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严峻的挫折（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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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三位老师也挨了整，刘孝文不由得想起一九五七年在岛城中学时，张春生老师和徐东超老师，只在反右派运动中，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被打成右派分子的残酷情景。唉，唉，刘孝文在心里叹息着说道：
　　“看样子这次反右倾机会主义，不亚于反右派的那次运动的残酷了！”
　　“快吃饭吧，再等会儿饭就凉了。”伙房小师傅心情也很沉重。他安慰刘孝文说道：“不管怎么样，吃饭要紧，这是保住身体的基本……”
　　这顿饭刘孝文吃得很苦涩。又过去一夜，天亮了。伙房的小师傅又来给刘孝文送早饭。可是，今天小师傅刚进到仓库的小屋里，刘孝文就发现，厨房小师傅脸上的表情，比上次来的时候表现地更加惊惶。他轻手轻脚地把饭篓放在木板上，瞪大着眼睛，却声音低的像蜜蜂叫唤似得向刘孝文说道：
　　“昨天晚上出了人命!王戴仁自杀啦！”
　　“啊？王戴仁自杀啦……？！”刘孝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十分惊恐地问道：
　　“他，他是怎么自杀的……？”
　　“唉，说起来也太凄惨啦！”伙房的小师傅连声叹着气说道：
　　“王戴仁被关在理化室里，他就是不承认错误！有人送饭给他吃，他就大喊大叫，说他冤屈，要求把他释放出来。他的喊声能传进教室，上课的同学和老师都听得清清楚楚。工作组的人几次恐吓他，他就是大喊：“冤屈，冤屈！”结果，昨天晚上就根本不有给他饭吃……”
　　伙房的小傅说着，两只眼角又开始湿润起来说道：
　　“这，这不是明摆着要把他饿死吗……？”
　　刘孝文听着、听着，咽喉就像被人填进了一个滚烫的火炭一样，哽塞的急剧难受起来……
　　“昨天晚上快到半夜的时候了，我们伙房的人都睡着了……”伙房的小师傅接着小声说道：“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惊恐地呼喊：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死在厕所里啦……！”
　　我们都爬起来，跑到厕所里去看，厕所外面己经有好多人在拿着手电筒东照西照。这才听说是被关在理化室里的王戴仁，偷偷跑到厕所里用水果刀，割断了两只手腕的动脉血管自杀了……”
　　“唉呀，唉呀，真是太残忍啦！……”刘孝文吓得浑身不住的打颤，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说道：
　　“活活把一个学生逼死了，这简直是骇人听闻的事情……”
　　“逼死一个学生，听起来真是骇人听闻的！”
　　伙房的小师傅恻隐地说道：“搞运动，也不能这样把人往死里逼呀……？有事说事，有理讲理，怎么能不给他饭吃呢？……”
　　刘孝文看着木板上的饭篓子心想：“要是不给我饭吃怎么办？我会自杀吗……？”
　　在这一刹那间，他立刻想到了自己家中的爷爷、爹爹和妈妈，这将怎样对得起这些亲人们啊！……
　　“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伙房的小师傅似乎看出了刘孝文的心思，即刻对他诚恳的说道：
　　“说什么也不能死！运动再残酷，也要保住自己的身体！我就不相信，既然是为人民谋福利的共产党，会这样永远的搞运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那年那月形势一转变，就会有平反昭雪的哪一天！”
　　伙房小师傅的话，猛然给了刘孝文很大的鼓励和勇气。自从一九五五年的反胡风运动到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他就觉得共产党领导的路线方针一步一步的左起来。共产党领导全国民众起来革命，打倒蒋介石的封建统治，推翻旧社会，建立了新中国。共产党是好人，共产党确实是有功劳的，伟大的！然而，功劳再大，也不可一次一次的搞运动整治平民百姓啊！共产党是一定会扭转这种局面的！想到这里，刘孝文向伙房的小师傅说道：
　　“你放心吧，小师傅。我不死！就是被抓去坐牢，我也要活着！我就不信，我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能白白的没有用武之地……！”
　　想到这里，刘孝文本来十分沮丧的心情，突然变得信实坚强起来。不等伙房的小师傅发话，就大口地吃起他送来的饭菜，而且，这顿饭，刘孝文吃得自被关起禁闭以来最多的一次，把肚子吃得很饱很饱。
　　王戴仁自杀的第二天早上，伙房的小师傅照常过来给刘孝文送饭。这次他给刘孝文带来了一个令人心伤意乱的消息。他放下了饭篓子，回头朝仓库的大门外面看了看，然后小声地对刘孝文说道：
　　“唉，又出事啦!今天早上一起来，我听人说，被关起来的倪永军，忽然得了精神病！他把裤子脱掉，光着腚跑到大操场上，跑着又耍又唱的，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羞耻……”
