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喜欢女人的英雄

　　木脑壳和瘪笋子下了山，周安福已经回村了。木脑壳回家跟他爸讲起这事，豹叔说其实周安福是可以要求落实政策的，他是解放新中国的英雄，应该享受好一点的待遇。木脑壳说他现在快50岁了，没有自己的家，讨不到老婆，丧失了劳动能力；脑子还时常有点不正常，饱一顿饥一顿，真是蛮可怜的。其实他好有文化，讲起全国军事形势来一套一套的，净是专业词语，比我们老师还能说会道呢。
　　下个星期天，木脑壳和瘪笋子又到老地方等周安福，左等右等没来。快到中午的时候，匆匆忙忙来了一个农民伯伯，他说他是周安福的弟弟，他哥哥五天前病死了，前天已经安葬了。他临死前托付弟弟今天来给城里的两个孩子说一下，免得人家等他。他说这辈子就这样过完了，拖着残疾的身体他也不留恋这个世界。他不算倒霉的，他的好多战友二十出头就死了哩。他让我代他祝你们学习好、身体好，将来一定要接好革命的班，说和平来之不易，战争太恐怖，能毁灭一切。
　　木脑壳和瘪笋子“哇哇”大哭，很伤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毫无生气地过着。初冬的时候，也是一个星期天，木脑壳和瘪笋子又来到背后冈耍，远远看见原先周安福坐的地方坐着一个老头，那样子很像周安福。两人心都快跳出来了，屏住呼吸走过去，近了才发现是个个子大得多的老头，岁数也更大。
　　木脑壳问：“公公（方言，爷爷、嗲嗲之意），你哪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那老人说：“我是盘水山脉护林的，常年住在山里，每隔两个月下山到城里买一次生活用品。今天买的东西都被小偷偷走了，只好空手回去，走到这里想起来心里难受，就坐在这里抽袋烟，生闷气呢。”
　　两个小孩都不知道世上还有他这种工作，很好奇，就跟老人交谈起来。木脑壳问老人护林是做些什么，老人说就是防止森林被破坏，什么都做，要经常巡山，当然主要是防止着火、防止坏人搞破坏。瘪笋子说那你得有枪吧。老人说有，有一支火绳枪，就是鸟铳，还有一把匕首，都是公家发的，他自己还准备了一把大刀，是我杀日本人时用的。很好用，一刀砍去，脑袋就落了。对，我还有一面锣。不过说实在的，那面锣没有卵用，在深山里鬼才听得见呢；最多吓吓小动物，野猪那些猛兽根本不怕，还得靠铳。
　　木脑壳问老人打过猛兽吗？老人说他护林已经15年了，打死过十几只野猪，三只豹子。野猪好吃，豹子肉有点骚，象猫肉。瘪笋子问他森林着过火吗？老人很自豪地说，咱们护的林，啥事也没出。有一回打雷闪电，劈了林子，恰巧我巡山经过出事地点，又恰巧那里有一条小溪，我用雨衣兜住水，往返几百次，把火浇灭了。过后，我躺在那里不能动了，幸亏身上带着自己做的馒头，啃了两天，没饿死。第三天我才能动，第四天才能下山到最近的地方打电话报告单位领导。
　　“原来护林工作也那么辛苦，危险？”木脑壳感叹。老人说：“行行不易啊，世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木脑壳又问老人碰没碰到坏人搞破坏的？老人说碰到过，好几次呢，他还打死过两个破坏者。
　　瘪笋子说公公你和我们讲讲打坏人的事吧。老人说：“我想想有几次，嗯，应该是五次，三次是文化大革命以前，两次是后来，最近的一次是去年。我就讲第二次吧，那好像是1964年的秋天。
　　“那个季节天干物燥，森林特别容易着火，山上是严禁用火的。有一天前塘村的一个地主买通三个人上山放火，被我在瞭望台上发现了。
　　“别看在瞭望台上能看见，真正走过去要几十分钟，还是抄近路。我拿上鸟铳和一只锑桶，没命地往出事地点跑，脸上、衣服都被刺划破了。
　　“跑到那里，我大喊举起手来。那几个人看我拿着抢，就想转移我的视线，说还有一处着火的，我救不了两处火。还说这回我的责任重大了，国家的大片森林要毁在我的手里了。我端着枪对着他们，说我不管责任有多大，先打死他们，再去坐牢。对峙了一会，内中有一个胆小的，说我不反抗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突然两个凶狠的家伙扑向了我。我毫不犹豫就开了枪，鸟铳铅子打在前头那人的脸上，他杀猪似的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我来不及再装铅沙，把枪一丢，掏出匕首，对着第二个人一刀刺去，刺在他胸口上；然后我用腿狠劲一扫，他就仰面摔倒了。我用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又用匕首在他肚子上刺了一刀。他就不吭气了。
　　“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主犯，即那个地主，一个是坐在地下的那个胆小鬼。他们看我打倒了两个人，都不敢反抗了。我对那个吓得坐在地上的不屑一顾，要那个地主双手抱头和那个胆小鬼蹲在一起。然后用藤子将两个被我打倒的人绑在一起。我当时不晓得，他们两个已经被我打死了。
　　“火已经烧了几十分钟了，这一片已成为火海。我顾不上想自己的责任有多大，用锑桶从沟里提水灭火。可这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我让那地主和那胆小鬼加入救火，要地主用我带来的锄头将森林挖开一条隔离带，让那胆小鬼用树枝扑火。你们不晓得，那个季节一旦着火，风一吹，人哪里救得赢（来得及）？我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傻眼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个时候竟下起了雨！这可比我们几十个人救火都有用。雨越下越大，几十分钟后，火就灭了。
