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一章 暗夜

　　楔子

　　天空吊着一轮月，不大不小，光芒却那么圆满，撒亮了整个夜空。

　　方成如独自坐在天台上，凌晨两点半。

　　思绪飘扬零乱，与夜晚的冷风纠缠。

　　她紧了紧披着的衣服，抱了抱肩膀。

　　天气开始变凉了，她想。

　　自从回来后，晚上经常失眠，特别是在有月亮的晚上。

　　她无声叹息。

　　一朵黑云快步走来，把月亮藏住，周围的灯光亮了起来。

　　该睡了。她起身，把椅子放好。

　　转身，月亮已从黑云怀里挣脱，丝丝云气在月亮周围绕成半圈奇特的光晕，黄，蓝，紫，幽幽。

　　床上。合上眼，那张脸又浮现在眼前，长直的黑发上洒满月光，淡淡地说：“外面冷，进屋吧。"那双眸子，漆黑如潭，波澜不惊，却有星沉。

　　关灯，黑暗马上填满房间，与黑暗一起袭来的，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记忆。

　　月昏昏，夜深沉，梦中有魇。


　　石从心日记(节选)

　　你终于回来了。
　　
　　把我从恐惧中解救出来，永远失去你的恐惧！
　　
　　我多么高兴，但我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你只是出了个远门。
　　
　　我假装，你并没有失踪三年，假装三年里我没有恐慌过，正如我假装相信，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是的，你回来了，但我却发现，再也走不进你的世界。
　　
　　你去哪里了？
　　
　　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怎么样？
　　
　　是的，即使你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过得怎么样，心情怎么样？
　　
　　你发呆的时候很多，茫然而不自知，正说着话做着事也会恍神，似乎你的魂魄去了很远的地方，似乎有无形的气流将你我隔开，将你同这个现实的世界隔开。
　　
　　曾经爱笑的你，笑容变得那么牵强，若有似无。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你做噩梦了，一声尖叫把我惊醒，打开灯，你闭着的眼在无声的流泪。

　　为什么你的声音里有那么多的恐惧?我不敢把你叫醒。
　　
　　伸手关灯，眼角的余光看到，你睡衣翻起的肚子上，有隐约的纹路。
　　
　　你不说。我也不问。
　　
　　我等你，等你想说的一天。
　　

第一章 暗夜

　　三年前
　
　　南回的火车上。
　　
　　参加完毕业论文答辩，方成如感到无比的轻松。
　　
　　噢耶，解放了！

　　可以回家喽，可以见到老同学喽，可以实现初中的愿望，和最好的朋友石从心住在一起啦!

　　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在省城广州——这个离家更近的地方一展拳脚大展宏图咯！
　　
　　当时去外省读书，新老同学都问，别人都来广州，你怎么往外跑，还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地方？
　　
　　怪只怪高考失利，本省的第一第二志愿都石沉大海，随手填的第三志愿却发来了录取通知书，不想复读，没办法，方成如只得舍下爷爷，把自己发配北疆。
　　
　　虽然多少有点后悔，比在大城市少了一些机会，但也见识了北国风光，结识了三五好友，不失为一段特别的人生经历，亦留下了青葱美好的回忆。

　　只是终不是归宿。
　　
　　一到实习期，方成如就回到广州找工作。

　　现在实习单位留用，心仪的大公司也打来电话告知面试通过。一切的顺利，让方成如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虽然从小到大去省城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她对这个离家三小时车程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另外，出过远门，才发现，月是故乡明。
　　
　　虽然未来还有很多未知，但方成如相信自己会在这个大都市站稳脚跟，认识更多的人，体验更多的精彩；开眼界，长见识，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到时要把爷爷接来一起生活！

　　……赚到钱，把村里的路修一下，算是建设家乡，造福乡亲吧？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压不住雀跃的心情，方成如沉浸在想象的美好世界中。
　　
　　所有的好奇与幻想都写在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衬得不算漂亮的脸蛋也生动起来。
　　
　　她没有想过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相貌平平，身材也不出挑，读的学校不是985也非211，家世更是平凡，甚至让人觉得可怜：从小父母双亡，至亲只有爷爷。
　　
　　她唯一的资本是年轻。

