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作品名称:青砖 作者:燕新社 发布时间:2018-07-12 09:51:31 字数:5348
读家书黄营长悲痛欲绝
坏良心作恶鬼嫁祸他人
黄子辕从天柱山二连刚刚修筑的阵地工事下来,他在山顶上设立了一个观察所,派驻一个班的士兵把守。观察所设在最东面,是二营前沿新近完善的指挥系统之一,那里如同安上了一双千里眼,把视野向东南延伸5000米,进一步拓展了观察周围敌情的辐射面。战时观察所设一名值班长官,观察人员可根据观测到的敌情通过无线报话机指挥部队山炮连对进攻的敌人实施精确打击,观察人员还可以根据敌情的变化随时变动各连、排阵地的火力配置,从而达到有的放矢的阻止或者消灭进攻之敌。
黄子辕对自己的这一布防十分得意。布置完毕后,他同营部的几位军官沿小路走到山下的大路上,那里停着一辆美式吉普车和几辆跨斗摩托车。大家坐上车,车辆打开大灯在夜幕中拖着一溜尘土驶向马官桥营部。
到了驻地,黄子辕从吉普车里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己的卧室。桌子上摆着刚烧好的四菜一汤和一盆大米饭,乐小乐站在桌子旁冲着他嘻嘻的笑,有些不自在。
黄子辕说道:“干什么傻笑,你爹给你说媳妇啦?”
“报告长官,我哪有那个福份哦,我……我是想……”
黄子辕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和手枪挂在墙上,听小乐说话吞吞吐吐,就说:“小鬼头,有话好好说吗,结结巴巴像啥样子。”
乐小乐赶忙凑过去仍然笑嘻嘻地说:“营长……营长您看,前些日子大个子陈连副扣下的保盛源车队的货物,您看能不能……网开一面……”
“什么保盛源?”黄子辕似听非听,莫不经心随口问到。
“就是哪天动手打了我们几个弟兄,后来让陈连副给关到地窖的那几个小伙子,他们就是保盛源车队的伙计,那车上装的货是抚顺煤矿急等使用的生产资料。保盛源的岳老板知道物资扣在咱这,愿出五万元钱把货……”
黄子辕没让小乐把话说完,他把拿在手里的钢盔往桌子上一摔,脸色突变,阴得吓人。声色俱厉的喝到:“乐小乐,你这个混账小子,好大的胆子呀,国军征用的物资你敢给我打歪主意。我看你是个新兵伢子,今天饶你了这一次,如果再有一次我就枪毙了你。”
乐小乐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长官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原本就不自然的假笑一下子僵硬在脸上,身子直直地站着,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告诉你乐小乐,以后除了做好你的勤务兵工作外不得想歪点子,听清了吗?”
“是,长官”
“你给我出去,我不叫你不许打搅我,明白吗?”