　　“倪永军得了精神病？！……”
　　刘孝文双眉紧皱，声音哽塞地问道：“他……他也是给饿的吗……？”
　　“不是。听说是被工作组的人员给打的！”伙房的小师傅又向仓库大门外面看了看说道：“因为倪永军老是不承认错误，工作组的人一找他谈话，他就大喊冤枉！工作组的人员就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工作组的人怎么能这样的残忍？”
　　刘孝文吓得心中砰砰直跳，担心自己也会受到这种如此残酷地折磨……
　　伙房的小师傅小声嘱咐刘孝文说道：
　　“你可千万小心点，工作组的人员挺厉害的呀！到时候，他们说啥你就听啥，大不了就是把你开除回家，千万要保着不要遭受皮肉之苦……”
　　“……”
　　“还是快吃饭吧……”伙房小师傅见刘孝文沉默无语，就宽慰他说道：
　　“你比王戴仁和倪永军强、也聪明，就忍着点等吧……”
　　听到这里，刘孝文一个机灵瞪大沮丧的眼皮说道：
　　“我还有什么心思吃饭哪？”他心神焦虑，望着伙房小师傅送来的饭慢慢的变凉，硬是吃不下去……
　　“唉，别多想啦！快吃饭，快吃饭吧……！”伙房的小师傅诚恳地催促着说道……
　　“好吧，谢谢你，小师傅。我吃、我吃……”
　　刘孝文这顿饭吃得很少很少……王戴仁自杀的第三天早上，伙房的小师傅给刘孝文送饭来了以后，忽然从外面尾随进来一个工作组的人员，他不容刘孝要吃饭，就把他带到了王奕心秘书的办公室里。刘孝文整整被关押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时候他的脸上和身上，到处都是污垢。王奕心秘书斜着眼睛看了看刘孝文以后，便用尖细的公鸡打鸣似得声音说道：
　　“刘孝文，这些日子你反省好了没有……？”
　　刘孝文不知道王秘书要他反省什么，便无所适从地问道：“我不知道王秘书叫我反省什么东西？这些日子……”
　　“啊？想不到你还挺顽固的！”王秘书一拍胸前的办公桌，瞪着两只血丝浑浊的鼠眼，声音也由尖细变得尖厉鸡鸣般的说道：
　　“叫你反省为什么反对人民公社！为什么攻击毛主席提出的总路线！怎么你不知道吗？啊？”
　　刘孝文确实觉得，他从心底里就不是写那篇小说，用来反对人民公社、攻击总路线、三面红旗的。他不能违心的回答王奕心秘书的问话。他黯然的站在那里，一个字也没有吱声。
　　“你想用沉默来抗拒我的问话吗？王奕心秘书来脾气了。他甩了一下本来很整齐顺溜的根本就没有几根头发的小分头，想用少得可怜的几根长头发，来挡着点他凶残毕露的眼神，用手指着刘孝文说道：
　　“我明确告诉你，你的问题性质很严重！如果继续的抗拒下去，就要开始对你采取更加严厉的惩罚！……”
　　—句严厉的惩罚，把刘孝文吓坏了。霎时间他想到了自杀的王戴仁和变成精神病人的倪永军。他也想到了伙房小师傅对他嘱咐的那些语重心长话语：‘留得青在，不怕没柴烧。’于是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说话了：
　　“王秘书，我承认错误，我对人民公社不满……”
　　“这就对了嘛……”王奕心秘书的嘴角上掠过了一丝阴险的微笑，对刘孝文说道：
　　“你能承认罪过，我们就能给你一线出路。”
　　刘孝文认为给他一线出路，还能让他继续在学校读书。便恳切的说道：
　　“感谢上级对我的关怀，以后我一定老老实实地在学校里读书……”
　　“你还想留在学校里读书？王奕心秘书看了一眼旁边跟他进来那位工作组人员，然后冷笑着说道：“好吧，你还回仓库的小屋里去等着吧，我们马上就会对你作出处理的！”
　　刘孝文由工作组的人，带着往仓库的小屋里走着。就在这个时候，操场那边传来倪永军大喊大叫的声音：
　　“我没有反对共产党啊！为什么打我？为什么打我啊！……”
　　刘孝文听着倪永军撕心裂肺地喊叫声音，心中就像被钢刀剜割似一样地痛疼，但是，带押他的工作组人员，却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这个疯子！怎么又让他跑了出来了？”
　　时间过去了两天。大概是鉴于倪永军的问题，驻校的工作组忽然在刚刚进入11月份的一天上午，下今文城中级师范学校全校停课，召幵大会，要公开宣布在本校挖出来的第一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处理决定。
　　刘孝文在仓库的小屋里，刚刚吃完伙房小师傅送来的早饭。就有一个工作组的人员过来把他带到王奕心秘书的办公室里，王奕心秘书对他十分严厉地说道：
　　“今天，要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开除你学籍处分的决定。我先要警告你，到时候你可要老老实实服从处分决定，不许说话，不许闹事！否则……”
　　“怎么，上级真地要开除我的学籍？”
　　刘孝文听了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只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炸雷似的惊响，眼前一黑，就晕倒在地上……
　　工作组的人看到刘孝文晕倒在地，一时也没有了主张，赶快喊来了王奕心秘书，两人一起把刘孝文拖到一把椅子跟前按在上面，王奕心秘书的两只眼睛狡黠地眨了几下，用温和夹着尖细的声音说道：
　　“刘孝文，我告诉你，上级工作组看在你这两年为学校出了不少力的一面，才从轻对你进行处罚，对你只作开除学籍处理。要不然，你就得被判刑入监狱的!”
