气爽,后到医院一检查,肌瘤完全消失。舅妈高兴坏了,后来,接连生了两个胖小子。这才见证爹爹的医术,并非浪得虚名。
那时,爹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诊所,就更没有药房,病人便只能拿着爹爹开的药方去县城的药房配药。我记得从文教巷出来向右拐不远,在中山大道上,就有一家药房,那家药房的柜员一看方子,就知道是梅先生,即爹爹开的药方。他们都很熟悉爹爹那笔隽秀飘逸的行书,每次见了,都很虔诚的捡药分包。我曾经患了支气管炎,也是爹爹给开的药方,我拿着爹爹开的药方去捡药,柜员接通过单子,都要大唱一声:梅先生的药方。然后,抽屉捡药。柜员一只手熟练的从药屉里捡出药来,放到戥子一称,然后放到一张黄纸上,待需要捡的药捡齐后,把黄纸四周一拢起来,留下一角插进纸缝,一包药就成了。我拎着一包包药回来,太便生好炉子,用一只陶罐给我煎药。煎药的过程中,淡淡的药香飘满整个屋子。药煎好后,太用筷子挡住陶罐口,慢慢地把药滗到一只碗里,待药变温后,我试了一口,真苦。爹爹见我不敢喝,便笑着给了我一块桃酥,鼓励说,喝了药后,用桃酥压一压。于是,我捏着鼻子,闭着眼睛,一口气把药喝了下去,然后,迅速把那块桃酥塞进嘴里。这以后,每喝一次药,就能吃一块桃酥,直到病有好转为止。
除了来家里看病的人外,再就是来神聊海聊的人,也有的是来听讲的。据表妹回忆,有一个人一来一座就是半天,总坐着不走,也不插嘴,完全只带耳朵来,她们都称他“哑吧叔叔”和“糍粑叔叔”。“哑吧”是说很少听他讲话,“糍粑”是说他的屁股一挨到板凳,就像糍粑一样粘上,爹爹他们不罢谈,他就不走。和爹爹对谈得最多的是一个叫张毅仁的老先生,他是黄陂一中的老师。他来时,当然不是和爹爹谈医论病,而是说文解字,吟诗作赋。
两位饱学之士,都是清谈高手,不管秕糠,只问风月,有时谈得兴起,还手舞足蹈,真是“老夫聊作少年狂”,而且他俩就不是读文,而是唱文了。爹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抑扬顿挫的唱吟,像前川河的一泓碧水,时而汹涌澎湃,时而波平浪静,但整体是悠长而韵味十足的;而王医生“青青子衿,幽幽我心”,那吐词清晰的念白,则像黄陂南部的沃土,沉甸甸的丰收覆盖了原野,风吹过后的麦浪,充盈田畴。那个缺少文学滋养的年代,听爹爹和张先生对谈,无异于一堂堂文学的饕餮大餐,滋润着我们幼小的心灵,现在回忆起来都是一种享受。
每每这样的时候,太总是不声不响地在后厨里温上一壶老酒,炸一盘花生米,炒一盘猪下水,让爹爹他们老哥俩喝上一盅,那是再惬意不过了的。表妹总是很懂事的在爹爹他们的酒喝得差不多时,给他们把酒酾满。爹爹他们一直喝得醉眼朦胧才罢休。已是月华如水,路灯昏黄,爹爹送张先生出门,边招呼着张先生慢走,有空再来。张先生头直点,也不回地应答:好,好!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去,还哼着戏文呢。那真是一段神仙一般的日子。
五
爹爹是个理论家,他是不管家里吃喝的事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且见不得鸡鸭,所以他从不到太的后院,但鸡蛋、鸭蛋是要吃的。因而,这些活全靠太一人操持。每天清晨,天还刚刚露出鱼肚白,太总是第一个起来,去把厨房的炉子生燃。我见过太生炉子,因为我睡的房间就紧挨厨房。厨房的门打开,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后院。
随着厨房的耳门“吱呀”一声打开,晨光就从门缝闯进了房里,风也像个不速之客,吹着蚊帐摆动。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见太提着炉子到与老方家共用的院子,然后,将旧报纸团成一个个纸团,丢进炉子的底层;再在纸团上放几个煤球,确保煤球和纸团间露出丝丝罅隙。都准备就绪,太划燃一根火柴,把纸团点燃,倏间,一绺浓烟就袅袅升起,向天际漫漶而去。烟,先是浓浓的,黑黢黢的,随之,越飘越远,越远越淡,直到与大气融为一体。我喜欢看太升起的炊烟,眼睛跟着炊烟升腾,好像把少年的心事全带到了那无限的天边。天边有什么呢?有彩虹吗?有森林吗?有大海吗?有万花筒吗?脑壳里尽装的“什么,什么”,总是那么的富有诗意。以至每天清晨,太起床时,我就醒了,醒后,就趴在床上,看太重复着生炉子。太将炉子生燃后,就把淘好的米,放进一只陶罐里,我们那称“吊子”,再把“吊子”放到火炉上,熬粥,那是早餐的必备。
