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刻骨情爱 第二章 哭牛惹来爱
作品名称:冰晶的仙莲 作者:jl板池天琴 发布时间:2012-05-26 11:12:17 字数:4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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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涛哭牛,是当年陇吉屯的一大新闻,亦是全寨极具轰动效应的大事。山寨有史以来,只听到或见到人哭人,或人哭事——令人十分伤心的事。有谁哭牛呢?
当下,阿涛破天荒地哭牛了。小小年岁的他为什么哭牛?恐怕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明白他哭牛的底细的。
事因得从他出世才几年的时候写起。
那时,他好嫩。山寨的山好嫩,太阳和月亮也好嫩。记得,他每天睁开眼,太阳就探进竹窗里来了。像一块人脸,嫩嫩的,红红的。这时,不待他哭他嚷,就有一张笑脸也伸到他的眼前。接着,把他抱起,给他抽尿抺屎、喂水喂食,嘴里哼着不知胡编还是祖先传下的儿歌——
太阳太阳探我窗
宝宝吃饭你莫抢
之后, 把他揹到背上,到寨中的鼓楼里,同其他的小朋友们搬家家、跳房间……嫩嫩的月亮爬上东山凹时, 才背着他回家,给他喂水喂饭,唱起月亮的儿歌——
月亮粑粑
来到我家
没有啥菜
吃光粑粑
这张熟识的脸,就是三姐伊赛的脸,给他抽尿抹屎、喂水喂饭、揹进揹出的人,就是三姐伊赛。
那时,阿涛的心也是稚嫩的。似乎人世间,只有他天天看到的那一方天,那一方地。似乎甘家只有他天天见到的那张熟识的脸、那个熟识的人。其实,当时的他家,已是有八口人丁的家了。那时,大姐已嫁到李家。为了生计,父亲到街上给莫荣廷老板当挑夫,往一百来里的县城挑送铁木砧板等山货,又从城里挑回盐巴、布匹和小百货。后来家里借钱买了一匹马,驮运货物的同时,顺便做点诸如盐巴等小生意。父亲一个月沒有几天在家。二姐已是大劳力,整天同母亲一起忙里操外。寨中有个私塾,爸妈把三四岁的哥哥托给先生照管。四姐不上学,但照护不了阿涛,母亲只得把她当个尾巴,带到田野里,让她学做活路。引带阿涛的重任,自然落在三姐的肩上。那些日子,一天不见妈妈,太阳照样从东山凹中升起;可是,一时不见三姐,他就觉得天昏地暗,似乎混身生满痱子而焦躁不安。
那一天,他睜眼醒来,窗外不见太阳,只见斜斜抖落的雨丝。伸到阿涛眼前的,不再是那张笑绽芙蓉的熟脸,而是一张阳光舔黒了的生颜。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嚷:我要三姐!我要三姐!三姐,你快来呀!
母亲急忙闪进房里来,使劲地用母爱温润着他:乖!三姐给你洗裤裤去了,等会她就回来,还顺便摘龙眼果果给你吃,啊!
到大人吃饭的时候,三姐还沒有回来,阿涛又哭又嚷要三姐。母亲、二姐、四姐轮流哄骗着他。都说,三姐很快就回来,兴许就在半路上呢!……阿涛哭累了,饭也不吃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挂灯时分。找遍家里的旮旮旯旯,仍不见三姐的踪影,阿涛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足足哭了一天一夜,两眼哭肿了,像两个熟透了的桃子。
第二天晩饭后,父亲才从街上回来。阿涛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爸!我三姐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阿爸你把她卖了换糖吃了?父亲使劲地搂住阿涛,不回答。
缘由是:那年,老天火着脸,田地干涸,庄稼欺主。父亲贩运生意又不景气,一家人像一窝羽毛未丰张口待哺的雏鸟,张口要吃,伸手要穿。无奈之中,爸妈才捂住滴血的心,将三姐送到邻寨的一户殷富人家当仆人,以减少一口之食一身之衣。
那邻寨叫弄昌寨。离陇吉屯仅五里之遥。地势平坦,寨前一马田段,土肥得流油。全寨竹壁瓦舍,瓴宇掩映。龙眼、荔枝、芒果、橄榄、菠萝蜜、香蕉树相争竞拔,葱葱茏茏。寨中那幢三层砖房,白墙红瓦,那就是殷实人家的所在,主人农尚足,农尚礼的亲弟弟。
那家,油当水用,五谷溢囤,不说一家七八口人,就是一百人丁吃它两三年也难吃完。你三姐到那家,就像饿小鸡跳进米箩罗!
