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周斌坐在空中花园，将最后一瓶路易斯十四喝完，据说这洋酒要一万四千元一瓶，可他一口气就喝完了五瓶。折合成人民币就有七万元，哈哈，七万元，这可是一般平民百姓数十年的收入。想起当年下乡时，一天劳作何等辛苦？拂晓即出、日落方归、面朝黄土背朝天、手脚起泡磨破肩，一个工日才有八分钱。如果按此计算，一辈子也挣不了七万。回顾那年走投无路，自己只身下海，投靠朋友不得，孤身流落街头，身上仅有八元钱……那时心中唯一的愿望，是口袋的八元变成八十元，使自己能够饱饱地吃一碗面，安安稳稳地睡上一晚。可即便是如此可怜的想法，在当时也只是一种奢望。唉，那时的生活是何等地贫穷、艰难，而当年的苦苦拼搏，不过是为了告别饥不果腹寒无衣的日子，求得衣食无忧而已。
　　人心是一个伸缩性极强的皮囊，装的东西越多、越重，那颗贪婪的皮囊也就越大，正所谓世人常说的贪心不足蛇吞象，做了皇帝想神仙。想当年在窘迫的日子里，生存的欲望何等简单！如果不用担心明天早，如果月底身上还有一张工农兵，如果看见一本书不需再三算计而能立即掏钱买来，那就是心中最大的满足，就是生活最丰厚的回报。
　　人天生是一种贱物，当你一穷二白、一无所有时，你反而生活得充实，似乎除了钱什么都有——你身边有足够的朋友，哪怕是一个收破烂的，你也可以与他聊几句；你生活充满了乐趣，哪怕蹲在地上，用树枝画一个棋盘，捡几粒石子，便可以兴致勃勃地和别人，甚至是陌生人下几盘成山棋；至于坐在灯下，即便是煤油灯下，埋头于一本旧得发黄的小说里，时而拍案而起，时而“噗哧”一笑，更是其乐无穷了。
　　然而，当你富有时，当你拥有千万乃至上亿的资产，当你拥有一个知名的公司，当你拥有洋房，拥有小车，你身边时时围绕着一大群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人时，你反而觉得空虚，觉得颓废，感觉到自己已穷得叮当响，失去了真诚、失去了友谊、更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乐趣，只剩下钱了。于是你每每与人相处，心中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担忧，一种警惕，甚至一种恐怖：这些人到底是在算计我的财产，还是算计我的钱包？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商海中的你欺我骗，使他十分厌倦，十分反感。
　　于是，他变得孤僻，变得孤独，变得喜欢离群索居。他开始厌恶与人交往，甚至也很少与过去的朋友见面，即便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哪怕是满含秋水的眼睛、哪怕是满面春风的笑脸、哪怕是洁白如玉的躯体，仍然无法再使他动情，他总是能从中看到虚伪，看到险恶，看到丑恶。他的心顿时冷了，荡漾起的情欲也冷却下去了。他的心中不再拥有热爱，不再拥有热情，更不会拥有热烈。有什么意思呢？过去一穷二白时，就是一碗白饭也吃得有滋有味，现在家财万贯后，餐餐山珍海味却是食不甘味。当年苦苦拼搏时，捧上一本书可以读到通宵达旦，现在享受惯了，居然拿起书，两个眼皮就打架，瞌睡也随之而来
　　他仿佛失足坠入深深的冰窖里，上不见天，一片黑暗，只感觉四面八方涌来阵阵寒气；生活里不再有春风，不再有阳光，不再有鲜花——严冬取代了春天，丑恶强暴了美丽。他似乎走入世界末日，生活的周围除了混沌空虚，就是空虚混沌。
　　他觉得自己得了心脏病、精神病，乃至癌症。但他又不愿让别人知道，尽管他内心迫切地希望能和人一吐心声，可他又不能让别人走入他的内心世界。他既渴求有人理解他，又害怕别人了解他，他只好牢牢地把自己装在一个无形地、密不透风的套子里。为了保密，他没告诉秘书，悄悄地预约了一位著名的医学专家，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的体检。检查过后这位专家告诉他，他的身体十分正常，没有任何问题。听到这个消息，他原本应该高兴，可却高兴不起来，他以为这位专家在宽慰自己，有意欺骗自己。他不厌其烦反复解释，请专家将实情告知，他自称自己的承受能力非常强，任何恶劣的情况他都能够承受住。
　　这位医学专家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着他：“周老板，你是不是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他将身体的不适一一告知对方，以为专家一定会对他的身体进行重新定位。
　　谁知专家盯着他看了一阵，说：“周老板，你的身体的确无病，可你的心理却有病，而且病得十分严重。因此，你最好马上去看看心理医生。”专家在一张纸上划了一阵，递给他一张纸条，说，“这是本市最好的心理专家，打电话咨询一下，告诉他是我介绍的，他一定会卖我的帐，给你好好诊治。”