　　因为年轻，她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
　　
　　只是，人们对这“无限的可能”向来抱积极的态度，却不知命运给安排的，是馅饼，也可能是陷阱。

　　“无知少女”大概指的就是她这种女孩，但她终将不再年轻。

　　命运存在吗？如果有的话，它已布下了一切，对事态的发展，它冷眼旁观。

　　平安无恙的成长，性格偏于乐观，爷爷给了方成如足够的爱，师长同学亲戚们也对她关爱有加，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孤儿。她认为没有的东西可以通过努力去争取，梦想总会实现，自己的人生由自己掌控。

　　现在读完书，步入社会，算是真正长大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她可以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她觉得她拥有全世界，她正要拥抱这个世界。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两三分钟，方成如的对面来了一个老妇人，一头花白的头发，农民打扮，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只见她艰难的把绑在背上的花布包解下，侧身慢慢挪进了座位里。
　　
　　方成如赶紧把小桌板上的零食收好，水放在桌子的一角。由于从小被爷爷带大，方成如对老人有一种亲切感，对婴儿则是天然的喜爱。
　　
　　她咧咧嘴，为表友好的探头看看婴儿，小宝贝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鼻子，沉沉的睡着。老妇人表情木然，并没有回应，把包住婴儿的小被子裹紧，似怕孩子冷，又似不想让人看。方成如只得把视线挪向窗外，装作看风景。
　　
　　不是节假日，车上的人不多。方成如和老人旁边的座位上都没有人。
　　
　　还有十几个小时才到站，方成如兴奋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渐渐感到一个人旅途的寂寞。

　　上传完毕业聚餐上和同学们拍的照片，发表了说说，给石从心发QQ信息，告诉她前两天寄的行李今天下午到，要帮忙签收一下，自己明天凌晨才能到。
　　
　　“不要打开我的行李哦<甜笑> ”
　　
　　“有秘密？<龇牙坏笑> ”
　　
　　“有惊喜<齐齿笑> ”
　　
　　方成如放下翻盖手机，捂脸偷笑，是有秘密，一个对所有共同认识的人都没有提过的秘密。行李里有一本日记，日记里住着一个人。这次回省城，方成如还带着另一番憧憬。
　　
　　惊喜则是给石从心的一个小小礼物。
　　
　　放下手机，方成如看到对面老人正在吃馒头，就着一小块干萝卜。方成如心生怜悯：老人家，出门在外真不容易。婴儿此刻正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不哭不闹。
　　
　　方成如从随身带的绿色背包里拿出新买的书来看，看着看着困了，就把头枕在书上，趴着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过道走过，把她惊醒了。本来在车上睡得也不沉。

　　肚子饿了，方成如拿出方便面来泡。心里笑，自己还不是吃泡面，还可怜吃馒头的人，馒头更有营养呢。
　　
　　抬头看对面，老妇人正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休息，婴儿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小被子松开了些，脸蛋红红的，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这小家伙，还真能睡!
　　
　　吃完泡面，把书拿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泛起了不安。
　　
　　夜深了，吵闹的车厢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人在睡觉，不睡的人压低了声音在打牌。
　　
　　方成如看着书，始终不能集中精神。脑海里好像有一个疑问在发酵，是什么呢？
　　
　　隔壁车厢传来几声小孩尖利的哭喊，似乎慢慢被妈妈哄了下去。
　　
　　方成如翻了一页书，抬头看窗外，几处橙色的灯光在暗夜中一一滑过。眼角余光扫到对座，一老一小还在睡。

　　眼睛正要回到书上，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进脑海，硝烟过后，那个疑问渐渐清晰了：对面的小宝宝怎么一直在睡？
　　
　　上来都七八个小时了，就算刚刚自己睡着的时候Ta醒了，喂奶换尿片什么的总得哭几声吧？浅眠的自己应该会听到。

