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耳光响亮(一)

　　1985年春天的某个下午，我被紫衣中学曾校长打了两耳光。那耳光的声音就像冬天经霜的萝卜，干净而又清脆。多年后，当我怀想高中生活时，首先在耳边响起的不是读书声、不是歌声，而是耳光声。
　　啪啪！啪啪！
　　紫衣中学的校长叫曾庆国，此人长得威武、雄壮。宽阔的脸上，埋伏着几条有棱有角的咬肌。他喜欢把全校同学招集到操场讲话，喜欢站在那个用青色石头砌成台子上滔滔不绝。我对那方青色的台子充满敬畏，那是权力和力量的象征。站在上面的全是学校和社会上的权威人物，当然也有极少数患错误的学生。犯错的学生适合另一个词语，那词语就是“示众”。他们低着头，战战兢兢，接受来自校方的批评和学生的谴责。示过众的学生,至少有半年时间是低着头走路的。
　　这个台子我多年以前就熟悉了。1972年春天，紫衣最为浩大的一场宣判大会就在此举行，我的家乡一位叫柏正达的人在此台上被宣判为死刑。那天，我奶奶牵着我来看热闹，差点被挤死在紫衣中学的操场。
　　曾庆国在台上挥霍着他的权威,他讲话喜欢挥手，喜欢跺脚，喜欢用闪电般的速度骂一些粗话和脏话。曾庆国自称是曾国藩的后人，言必称“先祖曾国藩”，也总爱引用曾国藩的语录。
　　有一段时间，学校连续两次举行学生大会，围绕的就是一个核心,关于学校食堂饭盒丢失的严重问题。
　　紫中的蒸饭格局是学生自带工具,碗啊盅啊盒啊摆满几大张桌子，上面做着各式各样的记号。食堂的师傅把碗啊盅啊盒以一定的顺序塞进三口大灶里。我们紫中的食灶很大，就像烧瓦的窑子，三口一字摆开，很是壮观。如果陌生人闯进伙房，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小型炼钢厂，或者认为这是军队制造秘密武器的地方。依次点火之后，师傅们飞舞着铲子铲煤,灶堂红朗朗的,不久蒸气就弥漫了整个厨房。
　　饭蒸好后，师傅高叫一声“启锅了”。那锅盖一定要两个成年男人用绳子才能拉动起来，之后用绳子把锅盖固定在墙上的一个木柱上。碗啊盅啊盒啊从灶堂里捞出来，再塞进箩筐里,两个师傅“嘿佐嘿佐”抬着箩筐扔在厨房后面的案板上，不久，案板上就全是冒着热气的饭盒饭盅。
　　这么多的学生，识别自家的蒸饭工具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有的同学为此要花半个小时。当找到自己的饭碗时，饭已经冷了。夏天还行，要是冬天，吃冷饭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端错饭盒是常事。有许多学生吃完了饭，才发现端错了，忙忙地跑出来，发现案板上没有饭盒了，知道对方也端错了。不要紧，下次换回来就是了。我有几次端错饭盒的经历，其中一次发现碗底下居然有腊肉干，这让我的心狂跳了很久，脸都红了，就像偷拿了别人的东西。
　　但最近出现的现象，不是饭盒端错了，而是失窃。而且是连续失窃，导致有的学生吃不上饭，在学生中造成恐慌，这让学校非常着急。
　　第一次集合，曾庆国态度还算温和,他讲了全校学生的学习、卫生、纪律状况之后，宣布了失窃这件事，曾庆国说：“同学们哟，同学们哟，告诉大家一件事，这些天，食堂的饭盒连续丢失。今天中午，竟然有四盒盒饭无缘无故消失了。这不是端错了，端错了嘛会有家什在。这是偷，偷嘛就很复杂了，盅盅盒盒一起失踪，尸骨无存。这四个同学没有吃午饭，饿了一下午肚子。同学们啊，我们都是接受中等教育的人，肚子里都是有墨水的人，都懂得礼义廉耻，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嘛。我的先祖曾国藩说，败人者非偷即惰。就是说，做人最大的失败，就是偷窃和懒惰。偷别人的饭，让别人饿肚皮，这种行为说轻点是失德，说重点是犯法。我在此大声疾呼，住手，快住手！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曾校长的讲话很有水平，引经据典，粗细兼搭。后来读书多了，才发现他的话有硬伤，且不说曾国藩是否是他的先祖，只说他引用曾国藩的话，完全采用实用主义原则，对原话进行剪裁加工，以便为我所用，毛病自然就很多。曾国藩就从来没有说过“败人者非偷即惰”，只说过“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不过，彼时彼地，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对他还是佩服得无体投地。
　　空气中布满了紧张。一只鸟儿歪歪地飞过操场，忽地身子往下一挫，又冲了上去。
　　曾庆国一手叉腰，一手砍着空气，那神态，仿佛在刻意模仿某位伟人：“同学们啦，同学们哟，我是农村人，我知道，这个月份是饥荒月啊，青黄不接，很多农村家庭处于饥饿状态，有许多人还在饿肚皮。我们可以饿，但是，我们不能丢掉我们做人的尊严。以前发生的，我不追究了。说话算话。不追究，但不能有下一次，如果下一次再发生此类行为，我只好用铁和血来收拾这帮牛日的，散会！”
　　这事在校园里闹腾了一阵子，由此诞生了一个新的词语“偷饭”。“你娃偷饭”，“你娃偷盒饭！”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因为与己无关，所以轻松自然。
　　转眼又过了两周，也是一个下午，刚刚打完上课铃，同学们正陆续走进教室，学校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请全体同学马上到操场集合，请班主任老师马上组织学生整队入场！”
