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抉择

　　皇甫清在一片白色的空间中看到皇甫秀站在前方，好像在等着自己。皇甫清走近皇甫秀，想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能动动嘴唇，无法发出声音来。
　　“爹，秀儿要走了。”皇甫秀首先道。
　　皇甫清想问皇甫秀要去哪儿，无奈动了动嘴，还是说不出话来。
　　“爹，娘跟我们说过，我和弟弟是同一天出生的，弟弟走了，我也该走吧？弟弟走了这么久，他一个人在那边肯定很孤单，秀儿也应该去陪陪弟弟了。”
　　这说的什么话，皇甫清一听不对劲。
　　“爹，秀儿舍不得走，秀儿想爹，可是爹爹一直都不来看秀儿，秀儿好难过。”
　　皇甫清想安慰安慰皇甫秀，奈何还是说不出话来。
　　“弟弟在时，就一直盼着爹能回家，总是缠着娘问：别人家都有爹爹，为什么我一直都见不到爹爹。弟弟哭，但秀儿是姐姐，秀儿不能哭，可是秀儿也好想爹。哥哥想，娘亲也想，哥哥一直说，爹爹不要我们了。”
　　皇甫清苦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娘亲只说爹爹在外面打白狗子，后来又说爹爹在外面打小鬼子，是战斗英雄。秀儿不知道什么是战斗英雄，但是弟弟听得可起劲了，说以后要和爹爹并肩战斗。”
　　皇甫清能够理解，自己幼时听母亲讲父亲的故事，也特别入迷。
　　“爹，家里最苦的还是娘亲，您不在家，娘亲可辛苦了。弟弟喜欢看书，晚上总要娘亲教他写字；哥哥一直在外面游荡，娘亲没少操心；秀儿什么都不会，只会跟在娘亲后面帮忙，但秀儿力气小，重活还是娘亲一个人干。娘说，这就是女人的命。秀儿不懂，女人的命是什么呢？”
　　皇甫明离家十三年，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地将自己拉扯大的，皇甫清又怎会想象不到东方静的苦。
　　“其实秀儿也不管自己的命是什么，秀儿只想爹爹在家，只想娘亲不那么辛苦，只想弟弟每天都能开心学习，只想哥哥每天都不会受什么伤，咱们一家人只要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秀儿就很知足了。”
　　是啊，自己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皇甫清感叹到。
　　“爹，您知道吗？陈毅军长接我们来团聚的时候，可把娘亲高兴坏了，弟弟也一直盼着那天。我们全家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秀儿觉得最幸福了。后来我们又分开了，娘亲一直都在以前住的那个地方等您。等到全国解放后，娘亲说爹爹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在奶奶家过的那个年，是秀儿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只是弟弟看不到了。”
　　那也是自己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啊。皇甫清深有同感。
　　“前阵子娘亲给您打了电话，却不知道您又去哪儿了。秀儿好遗憾，那么重要的事情，自己的爹爹居然不在。”
　　什么重要的事情？皇甫清想问，但依然还是说不出声音。
　　“爹，秀儿想您。等您回来，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们了？我们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皇甫秀说着，离皇甫清渐渐远去。
　　皇甫清还没有反应过来，见皇甫秀离自己越来越远，只是跑上去跟上，皇甫秀很近，似乎近在咫尺；但伸出手，又似乎永远也抓不到，好像远在天边。
　　秀儿！皇甫清在心里喊到。
　　“秀儿！”皇甫清居然喊出了声来，一惊而起，发现自己坐在正在告诉行驶的火车厢房床上。
　　警卫员发现情况，进来递给皇甫清一条毛巾擦汗，皇甫清接过毛巾，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六月十三日，皇甫清途经平壤，会见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首相金日成。
　　六月十四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议会常任委员会授予皇甫清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以表彰他为朝鲜战争胜利立下的功勋。
　　六月十六日，皇甫清跨过鸭绿江踏上祖国的大地。
