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尽劫波(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
作品名称:给历史一个回声 作者:一册山河 发布时间:2018-10-02 15:19:07 字数:5189
三十七
正在此时,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了。记得,那天下午,我们正在学校的茶山上劳动,四点钟,我们正荷锄下山,高音喇叭里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沉重的声音,提示听众,收听重要新闻。随之,便传来阵阵哀乐,这一年,中国人民经历了太多的这种哀乐。先是1月8日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逝世,接着,7月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缔造者之一,总司令朱德元帅去世。那今天是谁呢?
当电波传来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消息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我们受的教育就是毛主席万岁,万岁的毛主席怎么也会死呢?老师通知我们连忙回校,传达上级精神,每个学校都要设灵堂,吊唁毛主席。小学和中学在一起,但灵堂却是各设各的。人们迅速砍来松树和柏树枝,扎起了凸门,买来了各色的绸纸,折成花朵缀在松柏之间,上书:沉重悼念毛泽东主席。学校在靠南边的教室里设了吊唁室,中正是毛主席的彩色画像,像两边是花圈,学校将以班为单位进去吊唁,每天早晚两次。
有一次,我们班进去吊唁,教室里一片肃穆,有的女生还哭出了声,没有人制止,那是一种感情的流露。我们都低着头,向主席像默哀,不知谁放了个响屁,人群中略有一点骚动,我则差点笑出了声,连忙忍住,才把笑声挡了回去。要是笑出来,还不知是什么后果。吊唁活动一直到9月18日,公社组织全体学生和国家工作人员到田心公社礼堂收看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的毛主席追悼大会。父母带着他们的学生也参加了这次活动。
随后,是“四人帮”的覆灭,中国的政局因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不怎么重视的文化教育一下子热起来了,臭老九也渐渐香了起来。不久,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别看田心中学的领导们身在山中,那还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们率先响应上级行政部门的号召,在初中开设起了英语课。没有专门的英语老师,在外祖父的鼓励下,曾经学过一段时间英语的母亲被推到了前台,担任起了全校的英语教师。自那以后,母亲几乎每天都是凌晨四五点起来,准点跟着收音机里的英语广播学英语,从不间断。教学中,她采用最简便的方法让学生学好音标,在此基础上让学生读准音,记牢单词。
山里的学生虽然先天不足,但学起来是非常勤奋的,收获很大。在期终参加全县英语统考中,田心中学的英语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一时轰动全县,人们纷纷打听田心中学的外语教师是何方神圣,是哪一所外语学校或外语专业毕业的?当得知母亲竟是靠自学而取得如此成绩时,大家不得不佩服母亲。后来得知,母亲的外语还是有一定基础的,母亲小时候,在黄陂长岭岗读书时,外公原希望她学医,而学医没有外文或不懂外文是断然不行的。于是,外公便请了长岭岗的沈先生(他也是名医生,有个儿子也正在学英文)家里英文教师教母亲英文,尽管时间不是很长,但母亲却打下了良好的底子。以至后来,母亲读初中时,英语老师都惊讶母亲的英语水平,当她没读高中而只是去读了一个中师时,她的老师还很为她惋惜。
母亲教英语后,父亲则接替母亲担任起高一的语文老师并兼起了班主任。父亲改教语文,对他的形象思维是一个挑战,他擅于逻辑思维。为了教好语文,父亲没少花功夫。自己大量阅读中外名著,恶补人文知识,并向老牌语文老师请教。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指导学生在阅读和写作上下功夫,来提高语文水平。他教的学生中有一个叫王志金的,在一次全县作文竞赛中获得大奖,记得他的作文中有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被我记住了一辈子。以后,他的作文每每都当成范文,只要作文一出来,就会被同学们轰抢,一时还真有点洛阳纸贵的味道。