太做完这一切后,就挽着竹篮上街去,她要去采买一家人一天的菜蔬。出文教巷到中山大道向左走,就是前川城最大的菜市场。彼时,虽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菜市场是国营的,但也有不少城郊的菜农担着自己自留地的蔬菜来市场交易,换点零花钱。而菜农的菜因为新鲜,价格也便宜,总是会得到市民的青睐,太也要趁早去买些回来。
太走后,我就起来了,洗漱后,也出了门。巷子里的一位哥哥从西安回来省亲,他答应骑自行车带我出去玩的。果然哥哥推着自行车正在等我呢,他骑着车带着我就直奔菜市场去。我正纳闷,他怎么去菜场啊,还没问出来,他就把自行车骑到了正街,一会儿就到了菜市场。进入菜市场,我四处寻了寻,没有看见买菜的太。菜市场里,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叫买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哥哥骑自行车就像在人群中插着花样,扭来扭去的,他骑着剌激,我坐着可提心吊胆。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自行车骑到菜市场来,就是为了显摆他的车技呗。他把车铃拨得“叮叮当当”,可买菜的卖菜的充耳不闻,他的速度太快,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老农的担子上。自行车嘎然停了下来,轮头也撞弯了,我的膝盖“嘭”地一声碰在了地上,一阵钻心的痛,膝盖破了皮,渗出了血。骑车的哥哥也手肘子受了伤,他扶起车,轮头弯了,推出菜市场后。他把轮头掰正后,又骑了上去,我跛着脚,爬上车后座,他把我载回了。
太买菜回了,问我,君辉,怎么这早就出去了?我吱吱唔唔,半天才搪塞过去。爹爹和姨妈姨父及表姐妹们都起来了,太的粥也熬好了,她买菜时,也买回了油条、包子,还有糯米鸡。一家人围在客厅的四方桌上,吃着早点,喝着粥,其乐融融。早餐后,姨妈姨父他们上班去了,爹爹泡盅茶,走进书房,沉浸在他的文学与医学的世界,太照例去忙一家人的吃喝,而表姐妹和我,也寻着文教巷各自的伙伴,玩耍去了。这之前,我趁大家都忙着,闪进爹爹的书房,找到一瓶蓝汞,胡乱地在破了皮的膝盖涂了涂,仿佛疼痛也好了许多。
如果回黄陂正好是过年,那太做的好吃的可就多了去。那些美食中,除了肉糕、鱼糕外,我最喜欢吃豆腐丸子。太做豆腐丸子时,我就站在边上看。太先把准备好的一块块豆腐放到一个大盆子里,用勺子捣碎,成粉末状,然后将香芹、胡萝卜、葱、姜、蒜等佐料切成细细的末,放到豆腐盆里;再加入盐、面粉,太还将爹爹喝的酒点上几滴,均匀地搅拌;然后放上一两个鸡蛋,继续搅拌,直到上劲;再逐个捏成一个个的团,成丸子状;在临上锅蒸时,把豆腐丸子表面再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粉,那蒸出的豆腐丸子,白白嫩嫩的,透着豆腐的豆香和各种佐料的香味,鲜美无比。豆腐丸子也可油炸,最好是茶籽油,待油烧到五成,就把丸子放进去,等豆腐丸子的外表金黄即可捞起来,莫看炸出来的豆腐丸子外表金黄,而里面仍是白白嫩嫩的,吃起来,酥脆而香喷喷的。以致今天,我都喜欢吃豆腐丸子,只是母亲的手艺远赶不上太,但这又有何妨呢?豆腐丸子里永远都有太的味道。
