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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驼子要当老师

作品名称:人形肉梯      作者:熊海舟      发布时间:2018-08-25 09:09:51      字数:4003

  桂贤良当我们班主任那年三十四岁。老实说,他的声音很好听,说英语时,舌头玩得滴溜溜地转。眼睛也很干净,很明亮,总会射出两道不屈不挠的光。不知为啥,望着他的两道目光,我们总会心虚的低下头。他的脸是国字脸,眉毛浓黑,周正而严肃。其实他并不矮,如果拉伸,他一定是一个一米七八左右的高个子,遗憾的是,他三岁那年身体出现异常,背后的肉包越来越大、越来越厚,也就永远无法有拉直的机会了。
  
  桂贤良是“顶”父亲“班”进入学校的。
  
  桂贤良的父亲是樟树乡中心校的一名教师。那年,桂贤良的父亲听到了一些风声,大意是说,接班制要废除了。桂父心里一凛,必须马上病退,找一个娃儿接班,再不找人接班就玩完了。桂父以生病不能上班为由申请提前退休,让初中毕业的小儿子桂贤良顶替。那时,流行“接班”制度,机关、国营企事业单位职工退职退休后,由其子女顶替工作,在民间称为“顶班”。条件是,只能由一个子女顶,且年龄在十八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身体合格,政治过硬。
  
  桂贤良其他条件还可以,但有一项是不够格的,那就是身体不优良。什么都可以掩盖,背上的那个大包是掩盖不住的,桂贤良告诉我们,体检那天,他穿了一件宽大的衣服,尽量装着正常人的样子走路,他自己感觉像一个托线木偶。但最终他还是被查了出来,“维生素D依赖性佝偻病,建议不予录用”的结果让全家人哭了一天一夜。
  
  桂贤良上面有三个姐姐,只有他是四世单传的儿子。按理应该从三个健康的姐姐中选一个“顶替”,但姐姐们拒绝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弟弟身体残疾,更需要依靠一个正当的职业成家立业。
  
  桂父想尽一切办法,通过人找人、人托人的方式,和劳动局局长挂上了关系,桂家为此奉献了两条红梅和两瓶尖庄,局长和几位副局长“商量”了一下,很正气地对办事的人说:现在国家不是重视残疾人就业吗?支持残疾人进入事业单位工作,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这面“残疾人就业政策”猎猎飘扬的大旗下,桂贤良走进了樟树乡中心校。
  
  桂贤良激动的时间没有超过一周,心就开始凉了。他被分配到学生食堂去煮饭。煮饭?煮他妈个卵子饭啊,自己还没有灶台高。他向校长提出,可以到小学去任课。校长笑了,娃儿,你他妈一个初中毕业,上啥课哟。再说,你背个肉包包上讲台,学生不笑死你?
  
  煮了几回饭,要么不是煮糊了,要么就是差一点栽到大锅里把自己煮了。校长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就让他去喂猪(学校勤工俭学喂养了四头肥猪),结果他被几头猪围攻,差点把脸给啃了。校长长叹一声,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就让他敲敲钟搞搞收发。好在樟树乡几乎没有人读过《巴黎圣母院》,否则一定会有人据此认定他就是那个巴黎圣母院敲钟的怪物卡西莫多。就这样,桂贤良在樟树中心校就此安顿了下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
  
  在学校,桂贤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与教师比,他是工人;与学生比,他是驼背。他挣扎,不甘心,一生一世发发报纸敲敲钟,简单、枯燥、不需要动脑子,这样的日子和猪有什么两样。
  
  开始那几年,他一出现在学校,就会成一道怪异的风景线,他走路时特别滑稽。由于背上的那个肉包占的份额太大,这让他份外吃力。他连滚带爬,连走带跳,脸上总是淌满汗水,只要他一出现,就有不识相的学生在后面跟着唱:
  
