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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作品名称:奔跑的孩子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18-07-11 09:37:35      字数:7789

赵奶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她刚合上眼睛,窗外就鸡鸣四起。她伸手拉了一下床头的灯绳将电灯拉亮,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在屋子里散射。她穿上衣服推门出去,从东屋的窗户里传出二傻打呼噜的声音,外面一团浓黑,天上的几颗星星闪耀着光芒。
她洗漱之后在厨房为二傻做早饭。二傻一大早要与薛长顺一起去郑州的建筑工地打工。
薛长顺是个泥瓦工,去年在郑州的一处建筑工地打工挣了不少钱,过年回家的时候购置了一台二十一寸的彩色电视机。在他的撺掇下二傻决定与他一起进城打工,挣钱买台彩色电视机,再翻修屋子,让赵奶奶与秀娟过上好日子。
赵奶奶支持二傻的想法,却舍不得他走。当她想到儿子新婚不久便要离家到城里打工,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儿。
从前村子里进城打工的村民寥寥无几,他们过年回家的时候鼓鼓的钱包让人羡慕。原来进城打工远比种地挣钱!于是村里年轻力壮的人纷纷离开村庄到城市里去。他们或在建筑工地干苦力活儿,或者在街头卖水果蔬菜,或者当环卫工人扫大街。他们带着形形色色的梦想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下默默生存。进城打工成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潮流,将很多村民卷进城市的大漩涡里。
天空露出一片灰白的曙色,大公鸡伸着脖子鸣叫着。
赵奶奶在厨房里做好了两碗二傻喜欢吃的鸡蛋面,又煮熟了六个鸡蛋让他带走在路上饿的时候吃。她用抹布擦着湿手走出厨房,抬头望了一眼蒙蒙亮的晨空。
“二傻,该起床啦!一会儿长顺就来叫你了。”她走到二傻卧室的窗前,压低声音说。
二傻的呼噜声戛然停了下来。他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说:“妈,现在几点了?”
“还不到六点。”
“哦,我得赶紧起床。”
二傻正在吃着鸡蛋面,薛长顺扛着行李在门口喊他。他立即放下饭碗,用右手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起身扛起行李就要走。
“妈,我走了,你吃好喝好睡好,照看好秀娟,收麦子的时候我回来帮忙。”他边走边说。
“嗯,二傻,这六个煮鸡蛋你带走,在路上吃。”赵奶奶将用塑料袋装着的煮鸡蛋递给他。
晨光沐浴着村庄,麻雀在长满嫩叶的树枝上啁啾。天空澄碧如水,几朵云絮在空中轻盈地飘游。
薛老六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他之前只卖豆腐,如今新增了凉粉与豆芽菜。
我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去上学,刚走到二傻家门口便望到赵奶奶站在院子里愁眉紧锁。
秀娟在饭桌前呆坐着,嘴里嘟囔着:“二傻在哪儿?二傻去干啥了?”她面前的饭菜早已凉了。
“赵奶奶,二傻叔叔走了吗?”我站在门口问。
“走了,今儿个一大早走的。”赵奶奶的脸庞转向我说,“唉,二傻走了,秀娟不肯吃饭。”
“哦,我也舍不得二傻叔叔走。”我露出悲伤的神色。
“唉,没办法,你长大了也要到城里去上学、去工作。”
“我不想去。”
“噢,我忘了,二傻昨儿个吃过晚饭给你做了一只风筝要送给你。”赵奶奶说着走进屋子里取出一只鹰形的风筝。风筝上面用墨汁画出眼睛与羽毛,看上去栩栩如生。
“这是只黑鹰风筝,我很喜欢。”我接过风筝说。
“家树,赶紧去上学吧,别迟到了。这只风筝暂时放在我屋子里,放学后你再来取。”
“好的。”我将风筝递给赵奶奶,又将脸庞转向秀娟说,“秀娟婶婶,二傻叔叔去集市上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快些吃饭,不吃饭会饿瘦的。他回来看到后会很伤心的。”
秀娟抬起眼睛望了我一眼,拿起筷子,端起饭碗说:“我要把这碗饭吃完,等着二傻回来。”她说着大口吃了起来。
当我走到街角的时候,看到马宝财和两个村民蹲在晨光里一边唠嗑,一边抽烟。
“长顺和二傻今儿个一大早去郑州打工去了。盖房子长顺是个能手,二傻可啥都不会,到城里干啥?”