　　六月二十日，皇甫清到达北京。
　　在北京见过周伍豪，皇甫清向中央军委做对美作战总结报告，出来后问周伍豪道：“总理，仗还没打完呢，这么着急召我回来干啥？”
　　周伍豪听着这话，看了看周围后，对皇甫清小声深沉道：“你家里出事了。”
　　听过周伍豪的陈述，皇甫清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回到指挥部，换下军装，皇甫清直接飞到厦门。
　　飞机上，皇甫清总感觉有些怪怪的，自己也就离开两年多，怎么出了这种事情？
　　下了飞机，皇甫清向厦门市政府接了一辆车，司机一路狂飙，十分钟内将皇甫清送至家门口。
　　皇甫清下车，司机驾车离去。皇甫清跨进门槛，只听到家里人正为是否将东方静怀里的孩子送人吵得不可开交。
　　面向门口的东方静，看到皇甫清进来，惊得没有继续说话。
　　背对门口的皇甫善见母亲异样，回头看了看，也惊得没有继续争论。
　　一阵的沉默。
　　突然，皇甫善转过身，对着皇甫清就是一拳，皇甫清毫无防备，被打倒在地。
　　皇甫善见势继续进攻，皇甫清军人本能地进行反击。
　　皇甫善凭借着自己年轻体壮的优势，一度压制住了皇甫清；皇甫清进入戒备状态后，因为常年在部队，没少进行体能训练，故也不落下风。
　　几个回合后，皇甫善由于技能不全，被皇甫清踢倒在地。
　　看着半躺在地上的皇甫善，皇甫清豪不在意道：“就凭你小子，想打赢你爹？再等个几十年吧。”
　　“你也配是一个爹？”皇甫善捂住胸口不屑道：“你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你想过给他报仇吗？你女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皇甫善挣扎着站起来，憎恨道：“我恨你！我恨你！”喊着便跑出去了。
　　皇甫善跑出去后，抱着皇甫秀孩子的东方静走近，眼眶湿润，声音哽咽道：“阿清，秀儿她。”
　　皇甫清抱住东方静只道：“我都知道了。”
　　听到这番话，东方静终于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只重复道：“阿清，我对不起秀儿，我对不起秀儿。”
　　皇甫清能理解东方静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作为皇甫秀、皇甫善的母亲，东方静知道自己不能显得太过脆弱，只能坚强地面对；同样，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皇甫善担起了家里的责任，所以也在坚强应付起家里的大事。当皇甫清来了之后，当看到那像高山一样的父亲之后，当看到那可以依靠的坚强的男人之后，皇甫善孩子本能的脆弱、东方静女人本能的柔弱就直接在皇甫清身上宣泄出来。皇甫清懂，因为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皇甫清只是不敢接受，自己的孩子怎么也吃上了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苦？皇甫清也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难过，但是自己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位父亲，皇甫清必须挑起家里的顶梁柱。许久后，皇甫清平静道：“放心，我不是回来了吗？”
　　两人松开，东方静好像意识到什么，只道：“秀儿这闺女还没有名字呢，阿清，你给你外孙女取个名字吧。”
　　“什么外孙女？这就是我孙女。”皇甫清纠正道。
　　东方静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哦，对，是孙女。”
　　“梦者，虚幻也；梦者，美好也；梦者，人生之动力也。”皇甫清念叨着决定了：“皇甫梦，这孩子就叫皇甫梦吧。”
　　“皇甫梦？”东方静咀嚼着道：“这名字好听。”然后对怀里的娃笑道：“梦儿，梦儿，梦儿。”
　　“对了，娘呢？”皇甫清突然想起来道。
　　“娘买菜去了。”东方静说着看了看周围，然后小声道：“说是买菜，其实是看刘老三去了。只是自从善儿和双二两个孩子闹翻了后，善儿就不准娘去看刘老三。这些天刘老三的病好像严重了不少，娘得知后，就趁着买菜的那空挡儿去看看刘老三。”
　　下午，皇甫清带了坛酒上皇甫山，路过皇甫怜的墓拜了拜，找到皇甫秀的墓就走了过去。
