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狱 (一)
作品名称:月魇 作者:梅垂 发布时间:2018-07-14 17:52:50 字数:3017
六月的夜晚,在山间竟是这样冷。
一轮月,蒙着黑纱,只留出一双眼,阴恻恻的打量着目下的一切。
人间的边缘,地狱的大门,凶邪常在这里作祟,死神常在这里徘徊。
静,似要把空气凝固,被老鼠窜动的声音咬碎。
方成如睡不着,也不敢睡。
来到这里已是半夜。被夹挟着走了一程又一程的路,起初在可以看到很多房屋的地方走,甚至经过人家。
最近的一次是经过一个院子,一家子围在一起吃饭,一个小孩还好奇的往这边看。方成如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求救,但灰发婆子紧紧掐着她手臂的伤口,黑矮子的尖刀紧紧抵住她的腰部,刀尖已陷了进去。
还有一次,在山脚下,迎面走来一个晚归的农人,扛一把锄头,侧身给他们让路,问一句方成如后来想明白的:“这么晚了,去哪里哟?”,没有人回答。只有老婆子拉着她,黑矮子撒尿落在后面十来步。
推开灰发婆子,抱住农人求救,这样的情景在方成如脑海上演,可却也上演着另外两个情景,农人要么不帮跑开,自己吃一顿拳脚,要么两个人都被害。
走上山路,人屋越来越少,狗吠声渐渐听不见。天完全的黑了。
暗的山,浅的路,月亮刚一出现,就被一组黑云遮住。
偶尔遇到一盏灯,或在山谷,或在山腰,黄澄澄的亮着,叫方成如激动,又一盏盏的消失,像方成如心里的希望。
方成如试着去记走过的路,但只是一个又一个长长的上坡及更长的下坡,山的对面,层层泛白的黄泥路从山脚盘到山腰,尽头在一个转弯消失,又在一个转弯出现。
不断地从大路走到小路,又从小路走到大路,露水打湿了裤子,在一个伸手几乎不见五指的山谷经过一条小溪,鞋子也湿了。方成如不知道应该害怕黑暗,还是身边这两个恶人。黑暗总会过去,这两人何时能消失?
她又累又饿,几欲昏倒。自有意识以来,滴水未进。伤口已经停止流血,只是被灰发婆子攥着,时不时又渗出一些。腰上隐隐作痛,腿又涨又麻,膝盖酸软,几步一跌。黑矮子时不时踢一脚催她快走,灰发婆子也常突然在腰上掐一把。
就在方成如以为自己要支撑不住晕倒时,他们带她拐进路下的一条小径,走到底,转几个弯,来到一座黑魆魆的建筑物前,薄弱的光线下像一个匍匐的怪物。
一只狗狂暴地叫着,似乎随时要扑上来,被黑矮子喝退。
灰发婆子进了屋,黑矮子独自把方成如带到离这屋有一段距离的一个小建筑,打开门,沿右手边走到一个角落,摸黑把她的一边手脚铐住,是铁链。方成如沉默着,任由黑矮子拉扯自己的手脚。
她明白求饶和和反抗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也没有力气去害怕与这个粗暴男人的独处,累了一天,他应该不会对自己做什么。猎物在笼子里,却是猎物暂时安全的时候。
男人走到斜对面翻找了一会,拿回来一瓢水,粗声说“老实呆着!”把水推给她,转身出去了。门“吱啦”一声合上。
方成如不由得松一口气,脚一软,跌坐在地。
走了长时间的夜路,眼睛早已适应黑暗。
前后左右看,这房子没有窗口或窗户关着,各个角落黑漆漆的,房子的大小也看不清,影影幢幢,似乎堆着很多东西。只有天窗下面的空地比较亮,一束月光投进来,忽明忽暗。
空气中有干草、泥土、霉木板的味道,偶尔又不知从哪飘来一股动物腥臊和粪便混杂的臭味。
方成如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声音,静得可怕。过了一会,有老鼠“吱吱”的叫声,似在呼朋引伴。方成如并不怕老鼠,反而安心了一点。
她把湿掉的鞋脱下,袜子不知哪里去了,脚跟被磨得生痛,脚底起泡了,小脚趾像失去了知觉一样。这双鞋是为了回学校新买的,还不合脚。
裤子半湿,是一条常见的大妈穿的花裤子,不是她的牛仔裤,没有内裤。这在路上小解的时候已经知道,那时的心慌又来了。失去意识期间,应该没有发生,什么吧,自己不会被……不,不会的,好像是自己尿裤子了,应该是那女人帮自己换的,方成如安慰自己。
衣服还是自己的,是平时穿去上班的衬衫,外套也不见了,那是她第三个月工资升了500,除去房租水电伙食交通费和当期助学贷款,刚好剩了这500,当时很兴奋,要给爷爷寄去,爷爷说自己有钱花,让她留着给自己买点吃的用的,她就叫刚好回家的堂姐给爷爷带去两百,自己用剩下的三百买了这件大衣和一袋水果,那时觉得特别有成就感特别满足。
回忆几乎让方成如笑起来,但湿冷的裤子陌生的环境马上提醒了她残酷的现实。
那些助学贷款怎么办?