六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挨整,日子相当不好过。几次孩子无人送回老家,都是爹爹不顾自己已年逾六旬,一路舟车劳顿,从黄陂经武汉到赵李桥再到崇阳,接回自己年幼的小外孙,或送到汉阳,或带回黄陂抚养。而且,自兹开始,一直有领导和同事劝母亲与父亲离婚,划清界线;尤其是父亲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回汉阳老家劳动改造时尤盛。母亲也为此事苦恼,频频给爹爹写信,倾诉自己的处境。爹爹是个从容大度的人,即使天塌了,他也要穿戴整齐再出去把天撑起来。爹爹屡屡给母亲回信,劝慰母亲,他从观察中得出父亲是一个好人,质朴、善良、刚毅。群众性的运动,哪有不伤及无辜的?让母亲暂且忍耐。
有一天,爹爹突然出现在崇阳母亲面前,母亲简直是喜出望外。原来是爹爹不放心母亲,担心她承受不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高压而做出傻事来,面对面的和母亲谈心效果会好些。其实,母亲和爹爹一样,心跟明镜似的,她知道父亲是怎么样的人?即使组织给他下结论,群众给他戴帽子,但在母亲的眼里,父亲就是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那神马,都是浮云。但不妨碍她在爹爹面前吐吐苦闷,倒倒苦水。现在,爹爹就站在母亲面前,什么也不需说。爹爹看着略显憔悴,但精神依然饱满,忧郁却仍镇定的母亲,他放心了,只住了一宿,就回黄陂去了。临走时,给母亲留下了百十元钱和几十斤粮票,只搂了搂母亲的肩膀,无声的力量,给母亲以温暖,那只是亲人间才有的体会。此后,母亲再没有向爹爹倾诉,天大的事,一人扛。她不能再让老父亲担心了,她只希望老父亲健康地活着。
爹爹虽然回到了黄陂,但一直关注着母亲在鄂南的遭遇。那段时间,爹爹的信特别多,隔三差五的就有信来,我们年纪还小,自然没读过信的内容。但爹爹的一书行书漂亮极了,我只要一见到他隽秀的行书,就知是爹爹的信来,欢喜得不得了。有一次,乡邮员老肖气喘如牛般的爬上大市中学的坡,我正和小伙伴们踩着高跷在校门口嬉戏。见老肖来了,连忙问有我家的信么?老肖扬起信说,有哇。我快速踩着高跷过去,从老肖手中拿过信,一看,是爹爹的来信。为了快让母亲看到信,我踩着高跷往家里去。嫌手捏着信,又要扶着高跷不方便,便将信刁在嘴里。还没走开,老肖一毛粟就敲到我的头上,我随口骂了他一句。他拎着我的耳朵告到了母亲那里,母亲一个劲要我向老肖道歉,我拗不过母亲,给老肖道了歉。但心中是不满的,当我看到爹爹的信被我刁湿了,口水洇过信纸,有的地方字已模糊,我才心服口服地给老肖道了歉。
整个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只要有假期,爹爹就总要接我们回黄陂,我们兄妹四个,都争着回去。因为回到黄陂,我们就像回到了天堂。那里没有批斗,没有另眼相看,有的只有爹爹和太的温情,有的只有小伙伴们无忧无虑的玩乐。我记得有一次和小伙伴去城墙上玩,那是一段残垣断壁,好像有很多的槐树长在那城墙垮塌的豁口,横逸斜出的,夏蝉在槐树枝不停的鸣叫,我们爬上树去捉,捉了知了,又一个个从那城墙上往下跳。爹爹知道了,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是对我说,你要是摔断了腿,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待?看着爹爹急不过的样子,我羞愧地跑开了,再也没有去过城墙。
还有隔壁老方家的哥哥他们用泥巴制成幻灯机,在墙上放幻灯,引得我们浮想联翩。和我玩得最多的是对门的国斌和李元,我们差不多大,谈得拢。李元家后院是一绺深深的巷子,种了不少的叫不上名的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蜜蜂和蝴蝶常年嗡嗡的缠着花开,那里就是我们的乐园。有一年暑假,大热天里,我和国斌、李元,一起去捉苍蝇,捉了一瓶子苍蝇后,直扑前川河;用米钉做成鱼钩,把太纳鞋底的线当鱼线,刷翘嘴白。刷累了,就脱得精光在前川河里闲庭信步,好不快哉。
呵,文教巷,那就是我们童年、少年时代的避难所,叫我们怎么能忘记呢?
