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酉（八月黍成，可为酎酒。《说文》）（一）

　　哥之道-酉（八月黍成，可为酎酒。《说文》）（一）
　　
　　偈云：
　　有花无果
　　生死难卜
　　有果无花
　　生死一家
　　
　　
　　甲子立夏。一声炸雷迸火，击折皂角中杈。
　　去年一场大水，被淹的半熟庄稼，把田沤得熟肥。所以今年的早稻格外丰收。遂日夜“双抢”，收割脱粒、犁田栽秧。终于在立秋前四天结束了“双抢”主体战斗。剩下的只是把场上的湿稻堆扒开晒干扬净，全面完结“双抢”战役。正好这几天老天也格外帮忙，打破了惯常夏日一天一暴的脾气，竟一睛到底，实在是晒稻归仓的绝美天气。
　　这会父亲突然出了状况。本来“双抢”期间，他也帮着在场上晒晒稻，到圩里送送茶。可刚把秧栽完，他就不思饭食了。母亲问他哪里不好，他只如水笑笑，说也就是这两天热的吧，歇两天就好了。
　　可歇两天他还是只喝茶水不想吃饭。母亲说，是又要上医院了。
　　
　　对于父亲的病事，不但母亲很熟，家人都很熟。记得五六岁起，父亲基本是每隔两年就要进一次县医院。基本都是腊月靠近年边，住个把多星期，花两三百元。母亲说，第一次进医院，是因为小便不通，胀了一夜，从不叫苦怕痛的人，被人抬着一路走，一路胀得杀猪样嚎，听着瘆人。一大早用竹床抬到医院，医生却没法子。说从没遇过这种病，只看着他叫，没人敢动手。正好这天有个省里专家来医院考察，专家被父亲的嚎叫引过来，他查看了下身，问父亲情况。可父亲只顾叫，不顾答。母亲见状，就把专家拉到一边，说了父亲之前坐牢用刑的事。专家听罢，就立即吩咐准备手术。结果，他几刀几剪子，先通了小便，就解除了嚎叫。后来母亲问专家那病的原由。专家说，主要是尿道病毒感染发炎引起的尿道堵塞。应该主要是当年受刑留下的后遗症。并交代，下回一旦感到小便异样，就及时找医生开药用药。母亲就跟专家要了开的药名。这样，过了两年没出大事。
　　但到了第三年腊月，父亲开始是不说话不起床不吃饭，过不一周，有气无力，浑身发黑。母亲奇怪道，现在没胀尿病，又来个黑皮病。眼看父亲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瘦，如同一匹烈日下曝晒的海带。母亲赶紧把刚养肥准备杀了过年的猪卖掉，陪着父亲去住县医院。母亲说，他这人年轻时在外太花红，得的也都是古怪病。上次得的是连医生都搞不懂的怪病，这回又得了叫什么“爱迪生”的外国怪病。听了就纠正母亲说，爱迪生不是病，是发明家。母亲说，可不是呗，他一会得胀病，一会得黑病，哪个不是他新新发明的怪病！
　　此后每过两年，父亲就十分规律地去住一回医院，但再没搞什么新发明，都一直是黑病复发。父亲这病的规律之所以让人刻骨铭心，是总要在快过年时去住院。等住院一个多星期回来，年就过去了。
　　妈妈不在家，过年就是空的。不但没新衣新鞋穿，更没三十晚上的隆重大餐。就连二十三送灶的粑粑，也是或族二娘给两个，或三姐到庄里闹几个带回来。大姐只会早晚煮粥搭山芋，中午煮饭蒸烂萝卜菜，午饭炒的乌冬皮颜色倒是翠绿，却舍不得多放点猪油，越吃越荒，脸都吃绿了。三姐时常闹她烧点腌鸭。可大姐比母亲还抠道：老窝子还没要呢，就你嘴馋。妈妈都做了记号，你好吃馋嘴就不怕吃妈妈爆票子呀。
　　但到了大年三十下午，大姐就会小心翼翼从吊着的大花篮中，取下一整只鸭剁碎，又淘了半升黄豆和半升花生，然后拌些干槐花和干胡萝卜丝以及葱姜蒜，上水烧了半个下午，搞得香气满屋，绕梁三日。烧好了就盛到一个大钵子里，用块塑料布扎好口，再站着板凳放到厨柜的顶上。让人可望不可及。这便成了除夕的主菜。除夕晚餐上了一大碟，此后每天中午，才上一小碟，一直吃到初五六以后。
