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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奔跑的孩子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18-07-15 08:58:04      字数:4727

  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绯红的圆脸,染红了簇拥着它的一片片朝霞。靛蓝的晨空上飘着雪白的云朵,像是驰骋在空中的白色骏马。烟囱冒出一束束灰白色的炊烟,麻雀在屋顶嘁嘁喳喳的歌唱着。
  村民们忙着烧火做饭,忙着喂鸡喂猪。薛老六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棉帽,慢慢悠悠地骑着电动三轮车,电喇叭吆喝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比从前他的喊声更加响亮了。
  母亲站在门口对他喊道:“老六,来三斤豆腐,两斤黄豆芽!”
  “福来嫂子,好嘞!”他说着停下车子,拿起菜刀切下一块豆腐放在秤盘里称重。“瞧,三斤,多了一丁点儿。今儿个家里来客人吗?”
  “没有,家树、家桦从县城学校回来了。我打算做一笼豆腐白菜馅的包子。”
  “那好,豆腐芹菜馅、豆腐萝卜馅的包子也很好吃。”他说着向秤盘里抓着黄豆芽。
  吃过早饭之后,母亲蹬着自行车去裁缝店。家桦坐在布沙发上拿着课本看,电视里播放着乱七八糟的广告。
  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照着村庄,闪耀着点点金光,像是一张金箔在村巷与屋顶上铺展。马宝财和几个村民蹲在街角懒洋洋地晒暖。
  “宝财,广播里经常播出征婚启事,你也去征婚吧,找个伴儿,你也不孤单了。”一个村民嬉笑着说。
  “唉,我现在已经快死的人了,还征婚干啥!”
  “你这就糊涂了。你一点儿也不老,现在七八十岁的老年人还相亲结婚嘞。”
  “唉,我还是一个老处男,从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马宝财露出遗憾的表情。
  “前些年你花了一万块钱和烧饼店的那个妇女定婚,难道和她没有那个啥吗?”村民调侃说。
  “咦,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次我是被骗了。”马宝财难为情地说。
  当我走到刘亚军家的时候,一股猪粪的臭味儿充斥在院子里。只见他家的院子里除了两间瓦房与一条过道外,其余的地方都盖成了猪圈。
  刘抗战悠闲地坐在阳光下晒暖,旁边斜放着金属拐杖。
  刘亚军穿着一件蓝色毛衣,弓着腰拿着铁锨在猪圈里清理猪粪。他长得身材健硕,臂膀粗壮,一双眼眸深邃明亮。
  他初中毕业后很想和我一起到县城上高中,然而刘抗战坚决不同意。
  “亚军,你哥哥到城里酒店去打工了。你要是还继续上学,咱们家八九亩地的农活儿就压在你妈妈一个人身上了,她哪儿能干得了!也怪我倒霉,断了一条腿。我看你别读高中了,跟着妈妈在家务农。电视上说现在北京大学的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在街头卖猪肉。我看这上学也没啥用途了。咱们在院子里垒几个猪圈,养几十头猪,也会挣不少钱的。”刘抗战坐在凳子上说。
  “爸爸,我还想上高中,将来我想上大学,学习建筑专业,毕业后当个建筑师。”
  “唉,农闲的时候你跟着村里人去建筑工地打工,当建筑工人——建筑工人与建筑师工作很相似,都是盖房子嘛。”
  “爸爸,建筑师只设计房子,不去动手盖房子的。”刘亚军分辨说。
  “那更不行了,只凭脑子去空想,而不去亲手做,这样的职业还不如在家养猪嘞。”
  “爸爸,我还是想上高中。”刘亚军噘着嘴说。
  “小兔崽子,别犟嘴了。你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喂猪吧。你要是不听话,我打断你的狗腿!”刘抗战瞪着眼睛,拿起拐杖“嘭嘭”地敲打着地面。
  “爸爸,我还想继续上学。”刘亚军眼里噙满眼泪。
  “你还想当皇帝呢!”刘抗战气得浑身颤抖,拿起拐杖向刘亚军的屁股上挥去。“我让你在家种地、喂猪,你就听我的——不听老子的话,老子揍死你!”
  “爸爸,你别打我了,我不去上学了。”刘亚军哭喊着。
  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他望着床头那一张悉尼歌剧院的图片流泪。他梦想着将来成为一名建筑师,设计出经典的建筑,然而他梦想的领地将会被种地与喂猪侵占。
  他抬起头看到我走进他家的院子里,赶忙撂下铁锨纵身跳出猪圈。
  “家树,学校又放假过周末了吧?”他用毛衣的袖子抹了一下铜黄色的脸颊。
  “爸爸,我今儿个也要放半天假,和家树到小学校园玩乒乓球儿。”他说着穿上薄袄,走到压井旁的水盆前,用冷水洗了洗手。
  “去吧,中午早点儿回来帮你妈妈烧火做饭。”刘抗战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说,“家树,新闻上说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在街头卖猪肉,你毕业后打算干啥呢?”