恢复高考第一年,田心中学一所普通的山里高中竟有四人考起了大学,其中一个还考进武汉大学,在全县又是一次轰动,那个班的班主任就是父亲。四十年后,学生们回忆,当年高考复习班里(县里为了提高升学率,从全县高中毕业生中选一批人集中培训)里,田心中学选送了五名学生,在全县各高中中是最多的,语文尤其是作文在那批学生中是一流的,英语成绩比起城里的学生一点也不逊色。父母所付出的努力功不可没。为此,县教育局还奖励了田心中学一台“金星”牌的电视机,并把父亲为代表的和学生们一起摸爬滚打的教育方法总结成“抱鸡婆精神”向全县推广。
父亲担任班主任工作,不仅仅只把精力放在教学上,而且特别注重人的培养,对学校的公益也异常关心。父亲班上有一个学生,前面讲过的,得过全县作文一等奖的王志金,他的父亲是老土改根子,一位质朴的共产党员,干活不惜命,后来受伤干不了农活了。在那个靠争工分的年月,一个干不了重活的农民是没有好的报酬的。因而,家里陷入了困顿,那时的学杂费虽说不高,但志金家穷得叮当响,一分钱的学杂费都交不起,面临着辍学的危险。父亲在家访时发现了志金家里的情况,于是,便从微薄的薪金里挤出一些钱来接济他,母亲也非常支持父亲的行动,正是因为有父母的支持,使得志金能顺利完成高中学业。
后来,志金的高考分数过了大学录取线,只因志愿没报好,从大学录取落榜,后进入了一所省属中等专业学校,但也据此得以跳出了农门。毕业后,分配至襄阳老河口,由着有专业知识,加上工作踏实肯干,单位领导将他作为重点培养;而且那是重视知识分子是真心的重视,城市商品粮户口那么精贵,单位领导要市里大领导,将他全家户口以引进人才的名义,落户在襄阳老河口,知识改变命运略见一斑。而今,志金可是身价过千万的老板了。但志金一直没有忘记父母,时常回来看看他的老师。
有一年春节,志金还专门回到鄂南温泉,又来看望他的老师。据当时在家的弟媳回忆,志金一推开父亲家的院门,喊了一声“滕老师”,父亲的耳朵好使,一听就知是志金,便用他那习惯的热情回应:“志金哎!”走到院门,志金放下手中带来的大包小包礼物,和父亲来了一个熊抱。父亲显然不适应志金的这个洋礼,搞得脸通红的,母亲也走到台阶下,笑迎她的学生。那场面是温馨的,也是对过去磨难的一种致敬。
三十八
1976年的冬天,还是非常寒冷的,滴水成冰,学校的取暖全靠木炭,而木炭的生产又全在深山僻壤间。田心毗邻金沙,金沙是全县平均海拔最高的地方,那里烧炭的人多。于是,学校领导决定去那里买炭。由于父亲原来在大市中学的校长饶武国正在金沙当教育组长,父亲便自告奋勇报名前往。当时学校一共挑选了十名年轻力壮的老师,父亲已近不惑之年,算是队伍中最大的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敢报名参加去金沙买木炭的,因为那时是没有车拖的,完全靠一双脚板走和一个肩膀担,没有一点实力和勇气是不行的。
父亲他们走了十多公里,从路口的石家祠堂(也是母亲初到崇阳第一个工作的地方)上金沙,当时的路都是土路,蜿蜒的山路逼窄逼陡且弯多,每上一步都是步履维艰。父亲他们到金沙后,找到饶武国组长时,已是傍晚,当地由于海拔高,还下了一场雪。饶组长介绍父亲他们到与田心相对、距田心有1000公尺高的一个小村子里,在这里买了1000多斤木炭。第二天,父亲他们每人担100多斤木炭开始下山。雪越下越大,父亲他们一下子成了雪人,身上的衣服却越穿越少。而且下山的路特陡,还有一面是悬崖峭壁。父亲他们尽量倚着山走,而且每一脚必须踩实,否刚跌下万丈深渊,那就只能粉身碎骨。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有一位老师实在是没法把木炭担下山来,弃了可惜,最终只能把他担的木炭分到其他老师身上,自然增加了包括父亲在内的每一个老师的负荷。父亲在这次担炭过程中,虽然年纪最大,但没有输给任何老师。当父亲他们把木炭担回田心中学时,学校的师生们夹道欢迎,尤其对父亲这么大的年纪还有这大的干劲交口称赞。父亲深深感叹,这得益于曾经在常岭砍柴磨出的铁脚板和铁肩膀。
当时的学校都有一片校办农场,父亲带着学生们在那里种芝麻、黄豆、绿豆什么的。当年的芝麻丰收了,由于当地没有榨油坊,只能送到毗邻的咸宁县柏墩去榨油。父亲又抢着去干,只带了一名学生。他们用板车将五六百斤芝麻拉到柏墩去,路程有三四十公里不说,还要翻过一座小岭。小岭横亘在崇阳与咸宁之间,海拔近1000公尺,盘山公路据说弯多达99个,而且弯急,一个连着一个。上山时,父亲在前面拉车,学生在后推,每走一步,板车的皮带就勒进父亲的肩膀,那深深的印痕如今都若隐若现;下坡时,父亲就把板车尽量把板车抬高,让板车的尾部与山路摩擦增加阻力,而且父亲的双脚就当一双刹车板,如果刹不住,一旦失控,那样板车就会从父亲的身上碾压过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最终父亲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把芝麻送到了柏墩榨油厂,换回了百把斤麻油,又是一番上山下岭,把油平安拖回了田心中学。回到学校,学校领导要特别分点油给父亲,以感谢他的付出,但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他只是尽了一名老师所应尽的本份。他并不是为了获得一己私利而去做这些事情,他是真心的愿意为这个集体付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满心欢喜的情况下去做的,因而并不觉得怎么苦怎么累。