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清少年（二）

　　“清儿！清儿！你醒醒，醒醒啊！”
　　朦胧中，我听到妈妈的呼喊声，我奋力睁开眼睛，可我却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感觉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忽明忽暗。于是我想伸手摸一摸，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我的手好像被千斤重的东西压住似的举不起来……
　　耳边又响起妈妈的声音：“清儿，清儿，你睁眼睛看看妈妈呀！你不要再吓唬妈妈了，你快醒醒好不好啊，清儿呀，你听到妈妈在叫你吗？你醒醒啊！你说话呀！……”
　　妈妈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心想：“妈妈、我已经把眼睛睁开了，您没看到吗？妈妈，我也一直在跟您说话，难道你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吗？妈妈，妈妈！我的妈妈呀，您别哭好吗？妈妈，妈妈！我这是怎么了？”
　　听到妈妈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呼唤，我好着急，好想安慰妈妈。可是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似地，发不出声音。无论我怎么喊，妈妈就说听不到，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就这样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下，时好时坏地昏睡了三天。
　　三天后，当我完全清醒时，我发现我躺人民公社的医院里。我的手臂上还挂着吊瓶，妈妈见我醒过来，兴奋而疲惫地笑着说：“清儿，这回你是真的醒了，你可把妈妈吓坏了。”
　　我环顾四周吃力地说：“妈，我这是怎么了？”
　　妈妈憔悴地看着我说：“清儿，别多问也别多想，你只管好好养伤，配合治疗……”
　　妈妈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我一向是很听话的，既然妈妈不让问，我就不再问下去。可是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什么病住进医院？以往都是因为需要输血才来医院，每次来医院前，都是在我清醒状态下来的。为什么这次我这么糊涂呢？记得叔叔说我的病基本痊愈，我也有大半年不再输血了。想到输血，我忽然注意到，我那吊瓶里的液体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白色透明的液体。这让我更加迷惑不解。我闭上眼睛，极力地回忆着，试图想在回忆中寻找答案。妈妈刚才说让我好好养伤，难道我受伤了吗？我怎么会受伤了呢？
　　这时，我不由自主的动了动没打吊瓶的手，感到酸麻而无力，我确信我真的受伤了，我是怎么受的伤呢？突然，医院的广播响起高亢而激昂地播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把医疗工作做到农村去，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为全军服务，为全国人民服务，为全人类服务！林副主席指示：我们的一切胜利都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我们要用毛泽东思想，统一全党的思想，统一全国人民的思想；广大工农兵干部和广大知识分子，都必须把毛泽东思想学到手···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这段激昂的播音，让我想起另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不但要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还要还要善于建立一个新世界……破四旧立四新。”想到这里，我终于全想起来了，我的确是受了伤，而且还伤得不轻。
　　那是三天前，一群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小将，闯到我们周家，闯进我的书屋，当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整理词谱。那些和我一样大的懵懂少年们，一面大喊造反有理，一面还说破四旧立四新。还扬言说，要是我们不让把书带走，就一把火把房子点着。起初，羸弱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惊呆了，当我反应过来时，他们正一抱一抱地往外搬书。而且豪不爱惜地把书扔得车上，还掉了一地，掉在地上的书，被他们践踏得脏兮兮的。