爷爷怎么办?
想到爷爷,泪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她想痛哭一场,却又明白哭不能帮她解决问题。她把膝盖弯曲,抱住自己。铁链哗啦啦的响,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老鼠的声音马上停了下来,潜伏了一会又鬼祟的响起。
方成如用力按住额头,想要弄明白发生的一切,似乎昨天她还在象牙塔里筑梦,坐在去往霓虹闪亮的大城市的列车上,今天她就被禁锢在,在这个不知道哪里的世界的角落,手铐脚镣;前几天,命运还掌握在她的手里,意气风发,前途光明,今天她的生命却落入别人的手中,并她的尊严。这一切简单得像电影镜头的切换,让人不由得怀疑这只是一个梦,一个长长的噩梦。
但她身上的伤口,辘辘的饥肠,冰冷的铁链,都残酷的告诉她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
她似乎掉进时间的间隙,掉进世界的裂缝,不断地下坠,下坠,世界正离她远去,而这坠落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也许,停的时候,就是她生命结束的时候。
怎么办?方成如抓自己的头发,触手粗糙,不再是往日柔顺的感觉。发梢刺刺的,让她想起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没有眉毛的样子。这一下子引发她压抑已久的恐慌,怎么办?必须逃出去,怎么办?
她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敢想她以后的人生,不,不行,一定要逃出去,怎么办?
大脑一片混乱,无数小人在嚷嚷着,指责她的大意,她的愚蠢。一个声音冷冷的说:看你那么得意,好事没有做,只是想一想都能惹祸上身。一个声音说:不关她的事,那些坏人,小婴儿没做任何事还不是被他们贩卖,可能一开始上车老坏女人就是故意坐她身边伺机下手的呢?
一股烦躁冲上胸口,愤怒生长着,只是这愤怒左冲右突,一时找不到出口,不知道应该对内还是对外。
她濒临崩溃,但她不能崩溃,还不能放弃,还不能放弃。
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一阵,非常的口渴。方成如看向有些微反光的水,要逃出去,要保存实力,伸手向盛水的瓢。
“当啷”,“当啷”,铁链敲击地面的声音。
手碰到瓢,小心地取回来,抬到嘴边,正要喝,突然愣住,她的铁链并没有响,有也是细微的,刚刚的声音是?
难道那人还没走?不,自己明明看到他带上门走了。
把水瓢放在地下,方成如转头四看,只是一团团黑暗,月亮完全被浓云遮住了。
老鼠活动的声音消失了,诡异的静。
方成如感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窥伺着自己,后背一阵发凉,鸡皮疙瘩冒起。
“呜呵,呜呵呵,呜呜呵呵”,一阵似哭又似笑的声音冒了出来,若有若无,忽远忽近。
方成如毛骨悚然,屏息静听,却什么也没有。
幻觉,一定是幻觉,不要害怕,喝水,喝水。方成如举瓢,低头闭眼,不敢看水面,怕看到自己的倒影或别的什么。猛灌了两口水,喉咙辣呛,她右手撑地咳了起来。
右手背上痒痒的凉凉的,似有什么骚着,手像有自我意识般的弹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睁眼,一把丝线一样的东西,在她面前垂下来,冷汗顺着额头滑到脸颊,心脏几乎停跳。
月亮出来了,那丝线在幽暗中微微发着光。方成如心里大喊“不要看!”眼睛却不由自主的,顺着丝线往上看,抬头,方成如来不及叫一声,身子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一张青白的脸,倒吊着,黑洞洞的眼,一大一小,嘴角滴血,对她惨然一笑。
隐约地,方成如听到了歌声,婉转悠扬,轻灵激越,朦胧中,她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在月光中跳舞,体态优美,舞姿翩然,一头银发随着舞姿波浪般起伏,镣铐叮当作了她的伴奏。
月亮弃了黑纱,宁静纯洁如少女,在天窗探着半张脸。
这一定是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