“二傻年轻有力气,能搬砖、提泥、扛钢筋,干一些又苦又累的活儿没问题。”
“他呀,真有力气,晚上在床上像个老虎,将秀娟插得嗷嗷乱叫,一条街的人都能听得到。哎,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马宝财叼着烟卷,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
我走过他们,他们的闲聊我听得十分清晰。
“宝财,你是不是又偷偷钻到人家床底下偷看去了?”
“哪有?我要是再钻到人家床底下,准得再进一次监狱。我真的不想再进监狱了。唉,我现在还是一个老处男!”马宝财咧着大嘴说。
“谁能证明你是老处男,鬼才知道!”一个村民笑着说。
“唉,信不信由你。”
“宝财,你当年到底是为啥被逮进监狱的,我可没有听你亲口说过。”
“唉,别提了。当年我躲在女厕所里强搂妇女一下,连嘴都没亲上。我命苦,凑巧正是严打时期,我就稀里糊涂被判了流氓罪住了三年监狱。”
“你呀,活该。住三年监狱算是对你宽大处理。我看啊,你调戏妇女,应该拉出去游街,然后枪毙!”
我刚走进教室上课的铃声就响了。郑老师捧着语文课本走上讲台。她的脸上涂抹着一层护肤霜,弥散着一丝丝淡淡的香味儿。她的上身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款针织衫,脚蹬黑色的高跟鞋。我们鲁湾的集市上根本没有她穿的那种衣服。
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常用的关联词让我们造句。我们握着铅笔在本子上造句。她拖着一头黑瀑布似的头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耳朵上的银耳环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当我看到“只有……才……”这组关联词的时候,灵机一动在本子上写道 “只有多吃肉,才能长胖。”
郑老师走到我身旁脚步停了下来,眼睛瞧着我的本子。
“家树,你是应该多吃些肉了,才能长胖些。再造一个更合适的句子吧!”她微笑着说。
我用橡皮擦掉那个句子,搔了一下脑袋,在本子上写道:“只有吃胖了,才会更有力气。”
下午放学后,我和刘亚军在夕阳下,将二傻送给我的那只风筝放入了高远的天空中。
我紧拽着风筝的线绳在青翠的麦田里欢呼着、奔跑着。
夕阳下山后,苍茫的暮色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野兽,渐渐吞噬了麦田与村庄。
公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像江河似的从早到晚奔腾不息。我经常看到被车辆碾死的鸡、狗、蛇与老鼠等小动物的尸体血肉模糊地粘在沥青路面上。
有一天一名妇女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赶集,竟然被一辆横冲直撞的大卡车碾压在车轮下。村妇与孩子当场被撞死,路面上留下一摊血迹。那辆自行车被撞得歪歪扁扁,司机瘫坐在路边面如土色,警察赶来后勘察现场之后将他押走了。据说他开了一天的车,又饿又累,稍不留神就酿成了惨祸。
大人们说村子里有四只凶恶的老虎吃人,要人命,让我们远远躲着它们。第一只老虎是公路。它威风凛凛地横卧着,它发威的时候,就会给行人带来车祸;第二只老虎是池塘。它的面相看上去温柔平静,却能将孩子们淹死;第三只老虎是电。它蜷缩在又长又细的电线里,在白炽灯泡里吐出黄色的舌头,在电视机的屏幕上露出影像。当人们触摸到它的时候它大发雷霆,从电线里持着尖刀闪出来伤人;第四只老虎是火。它能够将生鲜的蔬菜炒熟,将面团蒸成热馍,却也能够将屋子与柴垛烧毁。
村民们都觉得那条公路是最凶猛的大老虎,却对它爱恨交加——恨它带来车祸,爱它出行便捷。我经常看到人们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村口的公路旁等候着票车。当票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扛起行李挤上票车,到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酒厂的那台固定电话成了村里人的公用电话。打工的村民到了城里大多会打通那台电话向家人报一声平安,于是那间屋子里从早到晚经常坐着等候来电的村民。
母亲不胜其烦,说:“咳,以后那台电话撤走,谁都别用。现在村里人都来这儿接打电话,这样下去我们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添乱。”
“孩子他妈,咱们同在一个村子里,乡里乡亲的,不要怕麻烦,早些年我可没少给村里人添麻烦。”父亲抽着烟说。
有时候我放学后在酒厂做作业,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父亲接听说:“半个钟头后你再打过来吧,我让家树现在就去喊你家人。”
我听到父亲的指令后牵着黄狗在村巷里奔跑,去叫他们的家人。我喜欢听村民们在电话里琐碎而温馨的对话。
“孩子啊,你在广州还好吗?”
