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之死
作品名称:潍河静悄悄(小说) 作者:见君 发布时间:2018-08-07 08:33:40 字数:4106
1
赵长生的父亲便是李老三的哥哥李老大。当年因家里特贫穷,就入赘到赵家当了倒插门的女婿。长生跟着姥爷家就姓了“赵”。
这李老大家里穷却为人厚道,办事耿直。早年入了党,“斗争复查”时又被选为村里民兵连长。待长生长大成人,村子里看他爷们的为人不错,也就选儿子继续做了这民兵连长,维持一个村子的“集体治安”了。
还别说,在长生干连长那段日子里,村子里到也安静祥和。基本没有打架斗殴的,小偷小摸也不多见。人们日子不管穷富,都还基本平静安稳。
只是后来出了一件怪事!
那是两年前的初秋时分。天气依然燥热,“秋老虎”如约而至。
这日,潍河岸边、村子东洼,那片玉米地的上方,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正午时分,白亮耀眼的日头正在烘烤着炙热的大地。闷热的高温好像从蒸熟了的土壤里冒出来热气一般,袭击着劳作了一个上午的庄稼人。
散了工的人们已三五成群地陆续离开玉米地往村子里走去。民兵连长赵长生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垫着的塑料纸上还有未撒完的六六六药粉,足有一捧还多。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能扔掉,也没处存放。而这刺鼻的粉末状药粉又如此具备杀伤力,只要往结穗的玉米缨上撒上一点,那棒上的密虫和蛹虫就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晕倒死掉。杀虫灭卵确实很管用。
长生一边想着这药效,一边又一次感到自己胯下两个卵处痒痒的厉害,他知道那是裤头里的虱子在作怪。自己忙起来的时候,“虱子多了不咬人”,似乎感觉不到;可现在整个人静下来了,便觉奇痒难忍。
他突发联想:平日里拿虱子那么费劲,还拿不绝,何不趁此机会用这神奇的白色粉末把它们杀死呢?
于是干脆把裤衩脱了,里子翻了过来。看去,那布衣缝里的胖乎乎的黑色虱子正密密麻麻地活跃在散发着骚臭的布衬里,就像在它们自己的庭院里散步一样自由。它们聚着堆,排着队,好像要去赶大集似的匆匆忙忙的运动着。白色的虫卵晶莹透亮,粘附在布衬上。刚从白卵浮化出的乳白色幼虫,张着白色的爪儿慢悠悠的蠕动着,像是正在觅食的婴儿,拱拱耸耸……
平日里,都是自己老婆翠娥忙里偷闲,在家烧开一大锅水。趁着泛起浪头的沸水,把滚烫的热水用舀子盛着,倒进装有内衣的铁盆子里。那寄生了无数虱子的内衣、内裤就会在盆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烫死的虱子很快浸入盆底。待把衣服拿出来看时,水下便是黑压压的一层,甚是壮观。
可奇怪的是,每次烫完、晒干,那虱子总是绝不了种,很快繁衍生存下来,不几日又成了浩荡大军寄生在那骚臭处。袭扰着自己,顿觉心烦。
今天,趁此机会,何不大显身手,发挥一下药粉的威力,向多少年来欺负着自己又无可奈何的黑虫开战呢。
于是他把翻开里子的裤衩平放在干硬热火的土地上,让活跃在衣缝之间的虱子们暴晒于烈日之下。然后用手从篮子里抓起药粉向它们撒去……
他捏住鼻子,避开气味,盯着地上看。过了一会,只见那赶集似的密密麻麻的虱子大军陆陆续续喝醉了酒似的蠕动,昏迷、死去……
正在望着开心,庆幸找到了千百年来,除掉庄户人祖祖辈辈受虱子叮咬之苦的佳药良方时。突然玉米地里又钻出“叽叽喳喳”的几个妇女来。
这下他慌了神。自己光着屁股不说,私自拿着公家的药粉解决自己个人问题,那还了得。不是贪污,也是浪费,渎职啊!何况自己是干部?老父亲还是解放前的共产党员呢。
于是,来不及多想。迅速拿起裤衩,翻过里子,穿了上去。
待妇女们来到跟前,他像没事人一样溜达着找寻自己的工具。
2
“这不是长生兄弟吗?怎么你也还没走啊?”大坏家里的关心似的问到。
“哦,刚到河边洗了一下。你们怎么也才走啊?”长生一边应答着,一边拿眼睛向她们的提篮子里张望。
那篮子里一层薄薄的嫩草盖住了蓝底。“谁知道草底下会不会盖着一两个玉米棒子呢?”他脑子里迅速做着想象和联想。也随后跟着向她们靠近。