  “卖牛肉吧!”我随口说。
  “看来你这学是白上了。”刘抗战笑着说。
  “爸爸,你别太相信那些无聊的新闻。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卖猪肉,也是开了几家卖猪肉的连锁店,自己是老板。家树说毕业后要卖牛肉,是给你说笑话的。他呀,一直想当个歌手。”刘亚军说着向卧室走去。
  我跟着他走进卧室,只见他的卧室十分简陋,里面摆着一张木板床与一张旧木桌子,被褥与衣服凌乱地堆在床上,两个杏黄色的乒乓球与球拍放在桌子上。我看到他的床头上仍然贴着那张悉尼歌剧院的图片。
  他拿起乒乓球说:“今儿个小学不上课,咱们可以用那儿的乒乓球台。”
  鲁湾小学旁边的小卖部开着门,老刘坐在柜台前昏昏欲睡,柜台上的收音机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刘亚军走到柜台前高声说:“老刘,来一包烟!”
  “嗯。”老刘起身到货架上摸出一包香烟递给他。
  “我现在有了烟瘾,没事儿的时候就爱抽烟。”他对我说。
  “唉,我们学校禁止学生吸烟,禁止夜晚外出,一大堆的清规戒律。一些同学躲进厕所里偷偷吸烟,老师竟然跑进厕所里去抓他们。”我说。
  “哦,我现在的性子越来越野,受不了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要是我当年和你一起到县城上高中,估计着我现在早被学校开除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唇边,又抽出一根递给我说,“家树,你也来抽一根。”
  “我不会抽烟。”
  “你跟着我学,”他吸了一口烟说,“你就当吸的是奶,吐出来的是肚子里的烦恼。”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像是将一抔沙子吸进了肺里,呛得咳嗽。
  鲁湾小学的铁大门锈迹斑斑,一扇校门虚掩着。我们推门进去,只见校园内的松树与冬青依然一片葱茏,旗杆上的国旗在阳光下飘扬。那些教室破旧不堪,玻璃窗残破不全,好像一阵大风刮过,它们就会轰然坍塌。
  “咱们小学过一段时间就要拆掉,明年立春后要在旁边建一座新的学校。”刘亚军说。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村长和校长都说了,要新建一栋两层的教学楼,教室里配备上新桌子、新椅子与电扇。”他说着吐了一口青烟。
  我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欣喜。这么多年来,每当我想起父亲与郑老师在办公室偷情的那一幕就如同梦魇。小学的房屋将被拆掉、销毁,我也希望那天晚上的记忆在我脑海里也被彻底销毁。
  我的这种心理好像是贼偷了东西,想要销赃灭迹,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一旦被脑海贮藏,仿佛是一颗种子播进土壤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会在脑海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大树。它下面无数的根须与大脑的神经紧紧勾连,它上面灰暗的树荫笼罩着整个脑海。
  我们在学校操场的兵乓球台上打兵乓球,打了几局后坐在球台上闲聊。
  我们头顶上碧蓝的天空犹如一大块精工打磨的蓝宝石,点缀着几朵洁白的云絮。灿烂而温暖的阳光在我们身旁闪动着光芒。
  “家树,你还记得郑老师吗?”刘亚军望着不远处的教室说。
  “当然记得。”
  “听说她的孩子已经四五岁了。她现在不当老师了,在开封市区的一家单位上班。”
  “哦,你怎么知道的。”
  “听村里人说的。”
  “我从前觉得她是个好老师,不过有一天她在我心里一下子变成了恶魔。”
  “我知道你恨她,你也恨你爸爸。”
  “亚军,你也知道,我小的时候严重口吃,我爸爸经常对我发脾气,还经常用穿着皮鞋的脚踢我。我那时候真的很怕他,我甚至想过要离家出走。那一年他和郑老师的丑事弄得人人皆知,我最痛苦的不是感到他让我们一家人丢脸,而是感到他对我们这个家庭没有责任,对我们没有爱。”
  “家树,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选择让谁做我们的亲生父亲——真的,很多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也没路可走,呆在原地就是最好的选择。唉,我爸爸车祸之后残疾了,我妈妈忙里忙外,根本忙不过来。我本想和你一起到县城读高中,然后上大学,学习建筑专业,将来成为像高迪、柯布西耶、贝聿铭一样的建筑师,可是我爸爸坚决反对。我除了在家种地、喂猪之外,别无选择。当时我也恨过我爸爸,恨命运对我不公平。”
  “噢,这些伤心的事情别提了。咱俩继续打乒乓球吧。”我说。
  “要不咱俩去教室看看,咱们从前在那儿上课嘞,过段时间拆掉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我真的不想看,让过去的那些事情都滚蛋吧!”我说着拿起球拍发球。“来,打球!”
