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太阳雨魂 作者:九口明 发布时间:2018-09-18 08:30:29 字数:6675
梅溪区牛鬼蛇神新一轮学习改造结束两天后,右派分子罗光前和老地主胡进财按照焦由保规定的时限,交上了深刻反省的悔过书。胡进财那份十多页的悔过书是罗光前的杰作,他只用歪歪斜斜的字迹抄写了一遍。老地主结合多年来接受批斗的经验,抄写时还用雪云山土话,写出忠心的感悟。罗光前的悔过书构思巧妙逻辑缜密,洋洋洒洒犹如一篇优美的诗歌,他的钢笔字遒劲有力,如同一件功力深厚的书法作品,但只有三页纸。焦由保拿着他们的悔过书,像购买鸡鸭鱼肉一样掂量重量,还故意往拿着胡进财悔改书的右手那边倾斜身子,突出胡进财悔过书的份量,也肯定他学习改造的态度。他咬牙切齿地对罗光前说:“从悔过书的重量上看,你就没有胡进财改造得好。”
罗光前急忙申辩,说要早点回去安排教学工作,可是焦由保没有理睬,还驳斥他在开脱罪责。他忍辱负重地低下头,在是非曲直面前再次保持沉默。他无精打采地看着苍凉的外面,这个曾经走南闯北的知识分子,却无法自由地走出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焦由保笑容满面,不过张嘴说话嚯嚯漏风的毛病,大煞风景。他戏弄罗光前和胡进财,像挑逗一条面黄肌瘦的狗,和一只气若游丝的猫。他看着佝偻身子的胡进财,用嚯嚯的声音骂道:“看你那名字,就像个剥削分子。”
“马上改,回去就改。”胡进财点头如捣蒜泥。
在沉默不语的罗光前和战战兢兢的胡进财面前,焦由保猛烈晃动两份悔过书,并弄出响亮的呼啦声。他突然愁容满面,似乎比他们的处境还艰难。他无可奈何地说:“你们能不能回去,还得由刘主任定夺。”
刘满元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喝酒吃肉,他站起来往窗外张望,似乎在等待酒肉朋友。焦由保牵着牛一样,领着罗光前和胡进财走过来,他立即启动铲刀一样锋利的牙齿,将米粉肉绞成碎末,迅速吞进肚子里。在他们穿过院子,走上二楼站在门外的短暂时间里,他竟然将炊事员徐矮子孝敬的一钵子米粉肉塞进肚子,还将钵子上的油污和粉粒舔舐干净。焦由保站在门口等待指令,他嘴里正“喔里哇啦”地翻滚着一口烈性白酒,他将喝酒转变为讲究卫生的漱口。不管他如何掩饰,焦由保立即明白他又偷偷喝酒了。在刘满元吞咽毒药一样勾着脑袋,极其痛苦地咽下白酒,并用毛巾擦拭嘴巴后,焦由保却这样说:“您给我们树立了讲究卫生的榜样。”
刘满元经常加餐,在区公所众所周知。那只花猫也知道他的习性,徐矮子还没有端来好酒好菜,花猫就溜进了他的宿舍,就是用棍棒驱赶,它也不出来。刘满元没有说吃了一钵子米粉肉,只说喝了两口白酒,还说用白酒漱口能消毒。焦由保伸着大拇指,即使向刘满元汇报罗光前和胡进财的情况,他的大拇指也伸在那里。他也伸着食指,在他们面前指指戳戳,老地主胡进财看到他做着举枪的手势,以为他建议刘满元将他们枪毙,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即栽倒下去,还磕破了嘴唇,也尿湿了裤子。他很快明白,自己虚惊一场。他得到焦由保一顿臭骂,也让刘满元咬牙切齿骂了很久。
焦由保非常钦佩刘满元,对他的话不加甄别就表示赞同。如果不是罗光前和胡进财在场,他可能会伏在刘满元跟前,紧紧地抱着他的腿,演绎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动作。他将刘满元奉若神明,刘满元一声咳嗽,或者放出一个臭屁,他也要颂扬一番。他说刘满元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是向牛鬼蛇神进军的号令,也包括他的响屁。刘满元热衷于组织群众运动,却没有像焦由保那样丧尽天良,将梅溪区搞得人人自危。这位大权在握的区革委会主任,对焦由保高度戒备,对他的流氓习气非常不满,但他是县里树立的造反标兵,才对他网开一面。为了掩饰自己,刘满元又重复着:“喝了一杯,自斟自饮。”