  驼子要当兵
  
  军官不要驼子
  
  因为驼子的背太高
  
  容易暴露目标
  
  桂贤良有时会骂一声,暴露你妈的目标。更多的时候是一言不发,从容地穿过院子来到收发室。
  
  他越不理睬,学生们唱得越起劲:
  
  驼背子,
  
  中间鼓,
  
  晚上睡觉打呼噜。
  
  打呼噜,
  
  像母猪,
  
  走起路来像蜘蛛。
  
  桂贤良终于忍不住了,他吼:“你唱,唱你全家死绝哟。”
  
  学生们吐着舌头,怪笑着“轰”地四散了。
  
  桂贤良告诉我们,他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自学英语的。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校长无意间一句感叹,让他起了吃天鹅肉的心。
  
  校长说:“愁啊,没有谁来教英语,咋个办嘛!”
  
  校长叹息:“正宗大学毕业生不愿来,本土又产不出来,真是愁死人啊。”
  
  樟树乡中心校下面有附属初中,让人发愁的是,初中连续两年开不起英语课了,唯一的英语教师调走了。上面警告,再不开设英语课,附中停办。校长经过苦苦寻找,终于找到了两位高考落榜生前来扎场子。这两位的英语水平比普通学生要好一些,其实也好不了多少,算是半碗水。管他呢,只要能勉勉强强支撑下去就行,只要学生不抗议就行。学生抗啥议?他们两眼一抹黑,没有比较没有鉴别,根本不晓得水深水浅。
  
  桂贤良后来说,校长的那一声叹息,让他鬼魂附体,他的心咚地狂跳了一下,一个念头横空出世:我要自学英语。
  
  他听说收音机正在播送英语节目。一个念头盖了过来:对,向收音机学习。他从父亲那里借了钱,不辞辛苦到到青柳县城买了台台式收音机。那收音机使用三节一号电池,只能收中波波段。晚上七点半,省人民广播电台《中学英语广播讲座》准时开播。晚上九点半,另一个省广播电台的《我们一起学英语》也开了场:
  
  “Whatsyourname?”
  
  “MynameisJane”
  
  他借来英语课本,从初中第一册开始到高中二册结束,边听边学,边学边做。英语作业本,他写了几麻袋,最终,由简单到复杂,由点到面,他初步懂得了英格里西。为了实战,他跑到县进修校找英语老师练口语,开始自然不理他,你一个驼背发啥神经?他给老师送鸡,送腊肉,送核桃。老师感动了,就和他一对一地练,系统地练了半年。老师说,贤良啊,你可以出山了,
  
  他隐忍不发,再卧薪尝胆了一年。然后,他伸伸筋骨,咆哮一声,出山了。他向校长提出,他可以教英语。校长以为他是来自星星上的人,奇怪地打量他。他认真的、一字一句地说,我真能。校长说,驼子,别开玩笑。他说,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校长说,蒸的?煮的?你,初中毕业,从来没有学过英语,能教英语?他近乎哀求,校长,让我试试吧。校长缠得无法,管他呢,试试也行。于是扔给他一个差班,让他试一个月。这一试,就试出成果来了。学生们齐声说好,纷纷到校长办公室要求桂驼子留下来继续教他们英语。
  
  校长将信将疑,装模作样亲自带领全校的全部英语老师(也就那两个高考落榜生)去听课。听完之后,校长问:如何?两位齐齐说:Good。校长哈哈一乐,大声说:“贤良啊,我算是服了你,你居然能把英格里西搞懂。好吧,英语课是你的了。”从此,桂驼背正式走上了讲台。两名高考落榜生见有人来接他们的班,狂喜,扔下教鞭跑了,一个月三四十元,养活不了人啊,走,到沿海打工去。这样,全校的初中班的英语,就统统归桂驼背管了。有人很忧郁,当面直疑校长,让一个驼背教书,上面会不会干涉?校长说,干涉?干涉好啊,他们派人来啊!只要教得好,管他是陀背还是鸡胸?管他是初中毕业还是小学毕业?我们办教育的就认定一条,受学生欢迎才是王道。
  