　　妈妈不在家，过年是毫无年味的。不光是没了祭祖的一大桌菜，没了蚕豆花生山芋糖，没了鲜红崭新的大门对子，更没了偷偷摸摸祭祖拜神磕头烧纸放爆竹和这个规矩那个忌讳的礼数，就觉得空空落落的。其实，偷偷摸摸的祭祀活动，加上相关一系列的礼数禁忌，当时的确觉得敬畏拘束，但一整套做下来，如沐神圣洗礼，过后获得一种灵魂的充实和一身的轻松。比如，祭祖要先在大门墙边挂一个红灯笼，再放一挂伸手响爆竹，妈妈垂立于大门内侧，教老巴儿子垂立于大门外侧念道：各位祖宗，春华秋实，一年一度，又是新年大年三十了，爆竹热闹闹，红灯高高照，请列祖列宗回家坐坐过年了！
　　祭祖上菜要从鸡鱼肉三牲上起，共上九大碗。摆酒杯筷子从上席之中左右大小席位摆起，斟酒也照此规。开斟前，要在下席躬身垂立念道：祖上神仙，您的孙子XX给您斟酒了。遂及立于板凳外沿，插缝欠身慢斟，每次只斟三分之一。斟完一圈，又至下席念道：请列位祖宗神仙饮酒吃菜。约隔三两分钟，念叨再斟一回。三回乃止。又立下席念道：列位祖宗还要赏光其他年宴，这里不敢多留。接下请祖宗们一边吃茶，一边收钱。于是，又依规斟了茶，然后跪在下席，开烧早已醒好的一堆纸钱。每烧一刀，口中必念：祖宗收钱。
　　共产风期间没人祭祖，文化革命禁止祭祖，后期也是零星几家胆大的偷偷祭，更不敢放爆竹。分家前斟酒都是大哥，分家后都是老小了。每年祭完祖，妈妈都要塞给一块钱，说这是祖上奖赏的。三姐见了眼红，也要斟。妈妈瞪眼洋浆花道：不弄子，你斟祖上吃不到曼！三姐不服道，什么吃不到，桌上都是空的，我没看到祖宗。于是便突然吃了妈妈一个爆票子：瞧你再瞎讲，祖上让先吃个票子长长耳性！痛得三姐边跑边叫：就是你打的，还说是祖上！
　　不单斟酒，打纸烧纸也一样。在烧纸前，要在单日跪着用木刻钱铳把每刀黄纸打成纸钱。一铳下去，是三个并排铜板印子，一排挨一排打下去，把纸密密麻麻排满。跪着打一刀纸下来，腰酸背痛手麻，就想，这么累打半天，也没几个钱，就觉得应该搞一个面值大的，一刀纸打一下就好了。跟母亲一说，招来母亲眼瞪菱角道：小孬哉，只有这个祖上才能收到曼！搞得你只能继续忍耐，重新想象，寻找动力支持。于是就想到这两铳下去，正好是一个省略号。一个省略号就代表无限多的钱，那这满纸的省略号，就是更多无限多的钱了。难怪母亲要坚持这么打。想通了，打起来也就不累了。打完后，再省好码好待用。之后跟妈妈汇报了如此打纸心得，妈妈便狠狠在头顶亲一口赏欣道：小老巴儿子真有心才！说着便塞给一毛钱：这是祖上赏欣你的。
　　尽管遇到难题总要努力去想，但还是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比如为什么这些事非要男孩做才行呢？妈妈一听，面现干布道：小孬哉，甭乱讲哦。只有儿子孙子斟酒烧钱祖上才能受用到曼，要不怎么非儿孙续继香火呢。
　　妈妈不给答案，就一直十分努力地思想。于是，好多事就一直存疑脑际许多年。
　　祭祖的规矩多，虽然有些拘束别扭，但过后，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与快悦，加上最后放爆竹的痛快、吃年饭的欣喜、穿新衣新鞋的激动，于是便一下到了一年中幸福的高潮。
　　然而，父亲生病，母亲不在家，一切就都空了。于是，这个年也就随之空了。乃称“空年”。
　　
　　若按往年常规，这次父亲的病提前了一个季度。母亲说，医生讲了，他这病发了就赶紧去医院。可父亲垂目看看手背说：这次不是，你瞧瞧，手还没出色曼。母亲闻言，就拿他手反正瞧瞧。是没变色。就说，那就过两天，等净了稻场就去。
