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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奔跑的孩子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18-07-12 14:13:39      字数:4241

  银亮的灯光下我和母亲、家桦围着饭桌吃着晚饭。电视里播放着动画片。
  “妈妈,我想爸爸了。”家桦坐在饭桌前低着眸子说。
  “以后不要想他,就当他死了。他心里根本没有我们。”母亲端着饭碗,声音响亮地说。
  “我真的想爸爸了,昨晚还做梦梦见他。”
  “唉,以后不要再提他了,赶紧吃饭!”
  不久,母亲的裁缝店在鲁湾的集市上重新开业了。
  鲁湾的集市整体呈正方形。开阔的空地上垒砌着七八排卖东西用的台子,长短不一,分为衣市、菜市、果市等,角落里还有一片畜生市,是买卖鸡、鸭、猪、狗等家禽与家畜的地方。沿着公路两侧搭建着高高低低的房屋,形成一条短街,有酒店、家电店、理发店、家具店、寿衣花圈等等。母亲的裁缝店在街尾,门头上挂着红色的招牌。
  母亲好像将对父亲的愤恨转化成了对裁剪工作的热爱。村里人都说她的裁剪手艺比之前更精熟了,即便是一块边角料到她手里也能做成一块人见人爱的手帕。她大部分时间在店里面修补、制作衣服。她忙的时候没有时间照顾我和家桦,就托赵奶奶顺便照看我们。
  麦子成熟的时候二傻从城里回来了。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在村巷里,脚下像是踩着云彩。
  “哟,二傻回来了,看你高兴得走路轻飘飘的。你背这么多东西,也不知道累。”村里人向他打招呼说。
  “我这袋子里装的都是钱。我把城里银行的钱都装进这个袋子里了。”
  “你吹牛皮!”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我这几个月在城里,算是见世面了,比装一袋子钱都值得。”
  “薛长顺咋没回来?”
  “他呀,在工地上忙着铺防水涂料,过几天才能回来。”
  “赶紧回家吧,秀娟在家盼星星、盼月亮等你。”
  “我妈和秀娟还好吗?”
  “好,她们都好。秀娟常常在村子里四处寻找你。”
  我和家桦蹲在压水井旁看赵奶奶腌制咸鸡蛋。赵奶奶将黏土倒进陶罐,撒上两把食盐,舀一瓢井水,拿着木棍慢慢搅合,一直将水和黏土搅成匀匀实实的泥,然后她将一枚枚圆润光滑的鸡蛋轻轻放进泥里,逼着它们洗澡。
  “赵奶奶,我要试试。”家桦说着从瓷碗里拿起一枚鸡蛋,小心翼翼地抛进陶罐里。
  “这些鸡蛋腌制十天就成咸鸡蛋了,煮熟了吃着鲜美着嘞。”赵奶奶笑着说。
  秀娟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盯着几只蚂蚁在地面上爬动。她的精神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她经常自言自语,忽哭忽笑,光着脚丫在村子里四处寻找二傻。
  二傻背着编织袋走到门口高喊着:“妈,我回来了!”
  赵奶奶立马放下手里的鸡蛋站了起来,回头望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回来就好,这几天我老是想你。”赵奶奶扭头瞅了一眼秀娟说,“秀娟,二傻回来了。”
  秀娟扭头望了一眼二傻,脸上露出傻笑。她迅速站了起来向他跑了过去,牵着他的手笑着上下打量着他。他将编织袋放下,笑着用力将她抱了起来。她在他的怀抱里咯咯大笑。稍后他将她放在地上,望着我们说:“回家真好啊!”
  他看着比从前瘦了很多,眼窝子凹陷了下去,脸膛上仿佛被一把尖刀削去了一些肉。他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是那么纯真,那么灿烂。
  他打开编织袋,掏出一件花裙子递给秀娟说:“这是给你买的,穿上一定很好看。”
  “妈,这套衣服是给你买的。”他说着,又掏出一套花色夏衣递给赵奶奶。
  “哎,你省点钱吧。咱们鲁湾集市上卖衣服的多着嘞。我从来不缺衣服穿。瞧,这套衣服看着花哨,二十年前我能穿得出去。现在老了,穿不出去了。”赵奶奶撇着嘴说。
  “妈,你穿上会年轻二十岁的。”
  “唉,真老了,很想抱孙子。”
  “家树、家桦,接着,你们吃吧!”他从袋子里取出一盒夹心饼干向我们掷了过来。
  “二傻叔叔,我喜欢吃夹心饼干。”家桦笑着说。
  二傻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咕噜咕噜”向嘴巴里灌。他喝起水来像头水牛。
  “家里的井水真甜,”他咂了咂嘴说,“城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扳着指头也数不完的街道。靠着两条腿,那些好玩儿的地方三天三夜也逛不完。不过在城里生活得有钱,吃喝拉撒都需要钱。有一次大雨天停工后我跟长顺去逛街,上了趟厕所撒了一泡尿都有人收费。”
  “城里有那些好玩儿的地方?”家桦问道。
  “菜市场、大商场、夜市……多着嘞。”
  “二傻叔叔,你还去城里吗?”我问道。
  “收了麦子我就去。”
  “你也带我去城里吧?”