　　老师们觉得很奇怪，发生了啥事，这个时候集合？我们很兴奋，很刺激，一定出大事了。一般说来，出大事的时候，也是学校最忙的时候，也是老师无暇管理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好玩的时候。我们喜欢看热闹，在我们那个年代，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电影也只一个月看一次，因此，只要有热闹看，我们可以一口气爬几座山。
　　去年，一个学生突然死在寝室里，公安局来了，文教局来了，沸沸扬扬闹了一个周，后来结论是急性心肌炎导致死亡，与“谋杀”无关，这让我们大家都非常失望。今年开学不久，发生了一件更刺激的事：曾校长带一伙人去捉奸，曾校长如猛虎下山冲进某某女教师寝室，发现某某男教师和某某女教师正在很有兴致地玩一种成年人的游戏。据说，曾校长两手叉腰，高声宣布了他俩的罪行，两个人齐刷刷地跪在他面前哭泣。这个场景具有革命现实主义色彩，以至于我现在想来都会热血沸腾。领导带队捉奸是不可思议的事，但那个年代却习以为常。没有什么不对，人家是领导，人家有权力管理你，包括你的私生活，没有人对这事多想,也没有人过问曾校长是否越界。这事开始在老师之间秘密流传，后来闹得全校学生都知道了。某某男教师和某某女教师无颜再呆下去，双双申请调走。那女老师长得很漂亮，对学生很好，书也教得不错。她一走，许多学生心里都空落落的。
　　用了十多分钟队伍才集合起来。第一副校长兼高三数学教师伍比德照例宣布大会纪律：不准交头接耳，不准随便走动，也不准上厕所。想上厕所，不行，忍！伍比德顶着满头白茫茫的白毛在学校里上跳下窜，干练而又精神，学生们暗地里叫他伍白毛。
　　教师被分成三个组：一组由伍副校长率领，任务是检查学生宿舍；另一组由另一名副校长张粮牵头，任务是检查每间教室每个同学的抽屉；最后一组由政教主任罗建述负责，任务是就地看住操场里这帮乌压压的学生。任务一分解，三个小组就像抗日战争时的三个特别小分队，吆喝一声得令而去。
　　大约半个钟头，伍副校长、张副校长相继返回了现场。两个人来到曾校长面前交头接耳一番，一个把饭盒交给他,一个把几本厚厚的书交给他。然后曾校长气势汹汹地重新回到了台上。曾校长的左手，提着两盒空空的饭盒，右手，握着几本厚厚的书。曾校长很会骟情，他吹了吹话筒，语重心长地开始了他的演讲：
　　“同学们啦，同学们啦，我们来到学校是做什么的？读书。读书做什么？读书嘛，往大的一点说，获得知识与能力，报效国家，报效人民。往小一点的说，是为了自己，为了跳出农门，为了穿皮鞋走马路坐小车住高楼。如何把书读好呢？我先祖曾国藩说，一要有志，二要有识，三要恒。有志就是有志向，有目标；有识就是有胆识，有高雅情趣；有恒就是要有恒心，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可是有的牛日的东西，却胸无大志，情趣低下，整天胡思乱想，想了一些不应该想的东西。有的同学，谈起了爱情，你娃娃知道啥子叫爱情？你身体都没有长满，都没有长圆，茄子挖了两个眼睛，就想谈爱情？爱情那么简单？呸，呸，牛日的东西。更有一些小流氓，脑子里整天装在一些下流思想，看黄色书籍，不但自己看，还传抄下来给别人看，用心何其毒也。同学们啦，古人说，色是刮骨的钢刀啊，那东西沾不得啊，一沾就逑了。今天，我们本来是到学生寝室是去搜另外的东西，却搜到了几本黄色手抄本，有多黄，比他妈黄河的水还要黄。是啥子东西呢？是《少女之心》之流的大毒草。吓人啊，同学们。这些书之下流之肮脏之无耻，连我们这些成年人读了都要脸红啊。”曾校长狠狠地跺了两下脚，用手一挥，全场静得像被施了魔咒。
　　站在台子侧边的伍校长又插话了，大意是说，这东西要是搁在六十年代，是要坐大牢的。伍校长不修边幅，其貌不扬，我们知道伍校长在六十年代遭过罪，在上海某学校做教师时被定为“地富反坏右”中的“反”，坐过上海的监狱。后来平反了，他从上海回到了乡下，做了一名乡村教书匠。
　　曾校长扫了一眼伍校长，感觉他并不满意伍校长的插话：“我们当然知道这几书是放在哪几位同学的床铺下面。散会后，这几位同学到罗主任的办公室去承认错误。有的同学会问，我们这一次这么大张旗鼓地动用这么多人马，主要做啥子？明确地说，我们在搜饭盒。至于那几本手抄本，是这次任务的一个副产品。前几天我才在大会上说过，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话音刚落，就有人又伸手了。今天中午，又有两盒盒饭被人偷了，两位同学饿着肚流着泪找到我，我只好用自己的饭票给他们买了饭。同学们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能忍心我们的同学饿肚子吗？是可忍，孰不可忍？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我已是出离愤怒了。刚才，我们到各个寝室寻找蛛丝马迹，结果在某一个同学的床铺下找到了今天中午丢失两盒空饭盒。同学们，你们说，我要不要点这个同学的名？”
　　下面滚过响雷似的声音：“要，要，要！”
　　曾校长挥了挥手：“我现在暂不点他的名，我们还要下去再认真核实一遍。这个，伍校长有没有说的了？没有了！张校长有没有说的了？没有了。没有了就散会！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