　　续后两天，也都是难得的囫囵晴天好日头，把全部早稻晒得干干焦焦的。第三日，便是立秋。艾僶如约而至。半上午，终于起了三四级东风，赶紧打开稻堆扬稻。一鼓作气，两三刻钟便扬完。再收拾毕上下扬和稳子。艾僶看看稳子说，反正下午挑稻，不如就便先把土粪烧了吧。原想懒两天再烧，想想都清场了，留着它不让风吹，就让雨打，不如一鼓作气烧了算了。于是用花篮把挑至坡腰之大土粪堆。烧土粪不过是用稻草稳子把生土熏透烧熟，增加土的肥力。按照惯例，是把土堆从中间挖开一字通沟，先铺上一厚层干稻草，其上堆置稳子，上面封一层稻草，再把土覆盖合拢，然后将留出的两头草稳洞点火烧着即可。但这次却挖出个十字通沟。艾僶满面云雾道，又搞什么古怪精。遂把锹临风诵曰：
　　人家土粪一条龙，
　　本公土粪四方通。
　　人生何必一条路，
　　烧它东南西北中！
　　
　　午饭时分，父亲喝了盏茶。遂给他盛了碗海带汤，他却推说：你们喝吧，我喝茶就中。看着父亲清癯的身影说：今天下午稻场就清了，明天一早就去医院吧。父亲面呈潭水笑笑：你先把粮食上好仓，我的事不慌。你一会把竹床搬到大皂树下，再给放盆清水。
　　春间，皂角树中杈被雷击成三截，都还齐整斜立在主干北侧凉着。本来母亲要把搬家来阴干做家具，可父亲说，还是让靠树过个伏天吧。母问其故，父亲淡淡笑道，反正家里也不好放。
　　午饭后，和艾僶又去清场挑稻。父亲便拿把蒲扇，端着紫沙茶壶，搭着白土布大手巾，到大皂角树下趁凉去了。
　　刚挑最后一担进门，就听到母亲在皂树下寒风破窗般叫道：儿哉儿哉，赶快过来哦！
　　遂放下担子，赶紧跑过去。
　　但见父亲那条白土布大手巾静静地凉在三截皂木上；
　　那把紫沙壶静静地坐在小方凳上；
　　那叶蒲扇静静地盖在父亲胸口上；
　　父亲静静地躺在那张发黄的竹床上；
　　母亲把手静静地贴在父亲的额头上……
　　是日申时，父亲过世。
　　
　　是晚酉时，天降大雨，降温十度，一夜清凉。
　　母亲说，别说这人在日不动静，走了倒接天缘。
　　因从未准备父亲后事，别说棺材，连棺木也没预备。急得民办教师大哥秀文热锅蚂蚁团团转。遂讨问母亲。母亲说，这个不急，他自己都预备好了哦。
　　大哥秀文顿生一脸标点符号道：……在哪呢？我怎么一点不晓得呢？！
　　母亲就朝门外一指大皂角树道：他早相好那三截木头了。你赶紧去找许木匠割材吧。
　　秀文发蓬雀窝道：没听说有用皂木做寿材的，不知中不中哦。
　　母亲说：早不倒、晚不倒，左不倒、右不倒，偏偏立夏日老天把从中间雷倒。我说把搬家来阴干做家具，可你大大偏要放外面过伏。原来你大他是自己早就相好了。想想，也是天意哦！
　　父亲之前去承德跟大姐说过两件事。一件是关于我的事。一件就是关于他自己的事。他说你妈妈辛苦一生，她喜欢热闹，百老后就尽量给她办热闹。我就不用了，越简单越好，把热闹都给她。
　　于是，母亲一边安排兄弟俩找来甲长老丁和族兄修罗，请老丁指挥办理小殓、报丧等事，让修罗张罗择地、设灵、祭文诸宜。一边立即请来元陵木匠许多才，先雇机动船拉木头去县城南门木材厂锯成木板，回来连夜赶制棺材。至翌日酉时中刻大殓。三日出殡。
　　按照母亲吩咐，除坡上本族叔伯，只给几个姑母和舅舅报了丧，其他人情一律不报。大哥诧道：那怎么中啥，你儿子我在外面混得不好但也不太差吧，人情往费也是一大堆；音砉那头也是真亲吧，你都不报，叫我们今后在外头怎么做人呢？
　　母亲说：儿哉，哪是老娘不通人情，是照你大大的心意哦。他没说过他今年要走，可跟我讲过，他过世不要热闹，只要清静。他说只叫几房至亲过来帮忙把他送上山最好。说我喜欢热闹，就把热闹都留给我。要不是他自己讲的，我也不让修罗过来帮忙啥。