事后的一天,路过弄昌寨边,父亲指着那幢楼房告诉阿涛。不过,阿涛看到,阿爸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纹沟里,并不荡出一丝喜幸,而是充塞着难于掩饰的愁苦与负疚。阿涛想:既然那一家那么好,为何阿爸不高兴呢?
2
时令又过了几年,阿涛六岁多了。那年,太阳似乎很少露脸,三天两日,断脚乌云争相往这深山涌挤。一方天地,几乎连日阴风怒号,杂夹着山外中日战事日渐趋紧的消息,寨人的脸也日趋绷紧。一天,甘家才打开大门,一个陌生人就闪进屋里来,这连阿涛的父母都始料不及的。
哦!庄主清早登门,莫不是我家老三惹什么麻烦了吧?
还是阿涛的阿妈心细,一时就想到自己的三女在来人的手心里。话语中显出几分不安。
伊赛这年岁在我家里,里里外外一把手,我和我老伴肩头轻松多了。她身板也硬朗多了,肥胖多了。这是塞人都看到的。不是我庄主自吹大炮——
是的是的,她原来命不好,生下来就干瘦,抽条吋,我家也只有这个苦条件,她这几年是托你庄主的福哩!
別看阿涛的阿妈无文化,平日出远门少,说几句客套话还算是动听、干脆和在理的。她知道这位庄主在弄昌寨不但管着几十名佃农,开口举足都有份量的.在乡里,每年纳粮也数笫一,加上老兄是村长,屁股上挎着盒子枪,乡長对他都点头哈腰。况且,连想十年前农尚礼为阿涛的父亲给红军带路而到屋边连放三枪的事,深知这种人是得罪不得的。
哪里、哪里!庄主谦虚起来。小声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穿了吧,我是想把五十块大洋退回去。情况嘛,大家都看得到,也都清楚。一是年成不佳,土地歉收;二是国军在抗战,公粮一粒不能少;三是这个稅那个税也得交。再说,我老兄又是村长,我能带坏头么?所从,这钱要得急呢!
可是——这回,阿涛的阿爸犯急了。但他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庄主打断了。
我知道你们困难,但找也沒有办法哬!
庄主,这回,能不能少还点?阿涛的阿妈插嘴道。
少多少?
比如说三五块,我们可以想法子借一借!
三五块?別人吃一餐饭,还不够打汤的钱呢!庄主冷笑了一声,嗓门逐渐粗了起来。
那,我家实在沒有办法!阿涛的阿妈搓着围裙,显得十分无奈。
没有办法也得想办法。庄主农尚足声嗓更粗了:这笔钱我急着要用。若是不急,我只差管家来一趟,打个招呼就是。一来钱急用,二来我知道你们会说没办法,三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商商量,所以,我得亲自岀马了。
庄主,还有什么重要亊呢?阿涛的阿妈急着问。
事是重要,但沒有钱,再重要的事也难办呀!庄主说着,叹了一口气,仿佛愁他家今天沒米下锅一样。
一方无钱,一方急要钱,结果酿成了僵局。两方都无多话可說。堂屋里,很不容易偷得几分钟的宁静,然而是可怖的宁静。
片刻,庄主说:前一段时间,咘双屯的农家多次差媒婆到我家,好歹要伊赛的八字,我来不及同你们商量就给了。媒婆回话说八字吻合,说要定亲。我想,一笔难写两个农字,但是伊赛今年才16岁,定婚可以,不能就过门。定婚钱起码二三十个光洋,我得办定婚酒。现在,我手头一分一毫也沒有,那边的钱也沒有着落,我怎么办?喊亲戚朋友来喝风?我这脸面往哪里放?而且,乡府旳稅钱、粮钱也催得紧,我怎么办?
庄主,求求你缓一缓,行吗?一来,眼下我家实在拿不出一分钱;二来,这年头钱也难得借呢!