　　他们是带着马车来的，是有备而来。我心疼地哭喊着：“那是我家祖传的书啊！不是什么四旧，你们不要曲解毛主席的语录，你们别乱动！你们给我住手！”我一边喊着一边疯了似地往回抢书。奶奶和妈妈拉着我不让我抢，可是，那些书都是我的命根子呀，我怎么能让他们随便拿走呢？当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奶奶和妈妈的手，扑向我的书橱，狠命用身体护住所剩无几的几本书。奶奶和妈妈怕我吃亏都跑过来想拉住我，却被几个红卫兵小将推来搡去的隔在门外，无助的我此刻已经被木棒重重地打了几棒。可是，爱书如命的我全然不顾疼痛，仍然护住身下的书，宁死不动。就听一个声音恶狠狠地喊：“这个不死不活的病包子，再不起来就打死她，让她去见阎王！”随着这个话音刚落，我的头被猛烈撞击一下，于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到这里，我对妈妈说：“妈，咱家的书一本也没剩吧？”
　　妈妈含泪说：“清儿，你想起来了？妈妈以为你的脑袋被打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唉！你总算又躲过一次劫。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伤吧，保住命是最重要的。”
　　我叹息地说：“哎！可惜老祖宗留下的宝藏了，被毁于一旦……”我悲叹着，没把话说完，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滚落的枕边。
　　因为我身体不好，我没有读完一个完整的学年，我的知识来源，就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屋子书，我爱书就像爱我的生命一样啊！想想我家那一屋子的书，完全可以用百科全书来形容。那里有四书五经、有天文地理、有医药大全、有中外名著、有中外哲学和历史等等。那一屋子的书，是我们周家几代人共同积累的宝藏啊！
　　我家藏书之多，是全远近出闻名的。记得有一次县领导来公社检查工作时，还特意到我家借书看。唉！想想那些与我朝夕相伴书，顷刻间化为乌有，我怎能不心酸难过？最让我痛心的是我从此失去了知识的源泉。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妈妈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惋惜地说：“他们足足拉走了三马车呀……”
　　我和妈妈正说着，哥哥推门走进来，他见我醒了，高兴地说：“小清，你终于醒了！你可把大伙急死了。”
　　我吃力地转过头对哥哥说：“哥，你咋没上班呢？”
　　哥哥说：“公社赵书记命令全校师生放假，命令老师都到生产第一线参加劳动改造，说是要去掉知识分子身上的娇气和傲气，还说没有他的批准，任何人不准踏进学校大门一步……”
　　哥哥还没说完，妈妈就气愤地高声吼道：“这是什么世道呀，孩子们不上学，将来不都变成睁眼瞎了吗……”
　　哥哥没等妈妈说完，赶快阻止妈妈，并且小声地说：“妈，您别这么大声，让人听到可了不得。”哥哥说到这儿，向门外看看又把病房的房门关上，才又轻声说：“其实赵书记也是为了老师好，他是怕老师受伤害，是在保全学校。听说县城很多学校都被砸了，老师都被揪去批斗，也不知道我姑姑她那里这么样，我真担心姑姑和小静。”
　　小静是我的同胞姐姐，在姑姑那儿上学，跟姑姑学习钢琴，每年只有放寒暑假时才回家。
　　妈妈听哥哥说县里的事情，非常着急地对哥哥说：“翀，小清已经脱离危险，我和你爸轮换护理她就行了。你不用总往这里跑了，家里有你媳妇和奶奶在，你抽空儿去看看你姑姑，顺便嘱咐小静千万不要和那些红卫兵一样乱打乱砸啊，那是造孽呀。”
　　哥哥答应着，安慰安慰我，坐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这次受伤真是很严重，在医院住了四十多天才出院回家。当我跟随爸爸踏进家门时，满院子都笼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和悲哀的气氛，这气氛让我浑身不自在，让我难受。进屋后，我发现堂屋的条柜上，摆放着奶奶和姑姑的大相片，那大照片上都搭着黑布。我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我知道只有遗像才放黑布的。
　　我忍不住哭出声说：“爸，妈，这是怎么了？怎么奶奶和姑姑都没了呢？啊？呜呜……”我一面说着，一面哭着向奶奶和姑姑的遗像跪下去。
　　姐姐周静扶起我说：“小清快起来吧，别哭了。”
　　我看着姐姐问：“姐，你不是在姑姑家吗？还没放假，你怎么回来了，你应该知道姑姑家的事情，姐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姑姑和奶奶都去世了？”
　　姐姐只是掉眼泪，不回答。我又转向妈妈问：“妈妈，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您不告诉我呀？为什么不让我见奶奶和姑姑最后一面？姑姑和奶奶是怎么死的，怎么突然都没了呢？”
　　北国的夏日，格外的闷。我们全家人都沉浸在苦闷疼痛的悲哀中，好久好久，姐姐才慢慢地告诉我实情。