无论资历和职务,还是玩弄权术,焦由保都不是刘满元的对手,老谋深算的刘满元还是梅溪区的书记,是位高权重的一把手。焦由保深谙这个道理,他对刘满元百依百顺。他从抽动的脸皮上露出笑容,显得很不自信。他讨好起来:“您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刘满元将他的话理解为一语双关的讽刺,但没有针锋相对地回击。他从愠怒的表情里,牵强地挤出笑容,像以前那样,向焦由保展示琢磨不透的情绪。焦由保觉得这样说话有些不妥,又慌忙说道:“当然您要带领我们共同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刘满元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吹捧没有兴趣,他不愿意跟焦由保啰嗦,但后面还有两个等待他下结论的坏分子。他慵懒地坐在那里,看着焦由保捧着悔过书,也看到他弯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他没有看到焦由保双手颤抖,却听到悔过书抖得“哗啦啦”直响。焦由保的额头碰到刘满元的手,他也一如既往地弯着身子,只有身子失去平衡,他才停下来。刘满元没有搀扶,还用腿推着椅子后退,生怕他撞到自己。刘满元看了一眼就好言相劝:“你起来,我拿不到你手上的东西。”
焦由保立即站立起来,还带起一阵风。他不能让刘主任弯腰接过悔过书,不然他又要生气。他恭恭敬敬将罗光前和胡进财的悔过书递过去,像递上一块擦手的毛巾。刘满元提着悔过书掂量起来,也展示掌握他们命运的神气。他像对待废纸一样将罗光前的悔过书扔在地上,然后举着胡进财的悔过书,咧着嘴说道:“从份量上来看,这份悔过书写得比较深刻。”
“是老地主写的。”焦由保呼喊口号一样大声回答,还伸手指着胡进财。胡进财以为他又做出举枪的姿势,吓得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刺猬。
刘满元凝眉沉思,除了装腔作势,看不出赋予了其他内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墙角那只捕捉苍蝇的蜘蛛,看着它甩动屁股源源不断地抽出晶莹的蛛丝,将苍蝇捆得严严实实。他晃动胡进财的悔过书,情不自禁地喊出:“将它捆起来。”
胡进财听到刘满元大声吼叫,惊恐万状又栽倒下去,那张破了皮刚止住血的嘴,又撞得渗出了鲜血,还抽羊癫疯一样歪斜起来。这种在批斗会现场屡见不鲜的情况,刘满元和焦由保没有任何怜悯,显得若无其事,焦由保还骂骂咧咧,并伸脚踢他。罗光前将胡进财搀扶起来,并扶着他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刘满元没有为荒唐的行为辩解,在梅溪区,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说出理由,更不用道歉。他将老地主的悔过书抖得哗啦啦直响,并说:“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地主,却写出这么深刻的悔过书……”
他揪着下巴思考了好久,才指着老地主对焦由保说:“让他回去。”
罗光前很想说,老地主的悔过书是自己所写,他又意识到,这样老地主也回不去了,还会落下相互勾结的罪名。他希望刘满元也举起自己的悔过书,并说:“你也回去。”
