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历程之九

　　9、看守坏人的日子（1）
　　农村消息闭塞，国内外发生的大事，很晚才能传递得到。不过，农村对执行上级的方针政策，则是最彻底、最坚决、最不折不扣。这一年上半年，中国政府发表声明，支持越南(北方和南方)、柬埔寨、老挝三国四方最高级领导人会议。声明指出：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一贯坚决支持印度支那三国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并且把这种支持看作是自己应尽的国际主义义务。不久，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声明，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
　　在偏僻的农村里，为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配合全世界人民打败美帝国主义，就必须对五类分子、二十一种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防止阶级敌人勾结美帝、苏修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我们这里是以大队为单位，全大队共有地主三人，富农五人，反革命分子一人，坏分子两人，右派分子一人，二十一种人十五人。为了便于管理，大队将十二名五类分子、十五名二十一种人集中关起来，由武装民兵统一看守。
　　在这里看守犯人，由大队部统一安排食宿，我因为是光棍一个，自然被抽调到大队部承担了看守犯人这一伟大而光荣的政治任务，不知怎么的，自从上小学时，校长、黄老师、刘老师被关起来后，我的心里对被关押的犯人不再仇视，反而还滋生出同情之心，尤其是从人们的口中，叙述这些罪大恶极犯人的滔天罪行时，我的同情之心更加浓厚，而仇恨之心更为淡薄。比如说这里有位地主叫周世宝，听说他是一位十分吝啬的家伙，他的田产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他每餐吃饭必须先吃一碗红薯，吃盐蛋连蛋壳一起吃了，他的老婆不肯吃，他大声怒骂他的老婆，并且还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地说：“这蛋壳上面有盐味，丢了不可惜了？你舔舔壁上有没有盐味。”他对自己是如此刻薄，对别人自然不可能太慷慨，他从不请长工，只在农忙的时候请几个短工，即便在农忙季节，他也舍不得吃餐肉，弄得那些短工怨声载道。周世宝省吃俭用买了几十亩田，谁想田土到手，世道变了，正逢上土地改革和土地革命，这位节俭一生的吝啬鬼、守财奴，辛辛苦苦劳作半生，好不容易攒钱买了部分田土，并没有给他带来半天的享受和幸运，反倒给后半生带来无尽的痛苦和灾难。他因为田土的数量正好跻身于地主的行列，又因为平常的过于刻薄而引起劳苦大众的憎恨，于是他遭遇到触及灵魂和肉体的革命，成为站在台上经常接受批判的被专政的对象，一时的吝啬和节省带来了终身的折磨。
　　而有一位叫任进财的富农更是冤，按他的家财，本来只够划一个中农，可是村里有一个富农的指标，落实不到人，见任进财为人随和好说话，工作组便将那个富农的指标落实到他的头上，当时任进财还十分高兴，以为这是一种财富的象征，回家还乐巅巅喜滋滋地向老婆子夸耀。谁知脸上的笑容尚未消失，富农的恶果立即体现出来，大队开批斗会，他便站在了台上，原以为这可以出尽风头，岂知民兵的一声怒喝，使他心惊胆战，他这才明白，富农的帽子不是一个好东西，戴在头上比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还要令人难受，还要受到约束。他想找那些划他富农成分的工作组，可是工作组早就散了，好在还有几个曾经在工作组工作过的人在，他便找到他们，请求将头上的帽子摘掉，岂知对方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训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怎样就怎样？想摘帽子可没这么容易！需要好好改造，争取立功才能摘。”
　　任进财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吞了。他没想到当初轻易的应允，竟给自己带来了终身的痛苦。使他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前几天他们队上的社员到湖坪割草，他原本不想去，可是在老婆的催促之下，他也跟着打了几担草。谁知大队支书一声令下，要抓住擅自打草的罪魁祸首，但是全队的人都去了抓谁呢，抓来抓去最后就因为任进财的成分最高，将他作为坏典型给批斗了一场。