七
有一年,也是一个暑假,姐姐带我一起回黄陂,我还是个懵懂少年,姐姐已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但由于久居乡下,尤其是服饰,在小城的表姐表妹面前,就是个丑小鸭。上衣是土布的短衫,下身是黑色的裤子,与表姐表妹的上衣的确良短袖衬衫,下身碎花的裙子比起来,泾渭分明,格格不入。虽然表姐表妹和巷子里的小姐妹们,并没有嘲弄我们姐弟的意思。但姐姐还是觉得有点自卑,其表现就是,脸上总见不着平日常有的可掬的笑容,也不怎么出去和小姐妹一起玩儿了,老窝在爹爹的书房里。从爹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一本的线装书来,整天整天地看,赶也赶不出去。问她也不意思说出来。我因为小,整天在外疯,只到吃饭时再宿笼,压根就不知姐姐的小心思。可能只有太能懂,也愿意懂。
因为,有一天,太从街上的布店里,扯回了一块的确良布料,姐姐见了,眼睛放亮。围着太甜甜地叫,一展几天的愁容:太,太,是给我的么?太拂着姐姐的头,说:是的呢。姐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太,真的?外婆慈祥地微微笑着说:真的哟!傻孙女。然后给姐姐量尺寸,姐姐像燕子一样伸展着她的身姿,有点欲飞的味道。然后,太戴上老花镜,用画饼在布上横着画,竖着画,然后裁剪成衣样,裙样;然后,用缝纫机缝上。那几天,姐姐像跟屁虫似的,跟着外婆不眨眼。很快,一套衣裙就做好了。姐姐一试,非常合身,一试她就不愿脱下来。太七哄八哄才让姐姐极不情愿地脱下来。太又作了些小修改,又在水里洗了下,晾干后又熨烫,一套衣裙最终完成了。
又一个黎明,姐姐揉开惺忪的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太缝的的确良衣裙,被整齐地放在床边。姐姐兴奋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洗漱都来不及,迫不及待就把衣裙穿在身上。跑到厨房里,牵着裙子,站在正忙着一家人早餐的太面前,旋转着,大声嚷嚷:太,太,您看我穿得好看不?还没听见太说话,姐姐的声音把我的瞌睡吵醒了。我爬起来,也跑到厨房,摸着姐姐的的确良,好滑哇,像缎子一样。莫说,姐姐穿这一身短衣短裙,真好看。高挑的身材更显得婀娜,齐耳的短发显得格外精神。丑小鸭就这样蜕变成白天鹅了,一个色丝少女活脱脱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表姐表妹也都起来了,看到这样的姐姐,都惊呼,电影海报上的美囡走到了我们寻常巷陌了。一出门,惊艳整个文教巷,巷头巷尾都谈着姐的故事。
太见到孙女身上的一袭衫裙,抿着她那没牙的瘪嘴,虽然一直都没发声,但怎么看,太都似在笑着,开心地笑着。那种笑,永恒的镌刻在我的心中,且每一次回忆起,都泪流满面。太啊太,那困厄时的万般怜爱,百身何赎?