可是刘满元没有理睬,他的悔过书如同几页废纸。胡进财不顾刘满元会反悔将他扣留下来,扶着门框泪眼汪汪地看着罗光前。焦由保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看到刘满元朝着门外猛烈甩手,就迅速跑到门口,厉声斥责老地主滚开。他举着手,也抬起腿,但没有打上去,生怕老地主又栽倒在地。他指着胡进财骂了起来:“这个老不死的……”
罗光前第一次没有尊严地哀求,还面对自己厌恶憎恨的人。他的心理防线一旦崩溃,就无所顾及了。他的哀求毫无作用,他们无动于衷犹如两堆石头;与石头不同,是他们能幸灾乐祸地嬉笑,还对他指手画脚。在哀求无法奏效后,罗光前讲述学校开学的情况,他连连保证,要为培养又红又专的接班人不懈努力。焦由保厉声喝斥要他闭住臭嘴,还挥舞手掌准备抽打他的嘴巴。他咆哮起来:“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刘满元还没有抽完香烟,焦由保又给他上烟了。焦由保从刘满元嘴上轻轻取下烟屁股,再恭恭敬敬将香烟插上。随后他吊儿郎当地溜达,教训罗光前像在调戏良家妇女。他嬉皮笑脸地说:“你还想毒害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
面对无中生有的罪名,罗光前触电似的抬起头。在两个无耻之徒面前,任何争辩都无济于事。他又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刘满元靠在椅子上悠闲地抽烟,还吐着烟圈取乐。焦由保不敢这样,即使不慎吐出烟圈,也立即挥手驱散。刘满元突然站了起来,他要清理衣服上的烟灰。他拍打衣服时有东西从身上掉落下来,“噼噼啪啪”仿佛掉落了钢笔或者手表。他看到一块吃剩的米粉肉骨头,立即伸脚将它踢到桌子下面。他并没有感到不安,还若无其事地走动,他对骨头到现在才掉落下来疑惑不解。他又在身上拍打起来,希望彻底清除粘在身上的东西,拍打时也说出让罗光前心里踏实的话:“你再学习改造一天。”
罗光前对刘满元的做法非常不满,但没有办法,还要高兴地接受。焦由保拽着他离开时,他奋力甩开焦由保的手,高昂地迈着步子。刘满元气得鼻子和嘴巴歪斜起来,他很想破口大骂,但只嘟囔几句,就眼睁睁地看着罗光前负气斗狠地离开。他来到外面走廊上,朝着走到楼下的焦由保不停地使眼色。焦由保心领神会,立即冲到罗光前面前,对着他张牙舞爪地咆哮。
焦由保将罗光前带到区公所厕所外面的出粪口,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却挤眉弄眼啐着口水,还用手捂着鼻子和嘴巴。这个只在耕读夜校认过字的粗人,没有喝斥罗光前挑干粪水,而是文雅地告诉他:“这是你学习改造的内容。”
学习改造开始时,地富反坏右分子将粪池清理干净。可是昨天一场大雨,山洪水冲开了出粪口,又灌满了一池子。幸亏有人及时发现,没有让粪水从茅坑里溢出来。罗光前挑了两趟就气喘吁吁,还觉得胸口发闷发慌。他生病了,昨晚身体就忽冷忽热,他没有放下粪桶休息,更不敢向焦由保请假。他扶着电线杆停了一下,也将扁担调换到另一个肩膀上。他看到路上突然出现几个民兵,这些人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服,扎着腰带戴着红袖章,还拿着枪,都哭丧着脸,像被人挖了祖坟。他感到事情很严重,那些人是冲着他而来。
这位在省城报社工作的知识分子,挑着粪水蹒跚走来时,这些在雪云山土生土长的泥腿子民兵,隔老远就对他那担清水一样的大粪皱着眉头,有人还捂着鼻子和嘴巴。他们离开岗位走到很远的地方,才松开手,有人用手在鼻子上扇着风,有人像吃到苍蝇一样吐口水。罗光前听到他们“扑扑啦啦”吐口水的声音,也听到他们咬牙切齿的责骂:“死不悔改的坏分子,比大粪还臭。”