　　刘孝文慢慢地苏醒过来了。他两只眼睛淌着泪水，有气无力地说道：
　　“王……王……秘书，求求你……别开除我……让我再念半年书……就毕业了……我求求你……”
　　王奕心秘书给工作组的人递了个眼色，工作组的人马上严肃地对刘孝文说道：
　　“来，我扶你到大会上去。一会儿功夫就行了……”
　　工作组的人员又搀又扶的把刘孝文送到开大会的操场上。刘孝文慢慢地抬起了头，向大会场上一看，看见站在台子前面大操场上的全校同学和老师，都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往台子上面看，有三位老师在扬着头，稳稳地站着。他们的神情一点也不沮丧，只把眼睛看着远方。刘孝文心想：三位老师也是被冤枉的。但他们终久是见过世面的人，有冤而志却不屈！王戴仁自杀了，倪永军哪里去了？对了，他们是不敢让他来参加大会的，他己经疯了，会大喊大叫的……刘孝文想到这里，满心的羞耻感消失了，他毫无恐惧，也不懊悔。他抬起头，悄悄站在三位老师的身侧。
　　“现在，大会幵始！……”
　　王奕心秘书站在台上，开始讲话了。他稍稍甩了一下梳理得很整齐而且还摸了点花生油的小分头，用尖厉的声音说道：
　　“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工作组的同志讲话！”
　　操场上响起了一阵哩哩啦啦的鼓掌声……
　　“同志们！”
　　工作组的人员开始讲话了：
　　“这次批判彭德怀爪牙的伟大运动，己经轰轰烈烈开展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你们文城师范学校的清查工作，也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在这之前，你们学校的校长吕益民，被划为右派分子。这次，又挖出三名教师和三名学生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这能说不是很大的胜利吗？……今天，我宣布，将这三名教师和三名学生，全部开除出学校，回家管制劳动改造！……”
　　会场上鸦雀无声，空气像死了一样的凝固。王奕心秘书看见操场上的同学和老师们，都沉默不语，只把同情的目光投向被开除出校的三位老师和刘孝文同学，就急忙用尖厉的嗓音说道：
　　“大会到此结束，散会！……”
　　这天晌午，学校派人把三位被开除的老师和刘孝文，领到伙房里去吃饭。吃饭的时候，伙房的师傅们都很同情他们不幸的遭遇。那位伙房的小师傅，握着刘孝文的双手，眼睛里含着泪水说道：
　　“都是我害了你。不是我鼓励你写那篇小说，你就不用受这样的处分了！我，太对不起你了……”
　　刘孝文两眼的泪珠像断了线似的直往下滴，他握住伙房小师傅的双手，不怨不悔地说道：
　　“你不必自责。刘玉环早就想寻机对我进行打击报复，这一次她得逞了……”
　　伙房的小师傅淌着泪水向刘孝文说道：
　　“你给我留个家乡的地址吧。以后，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去看你……”
　　刘孝文给伙房的小师傅写了家乡的地址。伙房的小师傅又说：
　　“我姓周，叫周小海。你回去后，千万保重身体。希望能经常给我写信……”
　　刘孝文咽喉哽塞，语不成声的说道：
　　“小周师傅……谢谢你，谢谢你……我祝你一生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