  “时间过得真快,吴老师明年就该退休了。”
  “我不喜欢上数学课,也讨厌他。记得有几次他在黑板上写应用题让我回答,我回答错误他就罚我写作业,还说我烂泥扶不上墙。”
  星期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和家桦背着背包在村口等票车返校。我们的背包鼓鼓囊囊,里面装满了母亲给我们准备的各种东西。
  “哥哥,我觉得我们现在像是袋鼠一样,身上长着袋子,装着很多东西。”家桦笑盈盈地说。
  “家桦,袋鼠身上的袋子只装小袋鼠,不装零食的。你带的火腿肠比较多,到学校后再分给我几根。”
  “哥哥,你背包里的苹果给我两个,我才给你交换。”
  阳光洒在冬日的麦田上,嫩绿的麦苗像是绿色的波浪似的向着远方蔓延。我远望到一辆白色票车驶了过来,想到学校单调而紧张的生活,我就打了个寒颤。
  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的时候,时间好像是沿着轨道高速行驶的列车。我在学校每天重复着背书、上课、吃饭与考试,时间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那年我上高三,要参加六月份的高考。
  班主任经常激励我们说:“同学们,高考就是鲤鱼跳龙门。努力跳过龙门,你这条鲤鱼就变成蛟龙了;跳不过去,就做臭咸鱼吧。”为了不沦落成臭咸鱼,同学们就在题海里淹得死去活来。
  当星期天下午没课的时候,我与虾米就去网吧玩网络游戏,或者去县城最热闹的尉东市场逛街。我们几次考试的成绩都很糟糕,似乎跳过龙门对我们来说是天方夜谭。
  我们寝室的“卧谈会”每晚如期举行。尽管只有短短的二三十分钟,却是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刻。我们谈论的话题有伊拉克战争、NBA篮球比赛、班花动态等等。当我们谈论王俊杰与李娅成为男女朋友的时候,教室黑板上用粉笔写的高考倒计时只剩下五十多天了。
  “俊杰,你为什么喜欢李娅?”我问。
  “俊杰准是喜欢她又肥又白的大屁股。”虾米调笑说。
  “放屁!我们从初中认识以来,我感觉着她相貌平平,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胖妞。不过,这些日子我们每天晚上在操场一起跑步,说说笑笑。我觉得她性格真好,真的很有魅力。我喜欢她的性格——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一句话……”王俊杰坐在床上说。
  “什么话?”虾米问。
  “性格是人的第二张脸。”王俊杰慨然地说。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家树之前向李娅抛个橄榄枝,估计着也轮不到你成为她的男朋友。”虾米说。
  “哎,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说。
  “我喜欢就行。”王俊杰低声说。
  那时候校园里建了一些简易的电话亭。我每周会给母亲打一通电话。那天晚自习结束,我在寝室楼下的电话亭给她打电话。
  “家树,钱还够花吧?”
  “够。”
  “天气暖和了,回家的时候把厚被子带回家,晚上该盖薄被子了。”
  “哦。”
  “家树……”母亲停顿片刻,接着小声说,“二傻出事了。”
  “二傻叔叔怎么啦?”我惊愕地问。
  “他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从脚手架上坠落下来,摔在了地上了。”
  “是不是伤着了?现在在医院治疗吗?”
  “唉,他当场就不行了。”话筒里母亲的声音仿佛是一阵飓风。
  “不行了?死了?”
  “嗯,二傻当场就死了。包工头赔了些钱,上星期大攀和长顺将他的尸体运了回来。”
  “二傻叔叔已经下葬了吗?”
  “嗯,他上星期下葬的,埋葬到了村北头的乱葬岗上,和大傻的坟紧挨着。家树,快要高考了,我真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瞒着你也不是办法。二傻对你和家桦一直很好,像是亲叔叔。你不要太伤心。”
  眼泪像瀑布似的从我的眼睛里奔涌出来。
  我抹着眼泪说:“妈,赵奶奶呢?”
  “她平时爱唱爱笑,心胸开阔。大傻很多年前死了,唉,如今二傻也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二傻下葬那天她哭得天昏地暗。秀娟看到二傻的尸体受了惊吓,哭哭笑笑,光着脚满村子跑,嘴里喊着二傻。这几天我帮着照看小聪。这日子再苦,也要过呀。”
  我泪眼模糊,在学校的操场上奔跑。
  我想奔跑到一个梦幻的世界里。那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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