罗光前坚持不住才停下来休息,他悄悄走向拐角那个瘦猴一样的民兵,希望这个看似老实的民兵大发慈悲,准许他停下来喘口气。他走走停停,担心瘦猴民兵大声喝斥,并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他向瘦猴民兵打手势,像敬业的乐队指挥。可是瘦猴民兵一个秉公办事的样子,好在他没有大声吆喝,也没有用枪口对准罗光前。他猛烈地摇头摆手,明确表明对罗光前的态度。罗光前掏出香烟,高高举起不停地晃动,也轻声喊道:“同志,歇一下,抽支烟。”
瘦猴民兵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注意后,才挥手示意罗光前走过去。他心领神会,还跑了起来。他给瘦猴民兵递上一支香烟,又点着火,然后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瘦猴民兵眯着眼睛吐着烟雾后,他才将嘴里的烟雾吐出来。
瘦猴民兵贪婪地看着罗光前手里的香烟,但没有讨要。罗光前明白他的想法,立即将整盒香烟伸了过去,但也提出一个条件:“你让我多休息一下。”
“咳,一点小事。”
他将香烟塞到瘦猴民兵手里,还担心别人看到。瘦猴民兵也投桃报李地告诉他:“只要焦专干没有看到,随便你休息多长时间。”
罗光前吸了两口香烟,就猛烈咳嗽,咳得青筋暴突口水飞溅。他弯下身子,痛苦地蹲在那里,也将嘴里的香烟扔在地上。他准备伸脚踩踏香烟,瘦猴民兵立即阻止,并捡起半截香烟插在嘴里,也不擦拭上面的尘土。瘦猴民兵交替抽着两支香烟,他很忙碌,但不影响他暗中咒骂罗光前是腐朽的资产阶级分子——“怪不得要对你实行专政。”
没有多久,焦由保穿着从废旧轮胎上切割出来的草鞋气冲冲走了过来,这个模仿刘满元挺着肚子的豁牙嘴,将路上的砂石踩得像狗嚼碎骨头一样“咔嚓”作响。他踩出这样的声音,表明已经生气了,可是瘦猴民兵还咬着两个可以扔掉的烟屁股。罗光前扶着旁边一棵小树,病恹恹的很吃力。焦由保没有训斥,但咬牙切齿挤出来的话:“晚上给你开批判会。”
让罗光前大惊失色跌坐在地上。罗光前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走了,继续忍受挑粪的折磨。他也明白,在焦由保面前即使死去,也不能博得同情。他从旁边菜地的篱笆上取下一根木棍当作拐杖,也不断为自己加油打气。他悄悄观察民兵和焦由保的反应,如果他们没有喝斥,他就会多休息一会。
焦由保立即收缴瘦猴民兵侵占罗光前的香烟。这个土得掉渣的武装专干,没有当着罗光前的面,训斥瘦猴民兵。罗光前离开后,他才将手伸进瘦猴民兵的口袋,像从自己口袋里取东西一样,将香烟据为己有,还怒气冲冲地说:“贼胆包天,右派分子的烟你也敢拿。”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突然有民兵通知罗光前停止挑粪。他没有害怕,这种情形他习以为常。他天真地认为晚上的批斗会,是单纯的口诛笔伐,不是令人发指的文攻武斗。他决定以最大的忍耐力,接受他们辱骂,哪怕是将唾沫和鼻涕啐在身上,也要咬牙坚持下来。刘满元已经说了,只延长一天就让他回去,回去后就将身体洗刷干净。他至死都不知道,焦由保担心他挑大粪累得筋疲力尽,批斗时不能忍受更多的拳头和臭脚,以及木棍和板子,就让他提前歇息了。焦由保决定将他狠狠地痛殴一顿,已经通知民兵做好准备。
罗光前被限制在礼堂旁边阴暗的屋子里,虽然门窗敞开,但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他对这种类似于重要部门的警卫形式,产生莫可名状的恐慌,觉得晚上的批斗会,将是生死攸关的严峻考验,他感到绝望,可能在劫难逃。他搞不清自己是栽倒下去,还是跌坐在地上,但知道自己已经涕泪交流,脸上像刷上一层糨糊。他用袖子反复擦拭,努力保持脸庞干净。他也提醒自己,不管批斗情况如何,要保持知识分子的风度。
瘦猴民兵送来了晚饭,像喂狗一样将饭菜放在地上。他感到饭菜离罗光前较远,准备伸脚扒动饭菜,但他没有泯灭人性,在犹豫一下后,就弯腰将饭菜推到罗光前跟前。罗光前没有像饿狗一样扑上去,他低着头悄悄转过身子,努力掩藏痛苦的表情。他没有食欲,还感到恶心。