　　这、这小孩，不会是传说中的被人贩子喂了安眠药吧？而老人是……
　　
　　一个激灵，方成如不敢往下想。
　　
　　残存的睡意消失殆尽，视线快速扫向老人，其实也不算很老，但她两颊下垂，脸上皱纹初现纵横交错的形势，呆呆的样子，头发不知几天没洗了，沾满灰尘，油腻不堪。
　　
　　老人忽然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方成如，视线交汇，方成如感到一阵心虚，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
　　
　　怎么可以这样想别人，这么一个老人怎么会是人口贩子？自己想多了吧？
　　
　　方成如自我解嘲似的甩甩头。
　　
　　眼睛看着书，却一点也看不进去。眼角不由自主的留意着老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给睡着的宝宝换尿片，胶布粘错了地方。是个女娃，五六个月的样子。
　　
　　婆子又从布包里摸出一个旧奶瓶，里面有半瓶水，一小包奶粉，笨拙的调好，把婴儿抱到怀里,奶嘴塞进她嘴中，小孩吮了几下，吃得很少。
　　
　　原来睡着也能吃？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
　　
　　老人可能是因为年纪大，所以动作慢，可能平时不是她照顾，所以对换尿片冲奶粉不熟练，小宝宝也可能生病了，才一直在睡觉，或者她的性格就是安静的，才会一直不哭不闹，自己对照顾小宝宝也不懂，不能胡乱猜测。
　　
　　但是她心里的不安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扩越大。
　　
　　老人又看了方成如一眼，方成如尴尬的笑笑，把不受控制的视线收了回来。
　　
　　做完一系列的事情，老人起身慢慢踱向方成如后方的通道。可能上厕所吧，方成如想。

　　她并没有注意到，老婆子经过她时，阴鸷的神情一闪而过。
　　
　　方成如拿起手机想跟石从心聊聊这事，但她肯定会笑她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再说这个时候她也已经睡了。方成如看了看时间，一点四十七分。
　　
　　或者，不管是不是，都应该跟乘务员说一声？
　　
　　早就检过票了，现在是深夜，没看见乘务员走动，去哪里找他们呢？
　　
　　还是不要吧，不是的话多尴尬，给对面的老人小孩和乘务员都造成麻烦。
　　
　　但是，万一……
　　
　　方成如趴在桌上纠结着，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锄强扶弱，嫉恶如仇，都是小时武侠剧看多了!
　　
　　老婆子回来了，方成如仍旧趴着，睁着眼看地下。自己一向有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面对面的，她不想老人看到她的疑心。
　　
　　一双脚出现在方成如视线的边缘，穿着破烂的夹趾凉鞋，粗糙的脚面上结满黑色的泥垢，停顿了一两秒，迈进了方成如斜后方的一个座位。
　　
　　不是停靠站，但中途换座位或买站票的人找到空位坐下来，很正常，方成如并没有多想。
　　
　　还是看会书睡觉好了，不要生事，给自己和别人都添麻烦。方成如坐直，把书立好，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觉得口渴，伸手拿水杯，刚准备喝水。
　　
　　“闺女，可以帮我倒杯热水吗？”灰发老婆子突然把奶瓶递到方成如面前，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让方成如差点没听清。

　　面对老人的请求，方成如不能拒绝也没有想过拒绝，何况老人现在抱着孩子，实在不方便。
　　
　　方成如放下水杯，接过婆子手上的奶瓶，起身走向开水处。对那声“闺女”她并没有太在意，她知道，有些地方上了一定年纪的人都是这样称呼年轻女孩子的。

　　回到座位旁，方成如做了个给的手势，把奶瓶放在小桌板上，轻轻说声“小心烫”，就坐了下来。老婆子也不言语，只是挤出一个憨憨的笑容，露出一排银牙，似有寒光闪过。

　　方成如继续看书，左手摸到水杯，打开盖子，喝了两口，噫？有点苦，可能是刚吃了方便面。

　　看着看着，页面上的字打起架来，变得模糊，困意不可抑制的袭了上来，方成如想站起来尿个尿再睡，却颓然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成如隐约听到什么，似乎有嘈杂的人声。

　　她感到全身无力，眼皮沉重。裤裆一片湿冷，像极小时候尿床的感觉。

　　“闺女，下车了，我们到了。”

　　在做梦吧，梦中有一双漆黑的脚丫踩着破烂的凉鞋，“啪嗒，啪嗒”的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