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远行

　　早春三月，济南火车站。
　　今年的雨水似乎特别多，春节过后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就没怎么停止过，隔三差五的来场或大或小春雨，雪花倒是从未再见到，润物细无声，田野里的花呀，草呀都出头很早，嫩嫩绿绿地传播着春天的信息。今天也不例外，下午的火车站广场，很早就笼罩在一片雨色雾影中，地面湿漉漉，不到五点路灯都已经发出昏黄色的光芒，偶尔几辆送人的车晃着大灯驶入驶出，声音嘈杂，人流却不熙攘，不少赶路旅客都急匆匆地奔向进站口，连带着似乎整个城市节奏都快了不少，五颜六色的雨伞在灯光映照下，就像春天的花朵开放着，连如江就在这一片春意盎然中赶到了火车站。
　　他带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一米多高，颜色有点天蓝，和他一身西装革履并不十分搭配，这是妻子王凌雪亲自去给他挑选的，说是喜欢这种生机勃勃的动感。连如江对于妻子几乎是言听计从，当时二人结婚后就定下了他管大事，而妻子管小事的家规，但家中一直风平浪静，二人结婚近两年的时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可以称之为大事标准的事情。慢慢地连科长在家庭中的话语权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但妻子明显操心太多，从婚房选择到一日三餐，王凌雪愈发显露出小女人的本色，精益求精，弄得连如江极少在外边吃饭，觉得自己老婆的手艺比当年莫大先生不逞多让，虽然没有开水白菜那般惊艳的绝世明点，但家常菜却被她做出了让老公留恋往返的地步，算得上高手中的高高手了。正应了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
　　司机一直把商务车开到了距离检票口四五米的地方才停下，连如江往车门处凑凑，副驾驶上的魏主任却已经推门下来，给连如江拉开车门。原本有几个广场保安想走过来撵开这辆明显犯规的车，但看到挂在前方的车牌和通行证就都讪讪回转身当做没看到一样。这是一辆国资委的办公用车，魏主任早在年初就调到了省国资委战略规划处，级别小调了半级，成了名副其实的正处级领导。连如江手拉箱子钻出车来，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脸上居然有种冰冷的感觉，魏主任忙去后尾箱拿伞，但连如江已经跑了几步到了候车室外边的屋檐下，他喊道：“魏大哥，别拿伞了，你快上车走吧。”
　　魏主任却是拿了几包别的东西，连同雨伞一起递给连如江：“兄弟，我前几天去平阴东阿镇，别人给了几斤东阿阿胶，你去南京学习带着吧，这是咱们山东的特产。”
　　连如江急忙推辞：“大哥，我箱子里带着聊城一些特产呢，你还是留着阿胶自己用吧。”
　　魏主任，现在应该称呼其魏处长了，魏处长却是挥挥手钻到商务车里：“兄弟，别客气了。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快撑上伞，别淋湿了。”然后他往车厢里喊了一声，“秦总，醒醒，如江要走了。”
　　“嗯哦……”商务车后座上有个人坐起来，嘴里嘟囔着：“不是晚上六点的车吗？”这人却是秦汝阳。
　　“你这个小子沾酒就醉，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路灯都开了。”魏处长笑骂道，“哪次喝酒都没见你清醒过，刚才我们泡脚听你打呼噜，都四个小时了还没醒过盹来？”
　　后边车门被再次拉开，秦汝阳睡眼朦胧地钻出来，只是看到小雨淅沥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今天穿得并不少，一件很厚实的皮衣裹在身上，下身是一条很厚的西裤，脚上的皮鞋则是污迹斑斑，全是泥泞，不知道在哪儿踩得。秦嫂子一直遵循“春捂秋冻”原则打扮老公，一般不到他大汗淋漓就不给他减衣服，秦汝阳则是安然听老婆摆布，他从不看天气预报，都是老婆让穿啥穿啥，甚至出差在外地都要打电话请示今天的衣着，就像一个离不开保姆的孩子。