隔壁的礼堂里人声鼎沸,“叽叽喳喳”像热闹的集市,没多久高音喇叭“喔哩哇啦”叫了起来,有几声啸叫似乎能冲开屋顶。门口站岗的民兵焦灼不安,他们捂着耳朵时松开了步枪,步枪像烧火棍一样倒了下去。过了一会礼堂里出现急促的口哨声,吵闹声很快停止了。焦由保“嚯嚯”的声音通过扩音后非常响亮,他喊着单位的名称,认真清点人数。听到他歇斯底里喊着五七中学和校长江一珊的名字,罗光前全身抖动,感到自己身败名裂,在梅溪五七中学永远抬不起头。他害怕老师看到,还想在学校里教书。
“今晚的批斗会,希望大家踊跃发言,积极检举揭发。”焦由保拼命煽动大家的情绪,还歇斯底里地高呼口号,“坚决镇压反革命。”
可是跟随他呼喊的声音稀稀拉拉。罗光前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想起了妻子和孩子,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苟且偷生,一个硬汉就这样泪流满面哭了起来。他还没有展开对家人的思念,就有民兵将他架了起来,这两个民兵力气很大,罗光前提起双脚将身子压了上去,他们也健步如飞。在台子边沿,他被勒令跪下来,这两个民兵用粗大的棕绳捆绑他。他双手反绑动弹不得,棕绳如同锯条深深嵌进脖子里,似乎要将脖子锯断。他小心地扭动身子,焦由保和民兵却认为他在垂死挣扎。他很快被数不清的拳头撂倒在地,还有一只臭脚踩在脸上,他感到这只用力拧动的脚,将颧骨踩断了。他听到焦由保声嘶力竭地叫喊:“再动,就打死你这个反革命分子。”
罗光前在没有告知的情况下,被焦由保一句话定为反革命分子。他不相信这个恐怖的事实,但从山呼海啸的口号声中得到证实。在焦由保带领下,大家振臂高呼:
“坚决镇压反革命!”
“坚决捍卫无产阶级专政!”
他被一个民兵扶了起来,并保持舒适的跪姿。他准备看清楚这个人是谁,将来有机会对他说一声谢谢,这个民兵却迅速将一块木板挂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脑袋不堪重负低了下去,身子前倾趴在地上,弄得灰头土脸。这个民兵扶起他,并延长木板上的绳子,让木板撑在地上。他看到木板上歪歪斜斜的黑字,那句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罗光前的话,分三行出现在木板上,他也看到自己的名字上打上一把大红叉。他意识到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让他大声喊叫:“我不是反革命,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如泣如诉地哭喊,被那个搀扶他又给他挂上木板的民兵,抡着宽大的巴掌抽打脸颊残酷地扼杀了。他停止喊叫,民兵也抽打了好几下,直到他嘴里流出了血。焦由保向台下挥手示意,许多人喊叫着冲了上来,有人脱下鞋子抽打他的脸,还有人将臭脚踩着他的身子。殴打的“噼噼啪啪”声音,通过扩音设备放大后,梅溪很远地方的人以为区公所放鞭炮。罗光前咬牙坚持,希望能够熬过一劫,可是他突然不醒人事,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后来他清醒过来,明白是被冷水泼醒了。他全身剧烈疼痛,感到生不如死,他又坚持不住昏死过去。他再次清醒过来,也是冷水发挥了作用,他身子水淋淋的,地上的水更多了,像摔倒在泥坑里。他看到学校的体育老师邱清华,念着稿纸对他愤怒声讨,也脱下鞋子在他脸上猛烈抽打,还将脚踏了上来。他眼冒金星,嘴里鲜血直流,却没有乞求他停下来。
焦由保宣布对他实行逮捕,将押往新坪县城南监狱。两个民兵喝斥他站起来,这时候他发现双脚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