许久不哼声的阿涛的阿爸坦诚地哀求着。他搞过几年小生意,深谙地主、财主们唯利是图、尓虞我诈的奸诈本性。为还这五十个光洋,说不定除搞光自己的家财之外,恐怕还搭上老三伊赛的人生呢!
这么说,你们一点也不想还啦?
真的没有钱呢!
没钱?没钱拿东西抵!
你看,我们家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呀?
没东西,就拿田、拿地——我看你们在马口坝边的那丘横田,多少也有个八分宽吧,离你们寨有五六里远,又翻一个小岗,你们难得走路,就以五块光洋抵债了。另外,你们家有一头母牛,就以十块光洋抵了,不用你们操劳,我自己牵到街上去卖。这样,先把伊赛的定婚酒办了。还有三十块光洋,年后再说吧!
庄主!阿涛的阿妈恳求说:那丘田是我家独有的一丘田呐!一家人逢年过节想吃一两顿白米饭,就全靠它呢!还有这头母牛,下崽才四个月,崽还吃着奶,一抵了债,小牛怎么办?我家八亩多地怎么办?
哎!你家借了我的钱,应还给我,有借有还,天经地义。你倒问我怎么办?这真是,借钱时是亲家,还钱时是冤家,我变成被审判的犯人了!庄主愤愤地说。
庄主!不是那个意思的!阿涛的阿爸解释着:他是妇道人家,平日没有出过远门,不懂得三分道理,说错了,你莫记往心里去呀。
得了!我都多说了。念在两家都是熟人,今天不见明天见,那丘田加抵两块光洋,这头母牛加抵三快光洋。你们总共还欠我二十五块光洋。从现在起,那丘田是我的了。这头母牛,我立马牵走!
说着,通通地走到牛圈里,把甘家唯一能犁耙田的大母牛牵走了。
3
话说甘家那头母牛,生得十分新奇。它,毛色黑亮,胸前有三处如鸡蛋大的白毛,排成一线,宛如秋日深夜的北斗星。家人和寨人都称它为三星牛。哥哥不上学的日子,每每早饭后,把牛牵出圈来,抱着阿涛坐在牛背上,朝水草茂盛的溪边沟旁去放牧。人知牛性,牛懂人情。日子一久,人牛也似乎亲近起来。有一回,哥哥让阿涛骑着牛进寨,进寨门时,被寨门碰了一下,人即从牛背上摔了下来,不偏不依地跌在它的脚前。此时,只要牛一惊,脚往前一跨一踩,准把阿涛的肚子踩个通透。正在千钧一发之势,牛提起它的右脚,没有踩下来,久久地在半空悬着……然而,它竟被那个叫庄主的人,耀武扬威昂首挺胸地牵走了,遗下还在吃奶的仅仅四个多月的犊崽呢!
小牛在圈里“妈!“”妈!“地哀喊。三星母牛也一步一回头地“妈走!”“妈走!”地怜叫,声声在撕裂着阿涛的这颗稚嫩的心。阿涛的心仿佛在滴血。他突然想起三姐离开他的情景——这是后来四姐告诉他的——三姐是趁着阿爸涛熟睡后,才无可奈何地离开家离开他的。临走时,她曾四次到阿涛的床前,抚摸他的脸,泪水簌簌地淌在阿涛的脸上,最后轻轻地喊一声涛弟,边捂着嘴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想到这儿,他仿佛当下那个庄主牵走的,不是三星母牛,而是像阿妈一样一口茶一口饭关爱他呵护他引领他使他长大的三姐。遗下的不是嗷嗷待哺的小牛,而是阿涛他自己。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而且,每每小牛喊一声“妈!”,他就哇地一声大哭,连哭了三天三夜,直到小牛没力气叫喊为止。
小牛的每叫一声“妈!”,阿涛跟随的一声大哭,引来了众多的寨人看稀奇,几乎所有人都莫明其妙,几乎所有人都因哇的哭声而哈哈大笑。只有平常玩得较好的阿四,偏离人群呆呆地站着,不说也不笑。还有一个人,离人群更远地站着,随着阿涛的每一声哇,泪水竟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这人就是伊伸。待大人们走后,阿四和伊伸才上阿涛的家,劝着阿涛,说:三星牛已牵走了,那是大人的事,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我们也难受呢……
然而,阿涛为什么如此伤心地哭牛,当时的阿四和伊伸,也是不明底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