  不久,学校开始流行另一句新创造的顺口溜:
  
  桂驼子,教英语,阴沟里洗锅里洗。
  
  几年后,桂驼背组团参加全县中学生英语听力大赛和阅读大赛,桂驼子的团队亮瞎了大家的眼睛:初中组总分全县第三名,仅低于县中和县二中。要知道,那时的李子乡附中还不知英语为何物,那时的县中和二中虽有英语课,也是关起门来搞的是默默无语的哑巴英语。桂驼背又在省办刊物《英语周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提出了“听说读写四维一体”的主张,把许多英语老师都吓傻了。那年,全国人民都在开展“比学赶帮、自学成才”运动,各地各单位都要求推出自己的学习标兵,青柳县正无计可施呢。桂贤良的出现,让青柳县宣传部眼睛一亮:好,就是他了!
  
  很快,桂贤良被评为的青柳县委表彰为“全县杰出青年”。很快,桂贤良教师的正式编制就下了。
  
  很快,县委宣传部组成了一个巡回宣讲团,宣讲桂贤良的先进事迹。
  
  主讲是桂贤良,辅讲是学校的校长,还有文教局的一个副局长。主讲的稿子是宣传部的才子们写的,要求桂贤良在很短的时间内背下来。桂贤良第一次朗读时觉得那不是写的自己,那个人他不认识,那个人只是名字叫桂贤良而已,因而读起来干巴巴的,宣传部的同志们大声说不行,不行啊,要有感情啊,没有感情,就是宣读文件了;第二次他就有感情了,有了感情,就更觉得是歌颂别人了,他只好用手势来表达文章的真实性,不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宣传部的同志说不行,可以表演,但不能表演过头;第三次才过了关,桂贤良也觉得自己真是那么回事,真是英雄,真是别人的榜样。后来,他不再需要稿子,他把稿子的内容装在了心里。他每到一地,总是绘声绘色,声泪俱下。他讲自己是如何容忍受别人的嘲笑开始自己的自学的,讲自己最困难想要放弃时如何联想到华罗庚的,讲自己发音不准如何嘴里包含一颗小石头的,讲自己是如何由“小我”变“大我”而献身乡村英语教育的。
  
  二十天后,他回到了樟树中心校。
  
  巡讲的唯一收获,就是认识了县政府招待所铺床叠被打扫卫生的一个姑娘,此姑娘姓鲁,名莉莉。鲁莉莉爱上了他,觉得他真了不起,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一个驼背做到了。那不是驼背啊,那是一座山峰,她决定要攀攀这座山峰。一年后,他们办了婚礼。
  
  婚后不久,紫衣中学的校长曾庆国悄悄地找到了桂贤良,曾庆国对他说:“愿不愿意到紫中去?”
  
  桂贤良点点头,他当然愿意,与樟树乡比,舞台更大了,窗口更开阔了。
  
  曾庆国说:“文教局我去说,手续我帮你办。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你就是要做梦,也在紫中做。我给你工资,给你房子,你安安心心地做梦吧。”
  
  桂驼背贤良就这样成为紫衣中学的英语教师。学校花钱让他到省城去进修了几个月,让他能有机会正儿八经听听省城那些名师的英语课,回来更加像模像样了。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英语不难,点都不俅难,多听多读多写就行了!学英语要哈一点,狂一点,要发扬疯狗精神!”
  
  “疯狗精神”是桂贤良老师的独创。事隔多年,我才知道有一个叫朱广泸的踢足球的人,他也提出了这个词。不过,与桂贤良比,他要晚了十多年。桂贤良的“疯狗精神”不是红着眼流着涎水乱跑乱咬,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态度,敢于压倒一切,永不嫌累,至死方休。
  
  桂贤良老师的婚姻生活外表上看起来很美满,鲁莉莉娇小动人,做事麻利一阵风。鲁莉莉没有工作,她就在自己的家里收了几个学生,给有钱的学生做饭做菜,开开小灶,收点钱补贴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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