　　“有几棵树被烧焦了，国家还是有一点损失的，但损失不大，亏得那场雨！
　　“我将地主和那个胆小鬼绑起来，然后飞奔下山，给主管单位打来电话，然后再回到现场，装好铅弹，吃了馒头，做好再次搏斗的准备。
　　“三个多小时后，单位派人来了，来了十几个人，还有几个森林警察，个个拿着鸟枪和水桶，警察还带着手枪、长枪。确定火势已经完全扑灭，大家押着那四个坏蛋下了山，这时才知道有两个是死的。
　　“那一年，我被评为行业先进生产者，还发给了我100块钱奖金。我大吃大喝了三天，那是我这么多年过得最舒服的几天。”
　　木脑壳问他一般都买些什么东西带上山。老人告诉他们，每次都买几块肥皂、一袋洗衣粉、30斤米、20斤面粉、30斤红薯、一壶油以及酱油、盐、醋什么的；如果钱有富裕，就再买点白糖，割上一两斤猪肉解解馋。
　　木脑壳说：“公公，你两个月才吃一次肉啊？”老人说有时还买不起呢，两个月固定能吃上一顿他就很高兴了，他每次尽量多要肥肉。
　　木脑壳又问：“公公，听你的口音，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啊。”老人说他是山东的。瘪笋子说原来你是东北的哦。老人说不是东北的，是山东的，不过东北的好多人也是我们山东人，闯关东过去的。
　　木脑壳在瘪笋子耳边讲了两句悄悄话，说公公你老人家等我们一下，我们就回来。老人说好，我等你们，反正今天没挑东西，我走得快，晚边可以回到林子里的。
　　过了一会，两个小孩来了，给老人带来了香皂、肥皂、洗衣粉、米、面粉、红薯丝、菜油、盐、醋等。木脑壳不好意思地说，公公我们忘记了拿白糖，下次拿给你。
　　老人很感动，说你们家里大人不骂你们吗？我不能要你们的东西，谢谢你们的好意。瘪笋子说，这些东西，只有洗衣粉和肥皂是我家的，其他都是木脑壳家里拿的，他爸爸亲自拿的呢。
　　老人说：“谢谢你爸爸，孩子。我是个犯了错误的人，不值得你们同情。”
　　木脑壳说：“公公，你给我们讲一讲你的故事吗？几个月前，我们两个也是在这里，听一位老人讲了他的故事，结果老人过了几天就去世了，我们很后悔没有让他多讲点过去的事情。”
　　老人说：“你们说的是周安福吧？我认识他。”瘪笋子说：“是的，就是周安福。”
　　“他死了？唉，也好，免得活受罪。”老人竟这样说，又自言自语，“我怎么还活着呢？”
　　木脑壳说：“公公，我们好想听你讲讲自己的故事。你跟我们讲，我们不会到处乱讲的。”
　　老人说自己姓胡，叫胡柱子，1922年生的，已经快50岁了。
　　胡柱子读过私塾，虽然文化不算高。1940年，他在山东参加共产党游击队，投入了抗击日寇的洪流。
　　他记得很清楚，麦收的季节，他们15个新兵参加战斗，第一仗就死了14个，那里面有他的女友。只剩他一个活着，他跟着队长躲进了山里。
　　第二年，他被选送到八路军队伍上，算是成了正规军。他从山东到河北、河南，又到安徽、浙江、江苏，1949年到了楚南，他已经当了营长。
　　他的身上中过5枪，却活了下来。他捞起衣服，卷起裤子，给木脑壳和瘪笋子看伤疤。
　　木脑壳说：“那你是英雄啊，公公。怎么要你一个人守山林呢？”
　　胡柱子尴尬地笑笑：“我浑球，犯了错误。”
　　“什么错误？改正不就好了吗？哪个人不犯错误？”瘪笋子说。
　　“可我犯的那错误有点丢人，坏了共产党的名声，也害了我自己的家庭。”胡柱子连连叹息。
　　木脑壳说：“我晓得了，你一定是军阀作风爱打人，是不是？”
　　胡柱子说军阀作风我也有，也打过几次人，但这不是我被发配到山里来的主要原因。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嘛，一个老革命给别人整到山窝窝里去，饭都吃不饱。”瘪笋子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胡柱子说：“唉，你们非要问，我就告诉你们吧。我犯了作风错误。”
　　“作风错误，就是你资产阶级作风严重，好逸恶劳，讲排场，穿得太好，吃得太好是不是？”瘪笋子问。
　　“不是的，就是……唉，就是……我喜欢女同志，就强迫别人和我睡觉了。”胡柱子低下了头。
　　木脑壳明白了，胡公公就是有点耍流氓。他沉默了，让瘪笋子莫再问了。
　　过了一会，木脑壳说：“公公，你打仗是个英雄，消灭了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耍流氓呢？”
　　胡柱子说：“你们是孩子，很多事情还不理解、不懂。人这东西，是很复杂的。我过后也很后悔，向组织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绝不再欺负女同志。可是看见漂亮的女人，我他妈的鸡巴又痒起来，我是个不争气的狗东西，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胡柱子说着就哭了起来，还站起来去擤鼻涕。
　　木脑壳这才发现，快50岁有点驼背了的胡柱子，差不多有一米九高！
　　木脑壳说：“胡公公，你没有崽女吗？他们在哪里？”胡柱子说：“有，他们都成年了，他们一直跟他们的妈妈一起过，不要我了。谁叫我伤了他们的心，丢了他们的脸呢？我要走了，要不天黑就赶不回去了。你们不晓得，每回我下山买东西的这天，最提心吊胆了。”木脑壳问为什么，胡柱子说：“因为坏人也知道我的规律，我怕他们趁我不在搞破坏啊。”他说这话时很真诚，很平淡。木脑壳觉得，这实在不像一个喜欢跟女人勾勾搭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