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牛二吕躲在屋后不远的地方，以为李勇敢他们折腾一番后就会离开，他就可以回到家里，可是天刚亮他们就往山上追了过来。李勇敢还虚张声势地说：
“你别躲，我看到你了。”
他以为李勇敢真的看到了，就拔腿往山上跑去。他披着蓑衣逃跑时，让大清早上山采摘野果的牛建华，以为遇到了野人。牛建华吓得魂飞魄散，扔掉了蓝子和野果，还摔了一跤。他摔得头破血流，也对往山上走来的李勇敢他们大声喊叫：
“别上去了，有野人。”
李勇敢正准备询问：
“看到牛二吕没有？”
也只好作罢。他以为牛建华头上的血是野人所致，赶紧问道：
“野人把你怎么了。”
牛建华张牙舞爪地比划，也喊叫着：
“一身棕色的毛，很长。”他还说：
“它离我有二三十米远，跑得飞快，弄得树叶稀里哗啦。”
李勇敢以为野人身子很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连连后退，踩得紧跟着他的唐积示呲哇乱叫，唐积示又将后面的朱时风撞得摔倒在荆棘丛里。朱时风没有喊叫，只是哼哼唧唧地念叨。他后来伤心地哽咽，是旱烟杆找不到了——
“我老婆知道，准会骂死我。”
李勇敢没有帮他寻找，也没有说出经常挂在嘴上的话：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他将双手握成喇叭形状，套在嘴上朝着山上大声喊着牛二吕。他没有要他赶紧回来，而是说：
“小心山上的野人。”
他要唐积示和朱时风呼喊，一个一个地来，不要忙乱。随后他骂了起来，越骂越凶，他累了就要他们接着咒骂，也说：
“一个一个地来。”
牛二吕狼奔豕突般往深山老林里奔去，根本没有在乎李勇敢骂什么，到了山后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不过他们的咒骂声，谢七娘和社员们听得一清二楚，如果在嘴里套上铁皮广播，声音会传播到黄叫五那里。谢七娘焦急万分，生怕牛二吕与他们对骂，暴露目标，并落入他们手里。她涕泪交流，哭喊着：
“不要骂了，不要骂了。”
她要带着儿子去卫生院看病，还要找人错钱，没有时间理睬李勇敢他们轮番交替的呼喊和责骂。她泪眼汪汪地对牛三娥说：
“你今天不要上学了。”她还想说：
“以后也不要上学了。”
她咬了咬嘴唇，将这个难以决定的想法，变成一串雨水般的眼泪，然后倾洒下来。她埋着头又说：
“我带着你弟弟去看病了。”以及：
“如果你爹回来了，告诉他大队的人还在村里。”
在反复不断又使劲点头时，牛三娥的眼泪雨滴般滚落下来。她熟练地忙碌，似乎比妈妈更能干。谢七娘叮嘱的话：
“按时喂猪。”还有：
“把牛和羊赶到山上去。”
就显得多余。谢七娘背儿子哭着去找牛丰收请假，牛丰收也满口答应借钱给她，她就不需要去找牛建华。牛建华被“野人”吓傻了，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声音。
牛二吕一直往山上跑去，按着他后来的话来说，跑得肺都跳出来了。他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吹得旁边的树叶哗啦啦的，像刮起了大风。他最终气血不足，体力不支，在一阵跌跌撞撞后，栽倒下去。他躺在地上抽搐了好长时间，才恢复体力，身子也疼痛不已。
他没有继续往深山里逃窜，而是警觉地往家里走去。他牵挂儿子，还这样想，如果李勇敢他们撤退了，他就背着儿子往公社卫生院跑去。他想到了钱，但不知道如何筹集。他只能这样认为，卫生院的医生不是冷血动物，不会见死不救。
他远远地看到身材娇小的女儿牛三娥，赶着牛羊往山上缓慢走来，他正准备询问：
“为什么不去上学？”
牛三娥突然双手握着喇叭套在嘴巴上，大声喊叫：
“爹，你在哪里？那几个叔叔还在等你。”
牛二吕心里为之一怔，赶紧蹲下来。他还想趴在地上，觉得非常隐蔽后，就打消了念头。他躲藏在那块大石头后面，还拉扯旁边的茅草和树枝遮挡自己。他看到唐积示和朱时风从树丛里蹿了出来，慌忙制止女儿喊叫，唐积示挥手制止时，朱时风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说着同样的话：
“别说我们在这里。”
牛三娥马上回答，声音很大，她说：
“嗯，不让说，就不说。”