“好,现在吃不习惯米饭。”电话的那端声音有些微弱。
“厂里的食堂没有馍和面条吗?”
“没有,都是米饭,没有面食。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昨儿个在电视上看天气预报,看到广州气温已经二十多度了,咱家里才八九度。”
“妈,这边儿天气热,我现在已经穿着短袖与凉鞋了。田里的麦苗儿长得好吗?”
“好着嘞,今年立春后雨水多,这麦苗喝足了水,长疯了。前几天咱家的那头母猪生了十多个猪崽子……”
那是一个雨天,天色灰暗,雨水落在路面上像是涂了一层油,又湿又滑。公路上的车辆仍然南来北往,接连不断。
雨天像是村民们的休息日,暂时不用去种地,或在家里看电视、睡大觉,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唠嗑、玩扑克牌。
薛老六披着雨衣,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
从外地来的羊贩子开着柴油三轮车在村巷里叫喊着:“谁卖羊,高价收购羊啦!”
父亲坐在酒厂的办公室里翻着账单发愁。他本想将神河粮液销往美国与苏联,几年过去了,苏联已经解体,美国依旧在大洋的彼岸耀武扬威,可是他的酒厂业务越来越少,市场逐渐萎缩,仅在方圆百里的地方销售。酒厂一连数月陷入了亏损的困境。他甚至想过要关闭酒厂,寻找新的致富门路,却不甘心。他点上一根香烟噙在嘴边,两眼盯着账单发呆。
“嗨,快去公路上救人,刘抗战出车祸了!”王守信在村巷里大喊着。
雨“哗哗”地下着,雨水像是瀑布似的顺着屋檐向下流泻。村民们纷纷撑着雨伞、披着雨衣向公路上跑去。
薛大攀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他神色慌张,飞快地跑进酒厂,跑到父亲的办公室里。黄狗追着他汪汪的叫着。
“大攀,看你十万火急的,发生啥事情了?”父亲望着他说。
“福来大哥,刘抗战在公路上出车祸了。一辆白色小轿车车速太快,在村口撞了他,撞得很严重。我用一下电话拨打120急救电话,让急救车来救他。”
“哦,那得赶紧。”父亲说着拨通了急救电话,给急救中心说了情况。
“刘抗战骑着自行车去村头买盐,谁知道刚到公路上就被车撞了。那辆小轿车撞人后像飞一样向北逃走了。”
“你看到那辆小轿车的车牌号了吗?”
“没有,我当时离公路还有几百米远,只看到它是一辆白色轿车。听到刘抗战的哭叫声,我赶快跑过去的时候它已经溜得很远了。”
“那还得报警。”父亲说着又拨通了110报警电话,给警方说了情况。
“双喜,快些出来!”父亲向着酿酒房高声喊着。
“福来大哥,有啥事情?”双喜冒雨跑了过来。
“赶快开着面包车,带上大攀,向北去追那辆白色轿车。”
双喜一头雾水,问道:“是有人偷了咱们的酒,开着白色轿车跑了吗?”
“你别多问,赶紧开车。在路上让大攀给你详细说。”
“那好吧。”双喜说着跑到面包车旁,打开车门跳了上去。
大攀跟着他上了车。他快速开着车出了酒厂,在雨中向北驶去。
父亲撑起雨伞,急匆匆地向公路上走去。
村口的公路上围了一群人。刘抗战倒在地上惨叫,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撞得惨不忍睹,路面上流了一片鲜血,他的老婆趴在他身旁哭泣。
“抗战,坚持一会儿,急救车马上就来了。”
“挺住,你要挺住啊!”
“他妈的,那该死的小轿车,逮着司机非得剥了他的皮。撞了人就逃走,是人干得事情吗!”