　　出于礼貌，他双手接过专家递来的纸条。走出医院，他随后就将那张纸条撕得粉碎，让碎片随着清风飘然飞去。他暗暗说道：“去他妈的心理医生，纯粹是个心灵骗子！找心理医生？我可没有那么傻！不找他我还能保住我的尊严，倘若找了他，岂不将自己的内心暴露无遗？就如一位身上长满脓疮的患者，在华丽外衣的掩饰下，倒还光鲜体面，一旦赤裸身躯，就会将自己的丑恶让人一览无余。”他想起了伏契尼笔下的亚瑟，就是因为向心中信任的神父敞开心扉，而被神父出卖。也真奇怪，他的思维，往往在气愤中，显得格外灵光，他曾是一个文学青年，还曾发表过几个短篇小说。在拼搏的过程里，也很看过几部中外名著。那时他的记忆力相当好，记得下乡时他读完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掩卷之后，一些优美的章句能够朗朗背出。谁知几十年后的今天，居然变得丢三落四了。
　　唉，都是金钱惹的祸，在财富的重压之下，他变得疑神疑鬼，忧心忡忡。心里的重负使他急切地寻求解脱之法，内心的空虚却要用虚伪的外表去掩饰；他还得在表面上装得威严、精明、智慧、能干，装出一副强人企业家的形象，用这些虚幻的假象来掩盖心中的痛苦和不安。为了摆脱内心的痛苦，他想方设法来麻痹自己，成天成夜地打牌、成天成夜地将身上的钱送给别人，牌打厌了又改作卡拉OK，尤其令他沮丧的是，他曾经引以自豪很令众多女子动心的男子汉勃勃雄风，不知怎的，突然失去了功能，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再也无法挺立起来，无论怎么刺激，哪怕是极为令他赏心悦目的女子，也无法激起他的情欲。为了掩饰他的无能，他从此戒绝女性，将身边的女子赶得远远的。只是他的生活陷入了更为黯淡无望的深渊。
　　他无意中看到一个资料：根据《中国企业家》杂志的调查，1980年以来中国约有1200位企业家自杀，而且仅去年一季度就有四位赫赫有名的富豪先后自杀：山西鑫龙稀土集团董事长赵恩龙跳楼自杀，终年52岁；陕西金花集团副总裁徐凯在酒店自杀，终年56岁；黑龙江辰能哈工大高科技风险投资公司赵庆斌跳楼自杀，终年40余岁；湖南常德的千万富翁巢中立上吊自杀，终年60多岁。
　　读了这则资料，他的心竟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在来回疾窜，上下奔流。他猛然意识到这就是久久求之不得的激情，他感到疑惑，为什么看了这些材料，他会有着如此兴奋的情绪？他慢慢地将资料重新阅读一遍，一面细心地琢磨引发激情的因素，这才发现促使激情迸发的竟然是那两个字——自杀。
　　明白这个道理后，他大吃一惊，静静地思考一阵，才恍然大悟，他的内心深处竟然蕴藏着一个无法遏止的欲望——自杀！他想过几天就是他五十岁的生日，小时候曾听老头师父说过，他五十岁将有一道难过的坎，老头师父再三告诫他千万不能敛财，不然后果堪忧。此刻忆起令他懊悔不已，当初为何不早点想起，早想起的话，还有办法补救，可如今已是悔之晚矣。事已至此，天命不可违，我的归宿只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
　　于是，他开始探索自杀的途径，切实分析哪种自杀方式更适合自己。他挖空心思苦苦探求，由于毫无自杀经验，也找不到可以请教的老师，始终无法理清纷乱的头绪。好在偶然中得到一本《完全自杀手册》，他如获至宝，一口气读了下去。自从他成为大富翁后，他就根本看不进书，哪怕是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也是只看一两页就呼呼大睡。可今天看这本手册，不仅没有丝毫倦意，而且越读越兴奋。这真是一本奇妙的书，如果他有资格参入诺贝尔奖的评选，他将会使出全身解数，甚至不惜斥资数千万，一定要让这本书获得诺贝尔奖。这本手册说理清晰，阐述分明，个案精辟，方法实用。也许这是上天的旨意，不然他怎么有缘得到这本书呢？书中囊括了目前世界上最流行的自杀方法，共计七大类数十种，每一类里面都有许多小项，比如上吊就有立式、蹲式、卧式等等，并对每一种方式的优劣进行了详细地讲解、分析，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
　　他不厌其烦，反复翻阅，每每看到“跳楼”的字眼时，他就感到血脉贲涨、心跳加速，他明白老天已发出旨意，指点他作出了明智的选择。首先他得为他的自杀寻找到理论根据。十九世纪意大利的一位自杀研究家说的一段话，给了他很大的启示：“自杀是在自然界的生存竞争中，让身心不大健全的那些人自然淘汰的一种手段。”说得真是非常精辟。不错，在当今市场经济的潮流中，优胜劣汰乃是极为普遍、平凡的一件事，既然自杀不过是一种淘汰，既然淘汰是市场经济中司空见惯的事，那么他的因自我淘汰而自杀也就不足为奇理所当然了。