牛三娥毕竟年纪太小，忍不住哭了起来，放声大哭时，哭出了回音，仿佛天地都为之动容了。牛二吕站了起来，也大声喊道：
“妹子，有我在，你不要怕。”
他喊叫着朝着她跑过去。已经躲藏起来的唐积示和朱时风，立即跑了出来，还喜笑颜开击掌相庆，可是没有配合好，用力击掌时扑了个空，他们撞在一起。他们的尖叫让牛二吕停了下来，他大声喊叫：
“要是妹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走在前面的唐积示接腔了：
“二吕，下来，我们一起抽烟。”
牛二吕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说话：
“我没有偷盗生产队的稻谷，是有人栽赃。”
“那你跟我们••••••去大队说清楚。”朱时风喊话时战战兢兢，分几次才将话说完。
“你骗人。”牛二吕哭了起来：
“黄叫五根本不听我说话。”
唐积示和朱时风还天真地对他说：
“你别走，我们来听你解释。”
朱时风将绳子交给唐积示，还嘀咕着：
“用绳子将他捆紧一些，不能让他跑了。”
牛三娥立即停止啼哭，她心急如焚，也大声喊道：
“爹，快跑，他们要用绳子捆你。”
唐积示举着绳子吓唬她：
“不要喊了，不然把你捆起来。”
牛三娥有些害怕，却使劲喊叫起来。她的声音颤颤巍巍：
“他们追上来了。”
牛三娥跟着他们往山上跑去，也不管牛羊会偷吃农作物。她气喘吁吁，也不停地喊叫，催促牛二吕赶紧逃离。她不是唐积示和朱时风的对手，很快就落下了距离。她坐在地上大声哭喊，眼巴巴在看着唐积示和朱时风，从两边向牛二吕包抄过去。牛二吕声嘶力竭地咒骂，还用棍子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着骂人的话。
唐积示和朱时风来到牛二吕骂人的地方时大声喘气，身子摇摇晃晃，似乎一片树叶就能击倒他们。他们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鼻涕和口水牵着长线直往下掉。一阵风吹过来，他们像被吹倒一样跌坐在地上。朱时风突然看到地上的字，像小学生念字一样磕磕巴巴地说：
“糖鸡屎，我日你妈。”
唐积示大惊失色，他是个不能吃亏的家伙。他立即还以颜色：
“你娘个×，还骂人。”
朱时风指着地上的字让他看。唐积示没有念出声音，那些确实是这几个字。他看到不远处有棍子划过的痕迹，立即靠了过去。他哈哈一笑，幸灾乐祸地念道：
“猪屎粪，我通你娘。”
朱时风也回敬了一句：
“你奶奶的个×。”
他们你来我往动起了手，都想将对方放到在地上，但又随时被对方制服。他们也想将对方捆绑起来，结果自己被捆住了手脚。他们疲惫不堪，也发现自己上当了。牛二吕写字只是发泄情绪，没想到让唐积示和朱时风狼狈不堪，丑态百出。牛三娥赶来时，他们正手忙脚乱地解开绳子，她以为爹将他们捆住了，还佩服爹非凡的能力。他们要她帮忙解开绳子，她瞪着眼睛直摇头。在喊了几声爹没有动静后，她才战战兢兢给他们解开绳子。他们对她怀着感激之情，没有去追赶牛二吕。他们往回走时，反复说要她放心——
“我们不追了，现在就回去。”
牛三娥没有去找爹，往山上看了一下，就跟着他们往回走。她看着他们走出村子，才去割草，才去驱赶偷吃农作物的牛羊。对面山打草的曾老太，看到牛羊啃食生产队的农作物，像发现房子着火一样大喊大叫。她张牙舞爪，双脚踏空从陡坡上滑了下去，嘴里依然大声喊叫，但声音喔哩哇啦，也惊恐地尖叫。牛三娥并没有闯祸一样惊恐万状，只是努力驱赶牛羊，还说吃得不多。她的担忧和恐惧全在爹的安危上，担心爹会会落入他们手中。她割草时泪流不止，在抬头观看进村的路上是否来人时，才用袖子擦拭一下。
牛二吕往山上奔跑，比受惊的野人跑得还快。身边的树叶稀里哗啦地晃动，周围的鸟也扑啦啦乱飞，像野兽在追逐，或者嬉闹。渐渐地整座山的鸟都飞了起来，叽叽喳喳像运动会上放飞鸽子，有些地方出现野兽慌乱的叫声，它们为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惊恐地嚎叫。牛二吕跑得栽了个嘴啃泥才停下来，他的脑袋埋在树叶里，像只驼鸟。他也想：
“抓走吧，这条老命给你们了。”他这句：
“全家人都给你们。”
也念了出来，随后他哭了起来。他恢复一点体力就继续奔跑，但速度慢了下来。鸟儿也不再惊慌失措，有的在树上纹丝不动。他不再那么害怕，觉得跑了这么远，到了安全位置。他坐下来认真思考，也抽着老旱烟，可又担心白烟会暴露目标。他起身看了一下，觉得白烟在深山里微不足道，就放心大胆地抽烟，嘴唇快速地张合，声音噗噗的，像煮粥一样。