村民们在旁边或安慰刘抗战,或咒骂肇事逃逸的司机。
  急救车赶来的时候几个村民一起用担架把刘抗战抬上了车。
“福来,你跟我也一块随急救车去医院。他老婆一个女人到了医院也不顶事。”王守信走到父亲身旁说。
  “嗯,咱们赶紧上车。”父亲说。
刘抗战被急救车送到医院后医生说要先交费后做手术。他的老婆愁破了头也拿不出钱来,哭着说:“我家真拿不出那么多钱,前几天卖了几袋麦子才卖得起农药和化肥。这么多手术费,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来啊。”
王守信摸了摸口袋,摸出一把零零星星的钱说:“我这里有一些零钱,不过远远不够。”  
父亲爽快地说:“救人要紧,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赶紧做手术吧。”他说着就去收费室把手术费交了。
“福来,这钱我们早晚还你。你可是救了抗战的一条命!”刘抗战的老婆对父亲说。
手术开始后王守信与父亲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说话。
“福来,你说说啥是乡亲?我一直琢磨着。”
“这个我真说不出来。我爹妈死得早,我能够长大成人,全靠乡亲们的照顾。守信大哥,咱俩姓氏不同,没有血缘关系,不过这几十年来,咱俩比亲戚还亲。我一直记得在生产队的时候你对我的好,一块猪头肉你舍不得吃,却让我吃了。”
“嗯,福来,我想啊,乡亲就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当乡亲们谁家有困难咱们就该伸出手、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帮一把。十多年前刘抗战结婚的那天晚上把你痛打了一顿。瞧,到现在你额头上还留着一个小疤痕。我知道你不是记仇的人。”王守信说着仔细望了一眼父亲额头上的那一点疤痕说,“今儿个我让你跟着急救车过来,是想让你救他一条命。咱们村除了你,还有谁可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让他做手术?”
“守信大哥,今儿个要是咱们村另一个人出车祸,我还会这么做的。救人要紧,不管他是谁。”
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郑老师正在教我们读一篇课文。刘冠军慌慌张张出现在门口,只见他头发被雨淋得湿湿的,一脸惊惶的神情。
我看了一眼同桌刘亚军,他正在低头偷看一本画着各种建筑的小册子。我推了推他,小声说:“亚军,你哥哥现在站在门口,估计着是找你的。”他连忙将连环画压在课本下面,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老师,我找刘亚军。”刘冠军在门口大声说。
郑老师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找他什么事情?”
“我是他哥哥,我爸爸出车祸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的目光转向刘亚军。
刘亚军吃了一惊,立刻起身从教室跑了出来。
“同学们请安静!”郑老师高声说,“孙家树,刘亚军走得急,课本和书包都没带走,放学后你帮他带回家。”
“好的。”我说。
到了午后雨停了,乌云像是一块块灰布罩着天空。
双喜开着面包车带着薛大攀回来了。薛大攀在街头对村民们说:“我和双喜开车走到半路,就看到警察在路边已经拦截住了那辆白色轿车。车头上沾了很多血。司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很蛮横的样子,不过到了公安局,他就老老实实了。”
“估计着他会被判刑。”
“刘抗战的医疗费由他出,他还得赔钱。”
村民们站在街头七嘴八舌议论着。
“据说他的手术费是孙福来拿出来的。他们可是一对仇家,当年刘抗战把孙福来的腿打骨折了,现在孙福来反而帮他。”
“孙福来这人不孬,挺仗义的。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刘抗战这次完蛋了,捡了条命回来,出院后也会成为瘸子。”
“唉,掐指算算,这条公路没少出车祸。很多年前车少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车祸。”
两三个月后,刘抗战出院了。他的一条腿残废了,天天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骂骂咧咧。
当有人经过他家的大门口,他用拐杖“砰砰”敲着地面,高声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我成了瘸子,背地里笑话我。你们都赶快滚蛋!”
他对家人的态度也变得异常凶暴。他的老婆把一碗面条端到他的面前,他猛地把那碗饭摔在地上,怒喊着:“我成了一个废物,生不如死。这场车祸把我撞死那该多好。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让我早点儿饿死!”
他看到刘冠军与刘亚军就挥着金属拐杖打他们,骂道:“小兔崽子,我非把你们的两腿打断,让你俩也成为小瘸子。”
他们兄弟两人吓得不敢回家,放学后在村子里四处游荡。
村里人都说刘抗战成了瘸子,也成了疯子,见人就打,见人就骂。村民们走路的时候都绕过他家门口,远远地躲着他。
有一天刘抗战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晒暖,听到大门外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就高声骂着:“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我成了瘸子就笑话我,快些给老子滚远些!”