妇女们似乎有些紧张。虽说自己家里都养着兔子和鸡,割把草捎回家也算正常,可毕竟草底下都藏着各自的秘密。于是低了头,不做声,加紧了往回走的步子。
走了一会儿,见长生没有赶上来。回头看时,见他趔趄着两条腿,走路有些费劲的样子,心里正纳闷着。他突然喊了一声,慢慢停了下来,坐在了地上。
妇女们放下篮子,赶回来想看个究竟。只见他脸涨得通红,眼睛有点呆滞,汗水从头上渗出,不一会就顺着两腮淌了下来。
她们中的一个发觉事情不好,赶紧向村子里跑去,喊叫长生的家里翠娥;另外的人们急忙问他怎么回事时,他已经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了。
有人在他耳边喊“长生”,有人用手掐他的人中。待大家把他扶起来坐时,他苏醒过来,拿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裆部,然后,头又歪了一边去。
大伙急忙向下看去,裆部已经涨满,鼓鼓的充满了蓝色的裤衩。胆大的老张家里赶紧招呼着把他抬起屁股,褪掉裤衩。看时,只见阴囊红红的肿得贼大,那东西也紫紫的不像样子。妇女们顾不得害羞,边大声召唤着从村子里赶过来的长生家里翠蛾,边设法把人抬起来就往回赶。
长生家里翠娥看到自己的男人赤身裸体的,被一群妇女抬着,先是愠怒和纳闷,眼色阴沉,铁青着她那张大长脸,让人望着害怕;待到近前看时,瞬时吓破了胆。一下子恐惧袭来,心里慌了神,没有主张。
早有人传到了金山他们。男人们一听说,他们放下刚到嘴边的饭菜,找了个托盘车,稀里哗啦地奔了过来。
大家顾不得多说,把长生弄到车上就往卫生室里窜。
妇女们挎起各自的提篮,跟在后边跑。长生家里已是泪眼朦胧,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随了人流奔去……
3
卫生室里,刚从部队转业跟着赤脚医生、学徒的青年小虎子手忙脚乱地准备着些抢救器械。
赤脚医生师傅老宋恰巧到公社医院取药去了,这虎子学徒时间不长。见这么多人把昏迷不醒的长生赤身裸体抬过来,从来没见过这般阵势,心里七上八下,根本无法判断和寻问是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赶快用药啊?”人群里有人着急,大声喊着。
年轻的卫生员正手足无措。拿起药,放下针。又找不着听诊器……
“打针,打针……”又有人大声呼喊着。
于是,手忙脚乱的虎子随手拿起一瓶药,把针头插进去吸起来。
待针管把药吸满,没来得及用药棉擦拭,就照准长生的屁股一针囊了下去。
只见长生脸一抽搐,嘴歪了一下,头便耷拉了下去。
“这是打的什么针啊?”人群里这时才有人想起来问。
“这……这……是……这是……强心针……”虎子早已心惊肉跳了。
病人不见好转,却神情疲惫,眼睛紧闭,不醒人事了。
待弄明白医生老宋去了城里,学徒虎子又无计可施时。紧急状况迫使金山他们做出往公社医院转移的决定。
于是,安排邵阳到饲养员找孙大正要毛驴套车。
很快邵阳回来,告诉金山说:大正赶着毛驴到外地使驴去了。
“这老天安排的怎么这么巧?”金山把手攥成拳头,眉头却拧成一个疙瘩。
金山当下决断,由邵阳带着两个壮劳力,临换着拿人当驴用,一个主劳力肩膀套上缰绳,其他人在后边推着,把长生抬上车子就往公社驻地奔去。
4
秋日午后的太阳依然热烈地把阳光撒向大地,灼热的路面干烫着三个庄稼汉子的脚底板。他们为了赶路,顾不得多想,把破烂的不跟脚的鞋子脱掉,赤脚奔走着。
人命关天!他们心里只是想着早一点赶到医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虽然自己还没有吃午饭,肚子里竟不觉得饿。脚下的滚烫反而加速了他们奔跑的速度。
有人让翠娥回家拿了衣服跟着去。人慌无智的她赶紧去取了一件刚洗过的裤衩和衬衣,团了一团,握在手里就追赶那拖车去了。
村里,金山向当事的几个妇女寻问着起因。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竟也听不出个原委来。待人们把那从长生身上褪掉的裤衩拿来看时,一股刺鼻的药粉味呛的人眼里直流泪。金山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十有八九是药物中毒了!