　　站在皇甫秀的墓前，皇甫清很难过，心里很痛苦，可就是哭不出来，皇甫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墓时，皇甫清哭得没有半点抑制，可能那时自己年轻气盛吧；在埋皇甫阳那会儿，皇甫清忍不住竟跪下了，可能那是自己首次丧子，无法接受吧。现在站在皇甫秀的墓前，皇甫清的眼睛就是不争气，没有眼泪流出来。皇甫清担心自己的良心谴责自己冷血，可是依然还是那副漠然表情。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经历了一次少年丧父吧，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经历了一次中年丧子吧，可能是因为自己久经沙场见多了血肉横飞的场面吧，皇甫清对于生死离别之类的已经麻木了。
　　哭不出来就不哭了，反正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自己伤心就行，何必要哭出来给别人看？皇甫清想着，提着坛酒，坐在皇甫秀墓碑旁边的石头上，看着皇甫秀的墓，小口地喝着酒。
　　皇甫清坐在那石头上，周围都是些坟堆，难得清净些，没有喧嚣，没有杂事，只有自己的女儿静静地躺在里面，外面坐着的是一位不怎么称职的父亲。
　　皇甫清坐在那里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自己从小就立下志向，要改变旧时的中国。那时候自己所处的环境再也普通不过，幼年并没有什么所谓特殊经历或是特殊天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家也有，母亲原籍不列颠，自己也因为这件事而长相偏洋化；父亲长年不回家，在母亲的嘴中成了神话。
　　因为父亲的影响，自己从小就立志革命。虽同一般幼童一样，没少被同龄人欺负，但因为自己的信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选择忍辱负重。后来运气好，参加了国民党一大，并进入了黄埔军校，开始了正式的革命旅程。
　　那时年少气盛，脑子里只想着革命，遇到东方静才算遇到了爱情。东方静是个好姑娘，皇甫清知道，东方静也一直支持着自己。为了自己的信仰，东方静选择了在家里带娃，为此，皇甫清一直觉得对不起东方静。
　　但是，一直到这里，似乎还是正常的啊，怎么后来皇甫阳就投井自尽了呢？皇甫清一直想不明白。
　　新中国成立那会儿，家里除了少了皇甫阳，似乎也挺幸福的啊，怎么自己走开两年些，家里就成了这样呢？
　　难道自己在部队带兵错了吗？这也不对呀，自己所做都为革命，而革命则为让全国人民幸福，可是自己怎么就不幸福了呢？
　　中国自古以来都称赞有关大公无私的品质，诸如：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毁家纾难，铁面青天。因公废私，会被世人称赞；因私废公，则被人谴责。按理说，自己一心为公没有错啊，怎么家里成了这样呢？
　　皇甫清边喝酒边想，陷入了死胡同。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中国解放了，二战后世界最强资本主义国家终于动手，抗美援朝，中国并不在下风，中国胜利指日可待，届时，中国边境再无大战。
　　相比于带兵打仗，皇甫清处理政务并不在行，毕竟自己大半辈子在军队里待着，要是让自己以后处理地方政务，确实是越俎代庖了。
　　家里不能不管了，以前只有自己和东方静，后来生了三娃。开始的时候孩子还小，不知不觉就大了。一个自尊心极强，受到些别人的侮辱就想不开；一个意志力不足，经受不住别人的闲言碎语；一个脾气暴躁，不能冷静思考。这三个孩子似乎都有自己不怎么好的一面，皇甫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站起来对皇甫秀道：“秀儿，爹想明白了，爹答应你，爹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梦儿我会好好照顾的，你在那边也放心吧。”
　　趁着中央军委对解放军进行第二次大规模精简整编，精简工作全面展开，皇甫清向中共中央及中央军委递交了辞职申请，称身体有恙，请求允许自己回家养老。
　　两月后，上级指示下来：不准。
　　十月十四日，皇甫清实时得知上甘岭战役胜利。此战之后，美军再无还手之力。于是，皇甫清立即又递交辞职申请，只道：大战已尽，老兵当去。
　　十几天后，上级批示下来，只曰：留下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去吧。你身体不好，好生照顾自己。签字者：军委副主席，周伍豪。
　　一九五二年十月底，中国人民解放军共精简十九个军、七十三个师近两百万人，全军总员额由抗美援朝前的六百二十七万减少到四百二十余万。
　　五二年年底，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军总人数降为四百万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