“抗战,是我啊!”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你是谁啊?朱大哥。”刘抗战望着门外,听出了朱老兵的声音。
只见朱老兵拖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走到大门口。他的头顶已秃,露着光亮的头皮,一张枯黄的脸,眉头上爬着很多条像蛇一样的皱纹。
“你出院这些日子了,来瞧瞧你。”他一瘸一拐地走着。
刘抗战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朱大哥,现在全村的人都觉得我腿瘸了,成为一个废物了。我很伤心。”
朱老兵坐在一个木凳子上,说:“抗战,我也是瘸子,我理解你。”
“这些日子我真想一死了之。”
“世界上多少临死的人想活还活不成嘞,你倒是想死,你说你傻不傻?”朱老兵笑着说。
他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刘抗战,一根自己叼在嘴边,然后掏出火柴点燃上香烟。
“朱大哥,说句真话,前几天我还想起你,想找你聊聊。你今儿个真的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唔,咱俩现在是同病相怜,不过你比我幸运——我二十出头就成了瘸子,你嘛,年近四十岁才成为瘸子,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唉,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在世上,没人关心,没人依靠。你呀,真的比我幸运。”
“唉,现在我都这样了,像人又像鬼,一点儿也不幸运。”
“抗战,我先给你讲讲我的经历吧。”朱老兵吐出一口青烟说,“当年我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时候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子弹不长眼睛,打着谁谁倒霉。在一次战斗中我的左腿吃了两颗子弹,流了好多血,钻心地疼。他妈的,该死的战争!我本想着自己没命了,谁知道被军医救治好了。打那时起,我的左腿残废了。我的一些兄弟在战争中牺牲了,我捡回半条命在世上苟活。有时候想想,我比那些在战场牺牲的兄弟们要幸运,起码我能活到现在,看到很多他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了村庄里分田到户,看到了大家都解决了温饱问题,看到了国家改革开放,现在又看着大家一天天富裕起来。想到这些,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运。”
“朱大哥,你从战场回来后,也想过自杀吗?”
“我当然想过自杀。不过我想到自杀,不是因为我残疾了,而是因为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我回到鲁湾后乡亲们把我当成战争英雄,敲锣打鼓欢迎我。我的那条残废的左腿成了我的荣耀,似乎战争留在身上的伤疤成了挂在身上的奖章。经人介绍,我和一个长得很俊俏的姑娘结婚了。可是好景不长,每次我们在床上完事之后,她老是呜呜的地哭,说我不行,喂不饱她,还骂我是废物;令我气愤的是她和剃头匠老李勾搭上了,竟然跟他跑了。
“唉,几十年过去了,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如同刀割。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贾鲁河旁,月光下望着河水想跳河自杀。我想我的一条腿废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活着还有啥盼头,我还是死了算了!正在我想要跳河的时候,河滩上有一只迷路的小羊咩咩地叫着。我突然生了怜爱之心,怕它掉进河水里淹死,就走近它,把它带回村子。回到村子后我就不想死了,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洒在朱老兵的脸膛上,他说完悠然地吸了一口烟。
“朱大哥,听你这么说,我也不想死了。今晚我要开感恩宴,感谢在这次车祸中救我的那些人。我也邀请你参加,好烟好酒好菜款待。”刘抗战豁然开朗地说。
“好,看到你想通了我也高兴。”
“孩子他妈,快些准备酒菜!”刘抗战提高嗓门喊着,“孩子他妈,去哪儿了?”
“她怕你用拐杖打她,远远躲着你。”
“我以后不再无缘无故地打人、骂人了。”
晚上刘抗战开感恩宴邀请了十多个人参加,其中也有我的父亲。
昏黄的白炽灯下围着两张合并的桌子,桌子前坐满了人。大家一起喝了一杯酒,吃了几口菜后,刘抗战站起来逐一敬酒。当他向我的父亲敬酒的时候,两人端着酒杯相视一笑。
“福来,咱俩好多年没有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了。年轻的时候气盛好斗,太鲁莽了。当年我真不该动手打你,不该下手那么狠,更不应该用烟头在你的额头上烙下疤痕。”刘抗战满面惭色地说。
“当时我也该打。说真的,当年我也想报复你,不过现在想想,我要感谢你。要是没有你那一顿打,估计着我现在在村子里还是一个小混混儿,天天挨家挨户蹭吃蹭喝。”
灯光映照着父亲额头上的那一点小疤痕,它像信封上的那块戳记印在他的脸上,印证着他的过去。
“亚军与家树两人关系很好,天天秤杆不离砣。他们一天天长大,咱们是一天天变老了。时间一晃,他们就会长大的,但愿他俩比我们有出息。来,咱俩喝一杯!”刘抗战面带微笑地说。
“好,我也希望家树与亚军这一代人长大后有出息。”
两人说着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屋子里弥漫着烟味儿与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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