  “那不行,你长大了有力气再去,跟着我到工地上搬砖提泥。”
  大平原好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盘子,盛着金灿灿的麦田。在布谷鸟的叫声里,村民们拿着镰刀开始收割麦子了。
  那一年从外地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开着收割机停留在村子里,手头宽裕的农户出钱请他们收割麦子。那台收割机犹如一头长着铁齿铜牙的怪兽,轰轰隆隆鸣响着,将一畦畦麦穗吞噬到肚子里。它身下拉出麦秸与麦糠,屁股部位排出一股股干干净净的麦粒。
  “有了这个家伙儿,以后割麦就省力多了。”
  “我估计着这台收割机一天能收割二十多亩麦子。它呀,比十个人都强。有了它,看来咱们的打麦场、石磙、镰刀就要下岗了。”
  “电视新闻上经常说要科学种田,我看这科学技术比力气更重要。以后埋头苦干不行了,要讲科学。”
  村民们在麦田里围观着收割机。
  “今年我家收麦子就用收割机了。”二傻笑着说。
  “看来二傻去城里这几个月没少挣钱,现在说话都扬眉吐气了。”一个村民说。
  “在工地工作一个月,比种两亩地的收成都多。这大热天的在太阳底下割麦子真不是滋味儿,花些钱省心省事了。”二傻咧着嘴笑着说。
  “二傻,你啥时候回城里?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城里找点儿事情做。”
  “割完麦子就走,跟我去吧,到工地上就可以找到事情干。”
  “我不想去工地,想在城郊找一块地,种些蔬菜,每天卖菜。”
  “那也好,城里的青菜比咱们集市上卖的猪肉都贵。”
  “你说的是啥菜这么贵?”
  “我见城市商场里的蒜薹、扁豆、西兰花比咱们集市上的猪肉贵。”
  “你准是在吹牛,蔬菜咋会比猪肉贵呢!”
  “信不信由你。”
  “照你这么说,我要铁着心去城里卖菜了。”
  那是二傻临走的前夕,薛大攀约他到集市上的小酒店喝酒。酒桌上摆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卤猪头肉与两盘凉菜。
  “老板,来两瓶神河粮液!”薛大攀高声说,“二傻,今晚咱兄弟俩要喝醉,不醉不回。”
  “神河粮液酒厂已经倒闭了,老板跟一个大姑娘跑了,以后没这酒了。”酒店的老板站在柜台前说。他是来鲁湾做生意的外地人,头发微秃,长着一张圆圆的胖脸。
  “噢,那就随便拿两瓶白酒。”
  “那就给你们拿两瓶二锅头。”老板说。
  “好,拿两个大一点的玻璃酒杯!”
  “大攀,我记得你从前不喝酒的。”二傻说。
  “二傻,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爱上了喝酒,每顿饭至少喝三两白酒。喝酒后晕乎乎的,啥事都不用去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像猪一样,这种感觉真好。”
  “我也想像猪一样活着,不干活儿,吃过饭就睡觉,也没啥烦心事儿。想到我妈和秀娟,我就要像牛一样活着,起早贪黑,多干活儿,多挣钱,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二傻,你现在比我有觉悟。”薛大攀拍着二傻的肩膀说,“我给你倒满酒。”他说着,拿起酒瓶把二傻面前的玻璃酒杯倒满白酒。
  “大攀,来,咱俩干杯!”
  他们喝了一杯酒后,就开始划拳。
  两人在酒桌前比划着手势,喊着“哥俩好啊!”“六六顺啊!”“八匹马啊!”一杯接一杯喝着,不久两人就喝得脸热耳红。
  酒店的老板担心他们喝醉后没人结账,走到他们跟前说:“两位兄弟,你俩少喝点儿酒,多吃菜。用不用给你俩每人下一碗羊肉烩面?”