八
爹爹和太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曾双双来到鄂南山区崇阳大市中学小住过一段时间。记得爹爹和太来之前,父母把靠近校门边的一间我平时堆放柴蔸的小房间清理出来,当成了爹爹和太住的起居室。爹爹和太其时已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但身体还不错。爹爹每天早上坚持跑步,一般都会沿着武长公路跑个四五公里。然后是晨读,仍是那种吟诵。天气好的时候,爹爹就搬出一张藤椅到学校的操场上,坐在藤椅上,手里翻动了一本线装书,时而高声朗读,时而低声吟诵,完全到了忘我的状态。引得学校的学生们围观,他也是旁若无人。
爹爹在鄂南,除了读书,也给附近村庄的人看病。小学有一位女老师,姓刘,和母亲相熟,结婚多年无子,夫妻关系闹得很僵。听说爹爹是医生后,找到我家,求爹爹给瞅瞅,爹爹看后,给开了一药方,夫妻俩同吃。后来,刘老师果然生下一个胖小子,乳名刘黄陂,学名刘浪,以纪念爹爹给他们带来了幸福。
爹爹高超的医术,很快在大市名闻遐迩,每天找爹爹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那些朴素的农民总带些家里的腊肉和鸡蛋来,爹爹怎么婉言谢绝都无济于事。但也有遗憾的事,这里就是没有像张先生那样的饱学之士能与爹爹聊天,爹爹不免有些寂寞。母亲只好找来学校一位年近花甲的老教师庞先生和爹爹聊天。那天,母亲做了一桌子菜,请庞先生来陪爹爹喝酒,爹爹兴致很高,和庞先生谈天说地,一般是爹爹说得多,庞先生说得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庞先生就来得少了。据母亲说,庞先生觉得与爹爹谈文说艺,显得太吃力,对等不起来,爹爹不过瘾,而庞先生又略显尴尬。但爹爹却不这样认为,能和他对谈当然求之不得,但实在没有对手,他有听众也是可以的。所以,爹爹老问母亲,庞先生怎么不来?快去把庞先生请来。母亲听了,总是无言以对,问过几次后,爹爹也就不再问了。
爹爹嗜茶,也嗜酒,一天不能无茶,一餐不能无酒,但每次都喝得节制,从没有看到爹爹喝得酩酊大醉过。崇阳产茶,但也不好买,悉数凭票。好在大市中学自己都制茶,质量谈不上好,但茶新鲜,也能买一些,爹爹要喝的茶应该没问题。但酒却没有好酒,崇阳的米酒,酒味不浓,甜得像糖水,爹爹喝起来没劲。当地产的苕渣酒,太劣,喝得口里苦。母亲只得到处托人,才买来两瓶西陵曲洒,那就算得上是最好的酒了。
可两瓶酒还没喝完,爹爹就突然接到远在宜昌舅舅的加急电报,说爹爹添了孙子,应该是表弟纬天出生吧。爹爹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和太起程,从崇阳赶往了宜昌。
这之后的1978年,爹爹和太还来过一次崇阳,这次是最后一次来崇阳了。此时,我们家已搬到崇阳田心中学,我已在他乡求学,只有回家度月假时,才能见到爹爹和太。没想到,过一年后的1979年,伯爹去世,作为弟弟的爹爹从县城回到大梅家塆料理兄长的后事。
回望兄弟几十年,突然兄长归于道山,爹爹在乡里过度忧伤,加上他平时少回老屋,一时来往宾客不断,而且花销也大,再就是作为医生的他,太过大意,竟然没想到自己患有高血压,不能劳累,突诱发脑溢血,后不治溘然长逝,享年尽71岁,一代名医就此消殒。
据表姐妹回忆,爹爹去世前的6天,即12月1日,还给在县城的姨妈写了封信,我见着了爹爹的手迹,“采兰:15元钱早已用完了,不等发钱时,要借钱带回我用。补的钱下来没有?乡下任何东西需要钱买,手里无钱心里感到无主。晓平有信回吗?今年下年能否安置?美生的通知来吗?清油替我买1-2斤,早已吃光了,目前只得以猪油代替。借的钱叫彦平抽时间送回。此嘱。父亲12.1”。爹爹在贫困交加时,还惦记着远在荆门插队的外孙女小平姐,还惦记着蒲纺招工的堂表姐美生。他断然没有想到这是他的绝笔。现在读来,我们都感到非常的难过。