　　而这位反革命则更是离奇，听说他本是某部队的一名团级干部，就因为说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坏话，而被遣送回家。回家后公社召开万人大会，想批判这位团长，哪知这位团长口若悬河振振有词，他从历史到现实，上下几千年由古及今滔滔不绝娓娓道来，公社所有的政治家、思想家、理论家，在这位团长面前，无不变得黯然失色，万人大会本来是对这位团长的批判大会，兴师问罪的大会，谁知这位团长竟然有这种扭转乾坤妙嘴回春之能，就是在他的舌灿莲花之下，竟将批判会变成报告会，他力举史实，从杨国忠、秦桧、严嵩、魏忠贤、和绅，唐宋元明清的历代奸臣，无一不是口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的东西。而这位姓林的，秃顶三角眼，双目阴沉沉，口里喊万岁，心里想篡权。口里喊着一句顶一万句，可从来没有听过主席的话，你们想想这个家伙不是奸臣又是什么。团长的一席话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我从心底里对这位团长生出一种崇拜之情，那次万人大会，公社书记见无法收场，只好叫人喊了几声口号，草草收场。这位团长性格刚毅，为人直率，可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汉。他在抗美援朝的战争中，用一根扁担活捉了三名美国鬼子，立了头等功。他在被看押的房里，大骂林彪不是个好东西，是个十分阴险的家伙。他公开地为彭德怀叫屈，说：“彭元帅可是铁铮铮的汉子，不像林秃子是个胆小鬼。”他说抗美援朝本来是让林彪带兵去的，因为在十大元帅中，林彪的年纪最小，可是他被美帝国主义这只纸老虎吓怕了，便装病赖在家里不出门。彭老总便亲自带兵赴朝鲜，终于将美帝国主义赶出三八线。后来林秃子见彭总凯旋而归，心生嫉妒，于是指示人陷害彭总。我当然无法考证这位团长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但是这位团长的话，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这位团长的形象也在我的心目中伟岸高大起来，我的心里还在暗自嘀咕：“如果这位团长是反革命的话，那么反革命倒并不可怕，反而有些令人敬佩了。”
　　两名坏分子中，一个叫吴义文，因为不爱劳动，专门从事偷扒盗窃活动，被警察抓住遣送回家。这个坏分子坐在里面，成天乐哈哈的，没有半点忧愁。据他自己吹牛，他的被关乃是家常便饭，就如住旅社，歇几天气而已，如果他在里面呆腻了想出去的话，谁也拦不住他。他吹嘘自己有一手绝技，无论别人怎么打他，哪怕打得遍体鳞伤，只要喝口水，身上的伤立马就好。而且，他还有一门本领，无论绳索将他绑得多紧，他都有办法脱困而出。他十分自得地说：“有一次我在省城的一个小车站扒钱，一时大意被人当场逮住，这里的人十分凶狠，将我绑起来后，几个小伙子对我拳打脚踢，我暗纳一口气憋住呼吸，任凭拳脚象雨点一样的打来，哼都没哼一声，有个年轻人觉得打得不解恨，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棒朝我头上猛扑过来，我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皮肉开花血流满地，顿时晕死过去，这些人这才放手，扬长而去。我醒来后，天色已黑，由于伤得不轻，手脚被绑，根本无法站立起来，只好吃力地往前爬，正好看见前面一个水管，我爬过去用牙齿打开水龙头，对着水管喝了几口水，浑身伤痛立止，我用缩骨功将手从绳索的捆绑下抽出来，将身上的绳索解开，站了起来。想到被几个年轻人如此一顿毒打，心中一口恶气无法吐出，我便在这条巷子转了一圈，找到几位对我施以毒打的年轻人的家，等夜深人静他们睡熟后，我飞身上墙，从窗子里钻进去，将他们家的值钱之物一扫而空。”吴义文唾沫横飞，津津有味地说着，仿佛在叙说自己的光荣史，说完还对别人说，“你们不信，用绳子绑我试试。”牢房里的人个个都是满腹心事，忧心忡忡，谁还听他瞎喷？我站在外面听他吹得神乎其神，便表示了自己的怀疑。这位老扒手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自己没说一句假话，硬要我找根绳索来。我本是小孩心性，经不住他的死缠滥磨，便找了一根细麻绳。我曾听老头师父讲过，绳索困人越细越难挣脱，便采用老头师父教的神仙捆绑术，将他捆绑起来。这个神仙捆绑术，就是专门对付江湖那些下三滥角色的，它有一个特点，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只要你一动，绳索就跟着动。因此即便这位吴义文真的会什么缩骨术，对这种捆绑也无可奈何。果然，我将吴义文绑好后，任凭他怎么挣扎，绳索也是将他绑得紧紧的，闹了一气，这位坏分子吴义文，只好哀求道：“这位大兄弟，想不到你是高人，你的这种绑法我可挣脱不了，还是请你高抬贵手，将绳索解开吧。”我等他哀求了一阵，直待他保证再不吹牛，这才解开绳索，自此后这位跳梁高手，再也不敢瞎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