于是,他把虎子叫来,嘱咐他振作精神,拿着裤衩,追赶远去的拖车,到医院去告诉医生,以作准确判断,对症下药。
三个汉子,翠娥、虎子,她们便依次奔走在去公社驻地医院的路上。
那热烈的太阳并没有因此特别眷顾这些急于救命的人们。它在暴晒着世间万物的时候,也无情的向她们投下炽热的光芒。
翠娥的脸晒红了。她喘着粗气,任由汗水和着泪水满脸地流淌。一只手握着男人的衣服,似乎握着一个自己赖以生存的生命,心里想着:千万别让天塌下来,家里还有两个幼小的孩子呢。另一只手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汗水。
“弥陀佛……弥陀佛……”她边走边嘟囔着,祈求苍天眷顾,佛祖保佑……
虎子抓着那充满农药味的裤衩,似乎是救命的良方,赶紧去送给师傅,以求“对症下药”。
他一想起金山嘱咐他“便于对症下药”时,自己脊梁上冷飕飕的,好像出了一身冷汗。就在刚才,大家乱哄哄的喊叫声里,他下了药。下了什么药啊?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了……万一,万一出现不测,该怎么办呢?如何向师傅交待,如何向死者家属交待,如何向村里的老少爷们交待啊?他越想越怕,越想越走不动了。
“快走啊,虎子。”金山从后面追来,拉着他的手继续往前急伙伙地追赶着。
他手里攥着刚才虎子打针的药瓶!
5
快要到医院门口了。金山他们追了上来。
他侧着身子,急切地向车上望去。长生的脸已变得紫红紫红,口里冒出白色泡沫……
“停车,停车!”
颠簸了一路子的长生平静地躺在滚烫的车板上,没有了一丝反应。
金山把他眼皮向上反起,只见瞳仁散开,眼白向上。拿手指在鼻孔间试去,却不见呼出的气息。
人已经完了!
不能罢休,不能罢休。
“继续走,拉到医院,哪怕又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最后的抢救。”金山坚定地说。
翠娥已是抽泣的一塌糊涂。扭曲的脸上,嘴巴瘪越着,没有哭出声音。
抢救室里走出了穿着白大卦的大夫,他胸前挂着听诊器,平静的走到金山他们面前。宣布了最终的结局。
其实,在赶来的路上,人已经走了。
老宋一手举着那大拇指粗的空药瓶,另一只手拿了散发着骚臭和药粉气味的黑裤头,痴呆呆愕然的样子,望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徒弟小虎子,一句话也没说……
翠娥却一下子摊倒在地上,不醒了人事。
医生迅速抢救,风扇朝向她吹着。
醒来的翠娥,张开大嘴,吐出一口浓痰,随后“哇哇”大哭……
哭声一出,大伙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再次出现意外。
民兵连长赵长生,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儿子,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身后留下五岁大的青儿和没过周岁的春儿。
从此,翠娥便走向了她悲催的后半生。
时下的医疗条件如此落后不堪,多少生命死于无知啊。“知识改变命运”,看来这决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需求啊。
不光是个人的命运,家庭和国家、以及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不也急需文化知识和科学技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