　　“如江！”秦汝阳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连如江撑开的伞下，却是想不出说什么，只是握握手给好朋友告别。“秦兄，保重点身体，看你都瘦了。”连如江少见地没调侃他几句。现在的秦汝阳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懵懂的青年，他离开原单位比连如江要晚上半年左右，但一出手就惊呆了所有的老同事，以至于把他的经历当做一种外出创业的典范：有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投资机构在黄河北征了上百亩地，请他过去担任总经理兼技术总监，而且免费赠送他若干股份；开始秦嫂子口无遮拦说这些事情时，不少人以为是自吹自擂，甚至有人干脆嘲讽说，即使天上掉馅饼，也不会砸到傻瓜头上。但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这不是空穴来风，秦汝阳是第一个拥有自己奔驰的机床厂人，看他沐猴而冠走在厂家属院，马上吸引了无数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在一次，他的汽车被人故意划伤之后，他就搬进了自己买的三箭如意苑的小高层，只是秦嫂子一如既往地天天骑自行车来车间做她的仓库保管，只是说话声音大了许多而已。
　　连如江看看秦汝阳，他脸上金色光环似乎更浓了，最近济南几个好朋友都是一顺百顺，他都怀疑是不是粘了这个同学的光。此时，张参谋长已经是军区联勤部的副部长，又娶了千娇百媚的管玉楼作为续室，只是他这位嫂子不让人待见，见他面就索要他的玉器，弄得他整天避之惶恐不及，这次来济南都没敢通知张参谋长，怕他那位河东狮吼地娘子跟着过来扫大家的兴。
　　“汝阳，魏大哥，再见！我培训回来的时候路过济南我们再聚。”连如江挥挥手，转身进了候车室。一走进去，就感到候车室里和外边凉爽的气候大不相同，处处站满了赶路的旅客，南腔北调的叫喊夹杂在车站的广播声里，乱哄哄的一片。有个新疆人手拎着几件动物毛皮，在载客电梯边用烤羊肉串的语调推销着。几个小孩东跑西跑的捉迷藏，车站工作人员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在大厅里走里走去，几个铁路公安通过仪器查着进站旅客的行李，时不时地喊过一人开包看看。
　　连如江随着人流上到了二楼候车室，找个僻静地方把魏处长送的阿胶放到大箱子里，看看表距离开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信步走到书摊旁挑拣了几本自己感兴趣的读物，这是他的习惯，无聊时候就喜欢抱本书仔细读读。
　　他的手提电话忽然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单位的号码，接起来才知道是机关工委安排政治学习的事情，他急忙解释自己要去南京大学参加国家团中央组织的青年干部理论学习班，要三个月时间，对方马上表示了祝贺。半年前市委陈书记调到了省人大担任了副主任，龚市长则顺利上位成了新一任的封疆大吏，聊城这块土地上的老大，原来市政府办公室那一批鞍前马后的下属自然水涨船高，市政府秘书长晋升为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政府办公室一半人马都调到了市委办公室，原有的三个秘书科合并为一个，龚书记的秘书吴开勇亲任办公室副主任兼秘书科科长，连如江的主任科员也成了实职，任秘书科副科长，只是吴秘书以龚书记个人事务为工作重点，科里的日常工作都是由连如江具体负责，另一个副科长老林只是挂个虚名而已。
　　这次南京之行也大大出乎连如江的预料，这次全国性的青年干部培训据说整个山东只有三个名额，聊城能被分配一个就是很出人意料了，再落到他的头上更是有点喜出望外。据说在市委常委会上曾经有点小小的争议，但龚书记仍是力排众议推荐他去参加这次学习，此举也得到了已经升任市委副书记的原组织部杨部长大力支持。