  “下,烩面里多放些羊肉。”薛大攀说。
  “好嘞。”
  酒店老板向厨房喊道:“伙计,做两碗烩面,多放些羊肉!”
  只见厨师站在铁锅前利利索索地将面片扯成又长又窄的薄条,如同一条条白丝带。铁锅里煮着羊骨与羊肉,汤汁煮得白白亮亮,如滚烫的牛乳似的,飘散出一股股香味儿。
  “大攀,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都听说了,你的小电影院关门了。”二傻说。
  “唉,二傻,我有两个梦想。一个梦想是开一家大型的电影院,另一个梦想你知道吗?”薛大攀说着,用带着醉意的眼神望着二傻。
  “是做一个好电工,当好村里的电影放映员,对吗?”二傻脱口说。
  “不是,”薛大攀摇着头说,“你再猜!”
  “呃……是变成猪,每天吃过饭就睡觉,没有烦心事儿。”
  “错了,我的另一个梦想是娶郑敏当老婆。”薛大攀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杯酒。
  “郑敏,她是谁啊?”
  “她是马庄村的,在咱们鲁湾小学当老师。”
  “哦,她是福来大哥的相好、跟他跑的那个姓郑的姑娘吗?”
  “对,用时髦儿的话说,她是孙福来的情人。之前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瞎了眼,看上了她。”
  “哦,我从城里回来也听人说了。”
  “孙福来有两个最大的缺点,一个是好色,一个是好赌。听双喜说他经常去县城的歌厅玩小姐,还送人金戒指、金项链。唉,他还勾引郑敏……他的好赌也是出了名的,有几次一夜输了几万块钱。前些年他酒厂的生意还不错,挣得钱都花在了玩女人与赌博上面。”
  “我们是邻居,我咋不知道,只听说他喜欢打牌赌钱。”
  “你当然不知道,我从前也不知道。前段时间我逼着双喜说的。酒厂被老郑砸了,双喜也打算到城里找点儿事情干。”
  “不管咋说,我觉得福来大哥是个好人。他讲情谊,重义气。”二傻说。
  “兄弟,我现在恨孙福来啊,他不勾引郑敏,她很可能成为我的老婆。现在嘛,她让我娶她我都不要,脱了裤子让我操她我绝对不操,真没想到她是个贱女人,是个破鞋。唉,现在我的两个梦想都落空了。真难受,不说了。来,咱兄弟俩继续喝酒!”薛大攀的眼睛里闪出一点泪光。
  “大攀,将来你会开个大影院,还会娶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儿。”
  “我感觉也是。”薛大攀说着伸出左手。他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大拇指的地方分岔多出了一根畸形手指。“老天爷偏爱我,多给了我一根手指。我相信我的命运也会很好的。我觉得老天爷偏爱我。”
  厨师把做好的两碗烩面端了上来,冒着热气与香气。
  “二傻,明儿个……我跟你去城里找份工作。”
  “你不做电工,不做电影放映员了吗?”
  “呸,不做啦!从前我放电影的时候,满街筒都是人;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很多人都进城打工了,晚上放映电影就只剩下几个老头儿和老婆儿看。在村里做电工钱少得可怜,难以养活自己。”
  “好,工地上缺工人,去了就有活儿干。”
  “我不去建筑工地,我去电影院打工,给人家打扫卫生我也愿意,将来我希望在城市里开一家很大很大的电影院。”
  “嗯,这次咱们八九个人一起进城打工,互相照应。”
  两人海吃海喝,也说了很多掏心窝的话。
  夜渐渐的深了,酒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顾客。酒店的老板坐在柜台前不停地打着哈欠。
  “大攀,我喝醉了,要走了。”二傻醉醺醺的站了起来说,“老板,结账!”
  “这……这饭我请,你……靠、靠边儿站。明儿一大早咱们就进城去。”薛大攀醉得语无伦次。
  “这次我请,下次……你再请我。”
  幽暗的夜色裹着村庄与田野,天上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犹如一朵朵盛开在夜空的小金花儿。
  公路上偶然驶过三四辆拉沙土、拉煤炭的卡车,一束束车灯的亮光摇摇晃晃扫过夜色。
  他们跌跌撞撞,沿着公路右侧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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