“是,长官。”乐小乐转身灰溜溜地走出去。
黄子辕这一天心情很好,发火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
黄子辕把乐小乐骂走后,他想起上午收到妻子寄来的家信,由于一整天都在忙,没时间看,这会儿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信来,顾不上吃晚饭,迫不及待撕开信封,展开信纸。那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娟秀、工整显露出写信人的素养和心境。
子辕,我的最爱:
今天是除夕,尽管年景大不如以往,但屋外镇子里的鞭炮,依然“劈劈啪啪”不停地响。多少家红灯热酒,其乐融融,男女老少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欣喜之中。而镇中最大的百年古宅里,柔弱的我陪伴一对年迈老人在空旷中感受冷清、凄凉,此情景与外界是那样的截然不同。即便是今年一年也就罢了,更可苦闷的是;一年一年连续八年,年年如此不曾改变,只有衰败的宅院和我们极痛苦的心却在变,变得越发的坏。
天空时雨时雪,宅院里堂屋漏了、书房漏了、卧室漏了……都在滴水。半年前,后园子里的“状元阁”居然坍塌了,檩木、砖瓦散落一地,乾隆爷御赐的“学魁”牌匾也掉落下来。为这事老爷痛心疾首,祖宗堂前跪了几个时辰不肯起身。此后,老人家身体每况愈下,近来已经卧榻不起,就连每日必读的《曾文公集》和《资治通鉴》也不曾再翻一次。白日里老爷时常惘然若失,痛定自语,他决意要卖掉家中仅剩下的五十亩水田,换些钱用于修缮祖宅,重建“状元阁”。仿佛,如若老人不在有生之年完成这桩日夜挂在心头的大事,自示将愧对列祖列宗,且死不瞑目。
自老爷病重,久患眼疾的婆婆视力愈加模糊,几乎不能自理生活。
去年家乡先旱后涝,田里收成甚微,佃户交上来的稻谷不及往年一半,家中生计异常窘迫。入冬前,不得把家中最后一个佣人——陈妈辞掉,送回乡下去了。于是我便承担起打理一日三餐,照顾公婆起居,清洗两位老人时常失禁后的身体和弄脏了的衣服、被褥。每当看到老爷手遮羞面和婆婆悲凄的泪眼,我试图更加坚强,却难得鼓起勇气,仅存的只是心底里不曾泯灭的期盼。这期盼便是我心中的曙光,期盼着千里相隔的你有一天能回到我的身边。你是我,我们一家三人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
子辕。八年前,我俩新婚燕尔,为抗击倭寇,你别离眷属,毅然投笔从戎,挺身沙场,报效祖国。然而,抗战已经胜利,疆土重新光复,你仍南征北战并越打越远。你可知:
我思,思君切,肝肠撕裂;我盼,盼郎归,望眼欲穿。我们还有多少个风华岁月能等到你的归期来日……
黄子辕读到这里已经是满脸热泪。他躺到行军床上,用信纸蒙住脸庞,眼前浮现出江南古镇雕梁画栋的黄家老宅。厅堂、各个房间随处都能闻到红木家具的香味;父亲埋头在“蛀墨书屋”读诗作画,如醉如痴;母亲同陈妈及几个细巧的女佣在天井的大樟树下摆开织案,那手下的双面纤丝彩绘把各种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织绣的千姿百态、活灵活现,母亲可是古镇方圆百里最有声望的苏绣能手。童年时期的黄公子或于父亲书房读书、或于母亲身旁看刺绣。
后院一条石子小径连接一曲石桥,跨过开满荷花的池塘,尽头是乾隆年间,天下大比,黄家祖先经殿试荣登当朝头甲,康熙爷御笔亲批进士及第【1】,黄家沐浴皇恩浩荡,状元爷光宗耀祖,过后,地方官府为黄家建造了“状元阁”。两百年间,阁内前堂供案上排列此后世代先祖的灵位,四周墙壁张挂历年官宦、士绅赠送的歌功诗词和赞誉牌匾,大堂之上高悬当年乾隆皇帝御书的“学愧”大匾。状元阁东侧跨院,回廊深处红灯高挂,一处暖房里雕床锦帐,这是黄子辕与南洋富商千金何诗洛的新房。