　　原来姑姑的学校被红卫兵司令部下令砸了。姑姑学校的老教师无一幸免，都不同程度地遭到批斗。姑姑是音乐教师，先是被打成右派游街示众，后来又有人污蔑姑姑是校长的姘头，姑姑的脖子上，被强行挂上一串破鞋游街，整夜整夜地批斗。姑姑起初是坚强的，她相信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最终会还给她一个清白。可是懦弱的姑父为了自保，在姑姑被批斗的第三天，就和姑姑划清界线离了婚，并且在姑姑原有的‘罪名’上又加一层叛徒内奸的‘罪名’。他说姑姑是白骨精，是敌人安插在人民内部特务，是借着共产党的旗号，用歌声蛊惑人心••••••姑姑的精神底线彻底崩溃了，她受不了这多重打击，最后悬梁自尽。奶奶因姑姑的英年早逝而悲愤过度，最终不堪打击命赴黄泉。当我听完姐姐轻描淡写地叙述时，我的头开始眩晕着……
　　这是我们周家最不幸的一年。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仿佛晴天霹雳，又如暴风骤雨，恰似地动山崩。
　　我多想再听听奶奶的唠叨，
　　再看到她那蹒跚的身影，
　　我多想再看看姑姑慈祥的目光，
　　再听听她那悦耳的歌声，
　　我多想再扑到我的书堆里，
　　读写我的平平仄仄，
　　我多想……
　　我多想……
　　时间是个神秘的东西，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在你不经意间溜走。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怀着痛苦的心情，在毛主席语录中学到很多新知识。虽然我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也间接地受到伤害，虽然我的年龄还很小，但是，我从这场运动中却似乎看出一些问题。只是我一时还不能用规范的、哲学的观点把它完整地阐述出来。我庆幸我生长在我们周家，让我从小就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让我养成了独立思考问题和分析问题的好习惯；让我学会了不愚听愚信，不愚从愚是，不盲目行事。
　　我常常想：“这是一种什么性子的运动啊？我就是不明白，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究竟要造什么人的反？要割什么人的命？马克思的资本论和毛泽东选集我也读了不少遍，是我领会不深？还是我觉悟不高？我常常要把宝书随身带，我常常要一章一章认认真真地学，一字一字仔仔细细地解，我要在毛主席著作中找到运动的答案。”
　　毛主席说：“教育要革命•••德智体全面发展”；“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毛主席他老人家并没让我们去打、去砸，去不分青红皂白的胡乱批斗；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就是要靠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来建设；劳动也不单指去务农，各行各业的工作者都是在劳动啊。教育要革命，是割资产阶级思想的命，所谓思想就是人大脑思维形成的一种理念（想法），每个人的思想理念（想法）都不同，革命就是要割除那种不正确想法，比如：资产阶级的想法，自私自利的想法，低级趣味的想法等等，并不是要割人肉体的命啊；“破四旧、立四新”是要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并不是把古老的东西一并销毁呀？立四新是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这是传承文明发展文明呀！造反是造资产阶级思想的反，不是造什么人的反，不是眉毛胡子一起抓，把人一棍子打死，为什么到处都在打、砸、杀呢？这到底是执政者的错误还是执行者的错误？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看着那些像疯子似的，和我一样大的少年们，他们有没有认真领会毛泽东思想？我们中华民族是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他们的文明都丢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能把文明重新找回来？什么时候能学会独立的、正确的思考问题？什么时候能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澜？毛主席他老人家是让我们做有知识有觉悟的青年，他们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掌握知识，做到有觉悟？
　　奶奶走了，姑姑去了，我的书没了，可是天没有塌，活着人还要活下去。虽然我尚无权给这场运动下定论，但是，我还有写日记的权利。
　　此刻，我仿佛又看到奶奶和姑姑慈祥的目光，仿佛又听到奶奶的唠叨声，仿佛又听到姑姑悦耳动听的歌声，那歌声再空中飘扬着、飘扬着。
　　我要写，我要把我的想法写出来。于是，我在日记中写道：在这次运动中被害死的、尚未瞑目的冤魂们！青山不动，大地没变，变化的只是风云雨雪。可是风会停、雨会止、雪会融、云会散。我坚信，这场风云变化的浩劫会很快结束，和煦的春风会吹散这愁杀人的风景。我们的新中国年龄太小，就像刚会走路的孩子，免不了要摔几个跟头，慢慢的会长大，会茁壮！会还你们一个清白。你们将与山川同在，你们将于大地共存。请安息吧，各位亡灵！安息吧！我尊敬的奶奶和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