他不敢回家，害怕被人抓走。那次捆绑时他非常难受，像要死去一样。他天真地认为，只要躲过这段时间，让黄叫五消消气，他再向黄叫五解释，黄叫五会给他清白。黄叫五收了他的鸡，会给他面子，那次黄叫五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就糊里糊涂做出决断。他准备再给黄叫五送鸡，这次要送两只，并送一捆旱烟叶，是颜色上乘的好烟叶。他还想到家里其他东西，要彻底征服黄叫五，可是他无法想下去，除了觉得不值得，家里也没有像样的东西。他决定在山上住下来，也平复惶恐不安的心情。
开始时他并没有将这个小岩洞作为栖息之地，只觉得可以蜷缩身子在里面躲雨，其实他携带了蓑衣和斗笠，一点也不害怕下雨，况且冬天里下雨不多。他转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又不得不回到这里。他没有砍掉周围的荆条和小树，觉得它们能很好掩护自己，他还砍了一些树枝搭在上面，将岩洞完全遮挡起来。他削出一根像小锄头一样的木棍，细心地掏出里面的碎石和泥土，慢慢地他能屈膝坐起来，后来能伸直腿躺在里面。他砍了几根木棒放在洞里，为自己做一张简易的床，又在上面铺设很多茅草。他将蓑衣铺在上面，觉得带来的东西里除了砍柴刀，就是蓑衣最有用处。他没有打算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却掏出了很大的空间，希望能在里面走动。他还要用木棍做一个栅栏门，做得很结实，能很好地阻挡野兽偷袭。他将那里弄得像一间小房子，可是晚上没有住在里面。他下午在山脚下的小溪里抓到几条鲫鱼，虽然担心李勇敢他们还会抓他，他却迈步往家里走去。他想让家里人吃到鲫鱼，也想知道儿子的病情。
在那个怀疑是野兽洞穴的地方，他做了一个陷阱。他希望抓到野兽，但更多是觉得好玩，也很好地打发时间。他本来想在山上砍一些柴禾，像牛丰收一样择机烧点瓦，为将来盖房子做准备，可是路程太远，将柴禾弄回去，费时费力非常麻烦。他提着用草芥串起来的小鲫鱼往家里走去时喜滋滋的，还由衷地哼唱起来，但只唱了两声就停了下来，他觉得唐积示和朱时风还在村子里。他身子抖了起来，有两条小鲫鱼还抖落在地上。
李勇敢参加批斗会后，与空手而归的唐积示和朱时风赶了过来，他将黄叫五训斥的话，以提要求的方式，告诉他们：
“无论如何要抓到牛二吕。”他还说：
“叫五支书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们在牛丰收家里喝着水抽着烟，在要求他安排人员协作配合后，就往牛二吕家里走去。他们坐在牛二吕家里，守株待兔地等待牛二吕落入圈套。李勇敢还天真地认为，牛二吕会乖乖就范，并伸着双手让他们抓走。谢七娘对他们很不客气，不只是不给他们倒茶，还将东西弄得丁零当啷。她借着纺棉花的机会，将那盏昏暗的油灯放在身边，他们那里黑灯瞎火，往旱烟锅里装烟，只能凭着感觉。她在纺车上捣弄了一下，纺棉花的声音大了许多，刺耳的嗡嗡声让人心烦意乱。他们反复提醒，她也充耳不闻，声音依然如故。他们没有离开，还主动在煤火上烧着茶水。
牛二吕回家时小心谨慎，像行窃似的。他听到响亮的纺棉花声音，以为家里平安无事，还说声音太大，应该好好调试纺车。他轻声地说：
“••••••我回来了，带来了小鲫鱼。”
他准备将小鲫鱼放进灶房里的脸盆里，并想到做几条鱼让大家尝尝鲜。这时候突然有人从家里跑了出来，一个人还大声喊道：
“牛二吕，你不要跑。”
他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却知道这个声音很生硬。可是这一句：
“牛二吕你老实点，你跑不了的。”
是李勇敢的声音。牛二吕扔掉小鲫鱼转身就跑，将堵在灶房门口的唐积示推倒在地，还在过来帮忙的朱时风脸上打了一拳，他们气急败坏呲哇乱叫，李勇敢受到感染似的，也张牙舞爪地喊叫，声音也喔哩哇啦。
他们没有追赶，知道黑夜里不是熟悉地形的牛二吕的对手，谢七娘和孩子伤心地哭喊，也极力拉着他们。李勇敢愤怒地甩开谢七娘，并大声喊叫：
“不要哭了，我们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