何诗洛、黄子辕同读于南洋莱佛士学院,并相互爱恋。一九四零年黄子辕投笔从戎,回国抗战,何诗洛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辍学相随,两人结为伉俪。婚后月余,黄子辕入蜀,继而转战滇西、缅甸。空留下齐眉娇妻同年迈父母共济相伴。八年的日日夜夜让何诗洛饱受了人间的思欲之苦和生活的折磨。她没有也不能放弃的支撑着,就是因为她心爱的人给予她单薄的身体注入了期盼的力量。
一封家信竟然走了近一个多月?黄子辕读过何诗洛信他崩溃了,他不知道饿,不想吃饭,躺在行军床上,侧过脸任信纸和泪水从脸上滑落下来。黄子辕的目光一刻不停的注视着墙上何诗洛的照片;弯眉、凤眼、直鼻、薄唇、嘴角微翘,短发齐颈,皮肤像陶瓷一样清白、精细。
恍惚间黄子辕看到何诗洛在状元阁的瓦砾旁抱着母亲在哭,父亲跪在地上哀声自语“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黄陡然愧对诸位先人,老祖宗留下几百年的家业在我手中荒败了,全怪陡然年老体衰,虽几度力图恢复老宅原貌却无奈力不从心。犬子黄子辕忠心报效民国,带兵出征,不顾小家为国家,请先人理解他忠孝不能两全,莫怪!莫怪。宅院老屋尽管窗扉扭裂,屋脊漏雨,但终归基础坚固不无大碍,唯重修倒塌的状元阁却十分要得……哎,钱出何处?卖地?对,卖掉那五十亩地……可,那可是家中仅存的五十亩水田啊,好地呀……泪水从父亲混浊的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滴下来,滴落在黄子辕的脸上……。
黄子辕猛的一下醒来,擦一把泪水,拍了一下脑门,驱赶掉梦中的不快,他一骨碌坐起身对着门大声喊到:“乐小乐”。
乐小乐既委屈又害怕,摸黑坐在房檐下的石头墩上,听到黄子辕在大声的喊自己,急忙应了一声,推门进屋怯生生的立正站在门口。
“刚才你说保盛源出多少钱赎那批货?”
“……”
乐小乐呆呆地站着,吓得不敢说话。黄子辕也觉得自己态度变得太快,问话唐突,让这娃子一时不敢回答。于是便平和地说:“阿乐,我在想……哦,我想既然保盛源给扣下的是煤矿生产用的物资,人家煤矿又急等着用,我看还是应该把物资还给他们。”
这一会儿的工夫,黄子辕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把小乐弄糊涂了。
“你给传个话,让保盛源的老板来一趟,就说我想和他见见面。”
乐小乐还是没弄明白这位长官的意图,依然没吱声并不眨眼的看着黄子辕。黄子辕有些不耐烦,又重新再说一遍:“你个生伢子,明天你给保盛源老板传个话,让他有空到我这来一趟,就说我要见他。明白吗?”
“是,长官,明……明白。”乐小乐磕磕巴巴地答到。
黄子辕看着桌上的饭菜摆摆手,示意小乐端走。小乐赶忙用托盘端起黄子辕一口没动的饭菜走到院子背阴的地方,见四处没人注意,把饭菜倒进钢盔里,溜出营部大门一口气跑到村北头自己的家里。
车队失踪第十天,这些天保盛源不曾再进一车煤,院子里原本几座堆积如山的煤堆渐渐地矮了下来,急需补充库存的问题让岳保忠坐立不安。然而更让他心急如焚的却是几天前向王禹顺做过的七天内将货物送到抚顺的承诺,时间不等人呵。
大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驮着娄二冲进院子,急停在账房的台阶前。娄二翻身跳下,缰绳扔给旁边的伙计,三步并做两步走进账房,来到岳保忠跟前。
焦急中的岳保忠听过娄二禀报的情况,如同黑夜里的赶路人看到远方隐现的灯火,黄子辕同意保盛源拿钱抵货,岳保忠悬着的心像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不敢耽误时间立刻让人备马,同娄二一路快马加鞭奔向马官桥。
岳保忠风尘仆仆与黄子辕抱拳相见,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
“几天前,本号的五辆大车经过马官桥,据说被黄营长手下的弟兄给扣押了,黄营长是否知道此事?”
“是的,保盛源车队、人马、货物扣在本部,确有其事。不过当下贵号的货物仍然还存放在本部外,其余人员和大车已被下属征用,效力党国,几天前开赴前线运送给养去啦。”
“长官可曾想过,不经本商号同意,光天化日之下抓人扣车、强行征用,这做法不怕有违国法?”