　　他进一步深入了解跳楼的知识。手册对跳楼的定义为：骤然跳下毫无痛苦，致死度高，是最高级的自杀方法。既然跳楼是不痛的，没有疼痛，没有不安，更没有恐怖，甚至还非常痛快。他在人世间，就十分喜欢刻意地去追求高级的东西，当他离开人世，也绝不会一反常态去寻求平庸了，他仍然要保持他的风度，去追求高级的品味。
　　从高空坠落，的确有一种十分令人心动神摇的感觉。蓦地，几年前在张家界之游失足坠落的往事，又十分清晰地从记忆的深处凸现出来。那次他站在天子山上，伸手似可摸到蓝天，俯首却见云朵在山腰缭绕，脚下朦朦胧胧的森林显露出氤氲之气，给人以飘然欲仙之感，这对他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他尽量倾斜身躯，想与袅袅婷婷悠然升腾的云气连接，不料身子失去平衡，猛地往下坠去，他听到身后一片惊呼声，可他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超然飘逸、轻松愉悦的感觉，当时他想如果就这样离开人世，倒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可惜他没有就此超脱，一棵大树的枝桠阻挡了他通往天国之路。他现在才明白，那次的偶然，是给他的启示，是他走向天国之路的一次预习。
　　他记起了一篇十分有意思的短文，说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觉得自己过得很不幸，终于有一天真的决定跳楼自杀。于是她从十楼顶上跳下来，身体慢慢往下坠……在坠落的过程中，她看到了十楼那对恩爱夫妻正在互殴；九楼那位坚强的哥哥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八楼的姐姐撞见未婚夫跟最好的女朋友在床上；七楼的丹丹正吃着抗忧郁症药；六楼失业的叔叔买了一大摞报纸寻找招聘消息；五楼受人尊敬的王老师正偷穿老婆的内衣；四楼的超级歌星又要和男友分手；三楼的老伯还站在门口盼人来拜访；二楼的莉莉还在看结婚半夜就失踪老公的照片……女孩跳楼前，以为自己最不幸，现在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对比之下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根本用不着死，可当她醒悟过来，她的头已重重地砸在水泥地板上。
　　他想这位女孩还是涉世不深，而且没有把跳楼当做一件伟大而艺术的工作来做。他想象在从高楼落下的历程里，将是何等地壮观：挺立于摩天大楼之顶，与天与云的距离如此之近，所有的人和物都被踩在脚下，微不足道而又渺小。在楼与地漫长的距离里，作为生物中的一个人，不过是极小极小的物质，飘然落下就像被风卷起的一片树叶、一张纸片、一条纱巾，整个的重量都被忽略，所有的躯体显得轻盈，只剩下灵魂在落差的过程灵动起来，并在落寞的孤寂里散发出高贵、尊荣而热烈的火焰。
　　跳楼既然如此美好，还犹豫什么呢。于是他欣然选择了这种高尚的方式。将瓶中最后那滴酒挤入喉咙，把瓶子砸在顶板上，酒瓶破碎的刹那间，发出脆裂的一声惊呼，刹时将瓶体散成碎粒在空间漫舞。就在即将跳跃的一瞬间，他的心动了一下。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他的虚荣心提示他，即便跳楼自杀是一件非常高尚的事，但在芸芸众生里，绝大多数人会不理解，与其让世人说三道四、品头品足，不如做得干净利落些：他打了个电话给秘书，让她准备好下午三点会议的资料，又将现场进行了布置，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失足坠落的痕迹。看看地面无物遮挡，他按老头师父教他的超然内功心法运功一周天，纵身跃上空中朝后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身，身子如射出的弹头，头朝下急速地往地面坠去……他很想如那位漂亮女孩那样，看看每一层楼发生的故事，哪知坠下时自由落体的定律根本不随他的意志改变，三十五层的摩天大楼，一百三四十余米的绝对高度，地球的吸引力，身体的重量，形成的加速度是如此迅猛。好在速度产生的风钻进他的衣裤里，将他的身体鼓胀起来，他宛如狂涛中的一叶扁舟，不顾一切地迎着汹涌澎湃巨浪冲去；他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小鸟，勇往直前地在浓浓迷雾中穿行；他宛如斑斓如梦的彩蝶，悠哉游哉地游弋于群芳争艳的花丛。在没有观众喝彩、没有媒体介入的前提下，他独自进行了他在人世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精彩表演，就在他的躯体和大地亲吻而合为一体的刹那，他觉得耳边想起了一阵音乐声，那声音清纯而激越，美妙而凄凉，他突然悟出：岁月如歌，而这种乐曲就是他用自己一生写就的生命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