　　得知这个消息后，连如江兴奋是显而易见的，首先这种培训是作为年轻干部培养的摇篮来命名，基本上可以说已经被列为提拔对象才有这种机会；其次就是可以通过这种学习结交不少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这对于人脉的扩张有着非凡的意义。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南京这个地方对于他的吸引力了，四年大学青春无疑给他留些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尽管有些是痛楚的不可回忆，但更多的则是充满激情和快乐，这件事情让他心中充满了对龚书记的感激。最近一段时间，他修习的三命通会和梅花易数似乎都遇到了瓶颈，再进一步充满了困难，记得一年前他看龚书记似乎并没有青云直上的面型，但后来当他发现龚书记印堂发亮，好事临近时，省里的任命文件已经摆到了政府的书案上，连如江不仅为自己不能先知先觉懊恼好久，好在除了妻子王凌雪，别人都并未发觉什么。
　　进站口挤满了人，这趟车是济南始发，目的地是上海市，车行一夜，途径徐州、南京、镇江、苏州等江南诸镇，算得上是热门线路了，排队验票的人排成了一个长龙，徐徐前移。对这趟列车连如江很熟悉，在南京上学时几乎都是乘坐这趟车去，然后乘坐一趟到齐齐哈尔的142次列车回来，只是当时求一硬座号都不可得，尤其寒暑假正值客流高峰，他都是站着一路往南，运气好的话到徐州能有一个座位就很满足了。现在他不慌不忙地站在队伍尾端，左顾右盼着跟随大队伍检票进站。
　　卧铺车厢在火车前半截，靠近餐车，本来办公室想给连如江拿张软卧，但龚书记要求很严格，一般这种超标准的票都需要他亲自签字，连如江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很低调地选择了一张硬卧下铺。因为济南是始发站，硬卧车箱里或坐或站挤满了人，连如江站在车厢结合部前后看看，决定稍微等一会儿车厢内平静后再过去，于是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转身下车去给妻子报一下平安。
　　王凌雪现在住在娘家，她目前属于国宝级保护级别，因为怀孕了。
　　相对于订婚时热闹异常不同，她俩结婚反而办得很低调，就是两个媒人武义程，和魏主任以及双方家里的至亲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连秦汝阳和刘磊这两大哥们都没通知。自然后来他们又杀上门来讨伐连如江的不够朋友，王凌雪亲自下厨招待的这俩家伙，一场酒宴后，秦汝阳直接睡在他们家的沙发上鸠占鹊巢，吐得客厅里好久都弥漫着一股酒味，弄得王凌雪很是生气。从那个时候开始，给连如江下达了戒烟戒酒、优生优育的命令。二人的婚房是连如江在市政府工作时候分配的，本来有两个选择：一是城北家属院有套三室一厅，接近一百平方的房子，另一个则是东昌湖畔的小两室一厅，不到八十平方的面积；几乎没犹豫，王凌雪就要了这所靠近湖边的房子，而且按照自己的想法对房子进行了装修，她特别喜欢海子那首特别有名的，抒情诗歌描写的意境：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只是她把房子渲染成淡蓝色基调的装修风格，受到了刘阿姨和王凌丹的一致批评，总觉得有点幼儿园风格，而连如江则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媳妇儿的大胆改造。按照他的说法，对王凌雪一共两大原则：第一，媳妇儿永远是对的；第二，如果媳妇儿真的错了，请见第一条。最后，所有参观他们家的人都惊叹于王凌雪大胆的想象。站在四楼上，抬眼望去，东昌湖碧水如潮，有点枕着波涛入眠，被透明的阳光唤醒浪漫情调。唯一稍感遗憾的，就是住了不多久王凌雪就浑身乏力，整天懒洋洋的，刘阿姨带她去医院一检查，居然有孕在身，于是就被押回了娘家，连如江也跟着去住了。这次他出差三个月，看妻子眼泪汪汪，连如江心里也不是滋味，好在有岳母照顾，自己倒是能放心。只是他到济南后，和魏主任、秦如阳大喝一场的经历，和妻子只字未提。
　　王凌雪接到老公电话，又有些想哭的冲动，这时已经上小学的外甥女娇娇站在旁边，很惊异地看着小姨手拿电话抽泣，就应景地背出一首宋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见娇娇取笑自己，王凌雪大发嗔怒，二人闹作一团。
　　准备开车的电铃声响了，连如江往车厢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