爹爹去世后,父母念及我的学业,只在办完丧事后才告诉我。听到消息后,我大哭一场。又过五年后,太去世了,享年81岁。父母仍然没有告诉我,只带了姐姐和最小的弟弟前去奔丧。父母那代人被革命洗脑得太厉害,反而人伦礼教要少一些。一直到好几年后的清明,我才有机会回黄陂红岗山下的大梅家塆,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披着荆棘,跪在爹爹和太的坟头,洒下我的泪水,寄托我迟来的哀思。
再回文教巷,已面目全非,斯人已去,只有爹爹手植的香樟树还在,已然根深叶茂。
后记
我一直认为,所谓历史,应该是由无数小民的历史连缀而成,惟有他们的历史才会更真实。相反,书本上的大人物们的历史,大多是猜测和作者的偏见。本着这样一种理念,我开始着手写作《时代侧影:给历史一个回声》。
这本书是以我父亲的经历为线索,上溯到他的祖父、父亲,下到他的弟妹子侄,横向到他的朋友抑或是政敌(可能还谈不上)的故事,而主要是父亲的经历。因为他的经历,我一直在听,一直在写,也一直在思考?他的经历是怎么造成的?他的经历有价值吗?我不敢肯定。当我的第一本散文集《远去的凉亭》出版时,其中写了一些父亲在文革中蒙难的片断,有几个作家朋友,如梁必文、徐鲁、熊唤军、黄自华、叶向阳先生等对我说,那段经历让人心痛,可以深度挖掘。
于是,我开始系统的回溯,一有空就回鄂南温泉,听父亲讲古,甚至让父亲动手写。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有点残酷,等于把他的伤痛又一次揭开。父亲接活后,日以继夜,为我提供了不少的素材,我看了后,告诉他,哪些有用,哪些无用。这样反反复复,父亲那该挖掘的都挖掘得差不多了,但一些最隐秘的事,比如他在“学习班”里,受到了什么非人的待遇?竟产生了自杀的念头。父亲没说,我也没问,因为有些过往太惨痛,太让他难以释怀。而母亲则一直反对我将这些故事写出来,她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她是那样的怕伤害一切人,她真是太善良了。
但不忘历史,以供后来者殷鉴,还是有意义的。于是,在父亲讲述后,我也曾多次走访父母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那些地方大多也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每到一地,寻朋访友,以冀了解更多的细节。因年代久远,细节的东西还是太少。但我已不管这么多了,父母亲都垂垂老矣,我必须得加紧做。经过日以继夜,数易其稿,终于完成了这本薄薄的小书。
这本小书应该属于非虚构作品,可以把它作为我的家族史,也可以作为家族的心灵史;还可以作为我的父母蒙难岁月的一曲悲歌,更可以从中看到共和国发展过程中的曲折探索及她的子民的生活。书中写了人性的恶,但也写了人性的善;鞭笞了丑恶,歌颂了光明。遵照母亲的要求,我尽量隐去有些人的名姓,把一些事写尽量隐晦点,以免有人对号入座。
但我要说的是,这本小书虽然是一些凡人,还是一个家族的小事琐事,但它毕竟反映的背景是一个时代,或是一个时代的侧影。二十世纪,是人类社会革命的世纪,不只中国进行了革命,世界各地的革命同样风起云涌,国家独立,民族解放是那个时代主旋律。作为一个中国人,当然感受最烈的还是中国的革命。每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物,肯定会留下了这个时代的烙印,也会折射出这个时代在人们心中的投影。因而,这些人物,无论大小,他都理应给这个时代以回应。基于此,我将书名定为《时代侧影:给历史一个回声》。
在写作过程中,我的老父亲老母亲,我的叔叔婶婶姑姑,我的兄弟姐妹和我的堂兄弟姐妹们提供了很多素材,提出了很多意见建议,弟媳刘春读得最仔细,给我校正了不少错字错句。在此,一并致以衷心的感谢!
最后,感谢所有为本书出版的朋友们,感谢读者能耐心读一个家族的小史。祝福你们,为你们祈福!
作者
2018年9月16日于楚河汉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