“岳老板这话言重啦。国难时期一切为了战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且,本部对贵商号人车征用并非强行,实因贵号人员抗拒本部下属执行军务,动手打伤我的五名弟兄。大敌当前伤害国军将士其罪责不言而喻,我等以宽厚之心饶恕你的伙计,责令他们出车运送给养,戴罪立功。这不能说之为强行征用,更谈不上违法呀。只是事态紧迫未能与岳老板先打招呼,还请岳老板见谅。”
“保盛源的伙计并非情愿出车。再者前线每天都在打仗,伙计们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该如何向他们的家属交代?”
“这事请岳老板不必担心,第一、这次征用出车是运送给养,不是上前线打仗;第二、运送途中国军增派足够力量保护,确保万无一失,我想再有几天你的人即可平安归来。”
岳保忠清楚伙计们已经让人家逼上前线,说再多的话都是白费,事已至此只能凭天由命;退一步想,这人也出了,车也出了,留下来的货物总可以让拉走吧。
于是岳保忠挑明话题说:“黄营长部下这次扣下本商号的五车货物是抚顺矿务局的机械备件和生产物资,煤矿急等使用,如果近几天不能送到,事关民生,其后果不堪设想。务请黄营长体恤沈、抚两市百万民众生计,同意我们把煤矿救急的物资拉走。”
岳保忠这些话说得情真意切,黄子辕心有所动。但他的脑海里很快就呈现出千里以外母亲那饱含泪水欲盲的双眼、父亲茫然的呓语、更有日夜不停操持家务的何诗洛那纤弱的身体;居住的房屋夏不避雨,冬不挡寒、还有坍塌的状元阁散落的砖瓦……风雨飘摇的院落中三位至爱亲人正在忍受着饥寒交迫。
要解决所有困境,只有拿到一笔钱,黄子辕横下心来,不能退让。他要用伤天害理的罪恶行为去拯救自己苦难的亲人。
“岳老板,恕我得罪,本部所扣物资都已经逐级上报总部,即使是非军用物资也要重新报检,申请核定。此时要拉走货物,兄弟实为爱莫能助。除非……”黄子辕把接下来要说的话留下来等岳保忠接话茬。
岳保忠终于明白了黄子辕心中打的什么算盘,于是反问道:“黄营长一定有解决的好办法?”
“如岳老板果真急于提货,可交一些钱先将货赎出去,待兄弟申报总部查核,若上峰认定为非军用物资,再把赎金如数返还。”
岳保忠心里想,“这叫什么世道,我的货是叫你们强行扣下的,又不是当给你的,让我交哪门子赎金,这跟‘胡子’绑票没啥区别,简直是没有了王法”。
可眼下岳保忠就像黑夜里走进了小胡同,只有这一条道,别无选择。于是他问道:“多少钱?”
黄子辕不再拐弯抹角,直言明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过说好了,不要还价,不要法币、金圆券,一车货一根金条,五车货开价五条‘大黄鱼’【2】,十两一条,一厘一毫不能少【3】。”
五条大黄鱼?这价码让岳保忠吓了一跳,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是杀人不见血呀!岳保忠沉思许久,于是提出先看看货。黄子辕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陪岳保忠从营部出来沿街向南走出不过百米到了大车店。
能停放百、八十台大车的大车店,院子里堆放着许多用防雨蓬布遮盖的货堆,大大小小的堆垛摆放得很整齐。
跟在黄子辕身后的军需官上前揭开墙边一个货堆上的蓬布:“报告长官,19号货垛,箱、麻包、草捆货物等218件,请长官清点。”
黄子辕点点头,岳保忠围着货垛转了一圈,细心查看高高堆起的货堆。他十分熟悉矿山采掘设备备件和生产物资,凭他多年给煤矿运货的经验,看眼前这堆货粗略推算不会有差错。岳保忠一狠心,答应下五天内筹钱“赎”回货物。正是:
他日许国心犹在【4】,
今朝莫必是英雄;
倘若染指龌龊事,
最是世间道义空。
注释:
【1】清朝状元
【2】足赤足量的金条,民国政府中央银行铸造的最大金条通称“大黄鱼”,重约310克左右。
【3】以前黄金计量十六两为一斤。
【4】宋朝诗人苏轼《南康望湖亭》诗中句“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