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干活不惜力的人,我们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在田心中学,他获得了尊重,田心中学师生并没有因为他受过处分而歧视他,更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遇到落井下石之流,所有他要努力去做,而报他们之恩。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恶势力,不惜以命相搏,泰山压顶也不弯腰;对待有恩之人,那怕滴水恩,也会涌泉相报。没有经过那段岁月的人,不容易理解,他们那代人中的大多数,都把名誉看得比山还重,而物质金钱,却并不怎么看重,可以说是有精神洁癖的人。可而今,世道变了,却恰恰相反。
三十九
在田心时,外婆从老家来小住了一段时间。说起外婆到黑桥来,还有段趣事。
一天下午,天下着蒙蒙雨,父母正在家批改着作业。突然,黑桥附近陈家的老杨跑到我家,对着父母说:“梅老师,滕老师,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喜讯,您妈妈来了!”父母听后,连忙放下手上的活,都站了起来。惊讶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老杨,你再说一遍!”老杨重复了刚才的话。父母急急地问:“你怎么知道?她老人家现在在哪?”老杨慢慢道来。
原来,他到田铺办事,遇见一老太太,说着外地话,问着什么。当时外地人少,老杨心里想,会不会是中学梅老师家的?于是凑过去,一问,还果然是。本来,老杨让老人家和他一起回黑桥,无奈老太太不愿意,只让他带个口信。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消息证实后,父亲拿起雨披就出了门。一到田铺就见着外婆坐在别人的屋檐下,父亲连忙把外婆搀扶了起来。外婆一双小脚,要在泥泞的山路上走五六里,那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期间还有一条小河,河上仅一独木桥。父亲索性把雨披给外婆系好,背起外婆就走。过黑桥河的独木桥时,外婆打了个喷嚏,父亲差点跌到河里。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我们都放学回家了。父亲已全身湿透,还好,外婆一丝也沒淋倒。
母亲见到外婆,高兴得流下热泪。问外婆:“您怎么来了呢?也没写个信来?”外婆笑着说:“汽校(姨父单位)有个便车到崇阳,我就来了!”原来是这样。我们围着外婆,吃着外婆带来的米糖,那种甜一直到今天都记得。但其时,物质相当贫困,当晚吃了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吃过晚饭,母亲把我喊到另间屋子,给了我5元钱,让我到附近村子里买些鸡蛋回。我领下任务后,犯了难。当时的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厉害得很,喂鸡的不多。即使有喂鸡的,那也是全家的希望,就在鸡屁股上,不是有鸡屁股银行之说吗?蛋也少之甚少。退一万步,就是有蛋,想卖也不敢啊。要是被抓到了,可是要上公社的社会主义教育培训班的。但外婆,疼爱我们的外婆来了,我不去谁去呢?
我攥着布袋子出发,先到黑桥陈家,偷偷敲了几家的门,一无所获。然后转到杨家,仍然是颗粒无收。但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孙家有。可孙家是地主家,门上挂着黑牌牌。平日大门紧闭,时不时还有调皮小子向他家扔石子。他会卖给我吗?我是轻轻地踱到孙家的,也是轻轻地叩着他家的门,我也怕别人看见。响了半天,才有人来开门。是孙家的妇人,我连忙说明来意,她的头摇得像拔郎鼓似的:“冒得,冒得。”要关门的样子。我见了,央求道:“你家有的,我外婆来了,卖些我吧!‘妇人叹了叹气,还是不松口。
这时,男主人来了,听说我是中学梅老师家的,让我进了屋。我一见,有戏,便提出买鸡蛋。他对妇人说:"把鸡蛋拿出来,卖给他吧,要多少给多少!"妇人愕然,有点颤抖。男主人说:"中学梅老师两口子是好人,只有他们不歧视我们,咱们的孩子还在梅老师班上呢!"妇人听了,没再说什么。拿出一竹篮鸡蛋让我挑,我买了100个,5元钱。男主人要少收我1元钱,我没答应。他也只好作罢。不过,他多给了一把青菜。我满载而归,父母见我买了这些,很是高兴。
外婆在田心的这段时间,父母照例忙着他们的教书育人,没时间陪外婆。给外婆做一日三餐的任务落在我身上,可巧妇都难多无米之炊,何况我一小男孩?菜品太少,只能在鸡蛋上做文章:煎鸡蛋,炒鸡蛋,荷包蛋,蒸鸡蛋,打蛋花……一时顺着来,彼时反着去,阵阵不离穆桂英。有一天,我又给外婆一碗饭,煎两个鸡蛋,平时十分和蔼慈祥的外婆脸有愠色,但也是轻到我刚刚能听见:“又是鸡蛋呵,君辉。”我尴尬地望着外婆,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