　　秀文闻此，只得作罢。
　　选择墓地是修罗临时出动，他拿个罗盘绕着龙头坡转了几圈，整整花了一个上午时间，最终定在龙肘根月形地。斯地背依青龙，面拥沃畴，左带马牧，右扶尚荷，前展清明，远望梅墩。
　　修罗报母亲道：这块月地偏静，但出在龙肘，是静中有动，也就合了二爷的心意人性。
　　母亲闻言，如落皂花叹道：地是个好地，人也是个好人喽。
　　这块月形地，正是家里分到的上好承包地。
　　
　　是年大事：
　　大寒-邓小平视察深圳特区并题词。
　　立春-苏共总书记安德罗波夫逝世。
　　惊蛰-蒋李任台“总统、副统”。
　　清明-全国施行居民身份证制度。
　　大暑-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清理“三种人”若干问题补充通知》。
　　秋分-邓小平检阅建国35周年阅兵式部队。
　　
　　
　　乙丑春。鸠鹊争，清明浑。
　　虽说改革开放，经济搞活，可民办教师的工资补贴，每月才二十块左右，实在不能委以全家生计重托。音砉一边搓洗衣裳，一边目瞪荸荠道：我就不信，你还不如那个爻点子，他没事拿把破刷子到处瞎刷一通，不但自家刷出三间新瓦屋，还顺带把别人刷出四间小平顶呢！
　　爻点子是秀文同事，秀文教初中语文，他教初中化学。在全社会大力提倡发家致富的声浪怂恿下，他便立足自身学科特长，终于找到了油漆家具的业余致富突破口。农民解决了温饱，当然要追求些造新房添新家具的排场。之前家里置办必须的床桌凳椅，也只是原木原色，最多也就刷一层耐用的桐油，并无什么讲究。可如今小青年婚嫁，必须家具大红光鲜才行。毕竟油漆需要些化学材料配比，也非一般村人莽汉所能为之。但这对于化学老师爻点子当然并非难事。于是，他便拿把刷子冲将出来，利用课余时间，走东家串西家油漆家具，一枝独秀，十分抢手，大发其财。不到两年，便将家里的两间破草屋，翻成了三间大瓦房。这让村人同事瞠目羡妒并不奇怪，而让同事多搭子弋淰也能顾及上了就相当令人奇怪。
　　弋淰老师是庄里公大货的老婆。大货才念过一年初中，人又长得老实本分，可弋淰是高中毕业，加之她在学校又是个眉眼夭、胸臀翘、水蛇腰、风情骚的一个人见人追、百媚百搭的一个女子。按说老实头公大货八竿子也打不着。只因弋淰刚毕业回村一年，却搭了一个已婚的男人，还搞大了肚子。家里人一时心急，便赶紧急找个接手的主。于是大货便苦树逢春，并仗其父队长之势，花价钱托媒人快速上门，并许其不下田和设法当老师之愿，终于美梦得偿，如获至宝，连人带肚子，一齐娶回家来。一个在家种田，一个在校教书，日子过得也算平稳。只是弋淰生性多情，总闲不住。不到三五年，便把校里并家至校沿途庄里能搭的汉子都搭个遍，后竟连校中烧火做饭的人称石磨子也搭上手，并在双抢大忙时节，光明正大专门过来帮其挑稻栽秧，如亲戚串门，十分和谐。
　　本来内外和谐的一桩美事，谁知却激起了同事爻点子的极大愤慨。于是一日下午放学，他便提前猫在宋山登天台，待晚饭后天黑了好一阵子，才把弋淰等到，便突然上前拦住，吓得弋淰瞠目结舌。爻点子一脸蜂巢，满腔义愤道：你也甭装胆小，我也不是来杀你，我等你半天，只是问你一句话，只要你答得在理，我就放你；要是答不好，该个我坚决不能放了你！直吓得弋淰挤眼春花道：什么事啥，你讲你讲。爻点子正气冲天道：我只问你，我跟你往日无仇，今日无冤，你干什么却要那般看不起人呀？！
　　弋淰被搞得突然，就音颤春猫道：啊哟，爻老师你也真是的，吓我好一大跳呢！尽瞎讲，我哪有看不起你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