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游

　　1992年2月19日
　　
　　隔壁的水伯的儿子永哥前几年在外面倒卖录音带，影碟发了大财，前年回家起楼，围墙越过了我家地界一米多，从而两家争吵不休，纠纷不断，以致我到家时两家的猫狗鸡鸭都不能越过三八线。今天大过年的两家又爆发了一场战争。起因是他们家接连几天日夜的都把音响开得震天价响，似乎想把全村人的耳朵震聋！而且三更半夜永哥还跟村里的阿三阿四哥仍在嚎叫“苍天不解恨怨”“我恨我痴心”“命运就算颠沛流离”“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等等！搞得我睡不好觉，学不了习的！早上老妈见我哈欠连天，怨气冲天样子终于忍无可忍，放下手中的菜蓝子就往外走去。
　　老妈去了没多久就脸色铁青的回来了，气咻咻地说：“这个龟公不得好死！他们全家都不得好死！都会被雷劈！”我问：“你们说什么啦？怎么气成这样？”仍歪着嘴的老妈叙说：我到他们家时，只有老龟一个坐在厅堂里抽烟，考虑到过年吵架不吉利，我就好声好气的跟老龟讲，你还要做作业，让他们把音响开小些：还有两三点钟大家都要睡觉，让他劝一下阿永他们不要Ｖ哇鬼叫吵得全村人都不得安宁了。我说你这几天都睡不好觉，看不下书，很影响学习。老龟头却没句好话：说大过年学什么习，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要把脑子都读傻啦。我一听就冒火了，就跟他吵了起来，吵到最后他竟说依你这样的性格，就算读了大学都成不了什么时候！你说气人不气人？盈盈，你以后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有出息！我们不能给人家看扁咯！”我呆呆地听着，不发一言。耳边响起叔叔的话：“盈盈，你这样的脾性，以后很难在社会立足的！”我的性格怎么啦？怎么会影响我的人生？我的性格缺陷真的如此突出？以致盲塞的老农都看得出来？可是东方伯伯却对我赞赏有加，他赞我率真、有个性有风骨；说我天赋异禀，以后必有大成。究竟谁的预言准？
　　还有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虽是村人的偏见，但似乎有几道理：三伯的女儿琼姐师范毕业分到镇上教书，工作倒是有了，但都二十五岁了还没嫁人，急得三伯三母老唠叨：读书读坏脑，有什么用！如果初中毕业就不让她读了，她眼角没那么高，我早就有外孙抱了。而跟她同年的芳姐因为家穷初中没读完就被逼到外面谋生，结果因祸得福，在飞龙开发区摆个水果摊，几年之间就发得不清不楚，现在不单成了水果批发老板，而且还有了房有了车有了老公有了儿子，麻雀变凤凰，被传为美谈；还有琼姐的高中同学秀美到星河市打工两年，就带回了一个台湾老板，台湾老板给了她爸妈二十万起楼，让大家羡慕得不得了！虽然秀美姐做的是二奶。再有就是高中毕业的梅姐在大队当老师，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而她初中没毕业妹妹阿英姐在晴海打工时被本地仔看上，本地仔家里有几幢楼出租，阿英姐不用干活都有得吃，读书多有用么？还有去打工的姐妹们外出一两年，回来全变了样，她们的穿着打扮都比在家读书的我们时髦洋气得多。再加上她们每年一回来，都带回几千上万交给爸妈，而我跟素珍、小雪三个读高中的每月还得回家要生活费。我们花父母的多，将来还不一定回报他们的多。……比较得越多，村里读书的女孩子就越来越少了，现在全村的还有我们三个女孩子读高中，再过两年只怕一个也不会有了。不单女孩子，这几年连男孩子读高中考大学的都没几个！外出打工八年的辉哥准备自己开厂了！打工五年通哥做了主管，一月工资有两三千；做厨师的阳哥更了入得，月入五千以上！……这些都让村人觉得打工比读书更实惠更划算。就连以前很支持我三姐弟读书的老爸都开始有些动摇了。水伯的女儿三妹跟我同年，很喜欢读书，跟我也玩得来，以前每次我跟叔叔回村，她都来我家玩，很羡慕我读书厉害。她去年考取了二中，硬被五伯逼着去打了工。今年她不回家过年，不知她可好？
　　我如果真的如水伯所料，就算读了大学也一无所成，那我就完蛋了！村里也会从此没大学生了。
　　
　　
　　1992年2月20日
　　
　　爸爸跟叔叔是同母异父兄弟，爸爸三岁时跟改嫁过来的奶奶进了爷爷的家门。爸爸本来就跟爷爷没血缘关系，加上老实木讷，所以得不到爷爷的欢心与垂怜，没上过一天学。倒是叔叔有了家里的资助，且又是块读书的料，所以一口气读到师范学院；毕业后先是在杲城二中教了几年书，后来树人中学建校四处招揽人才，他被调到树人做主任兼教数学。叔叔在师范学院时跟一叫朱鸲的女同学恋爱，因为写了一首“反动”的诗被朱鸲揭发差点被学校开除，原来朱跟一又红又专的人的儿子勾搭上了，想跟叔叔分手，叔叔不同意，说没有她他就不活了；说要跟那男的见面，劝那男的退出，结果还没见面就给传讯到保卫室。从此叔叔认为女人等同于小人，再也不敢亲近了。他不娶妻必无子，但他却很喜欢小孩，加之他见我们家里穷得叮当响，想帮扶一把。他第一次抱才十天的我帮我取名时，我就笑成一朵花，煞是可爱；加上他见我眼睛清澈如秋水，更加喜欢，并脱口就称我为蓝盈盈。因此等我长到了六岁，他就带我到矿上的小学里去读书。他说那里的条件比大队里的学校好多了。
　　东方伯伯是叔叔高中同学兼同桌，他读书不怎么样，但人长得帅，脑子好，嘴巴甜；当兵没几年就刷刷的升到团政委，并被司令女儿看上，后来转业到矿区做书记，几年后做了总经理。东方明月的妈妈在她十岁时得了乳腺癌走了。失去爱妻的东方伯伯不肯再娶，闲时闷时就爱跟他的莫逆之交即叔叔下下棋，喝喝酒，聊聊天。今晚闲聊从父母的补充中我才明了为什么东方伯伯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小时候叔叔老喜欢带我去明月家串门？我跟明月性格、爱好等都不一样，为什么会那么要好。也明了为什么叔叔老爱嘀咕：最毒妇人心；老跟我说：盈盈，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叔叔喜欢但同时又担心，唉！但愿善有善报。叔叔哟，你的经历证明好人没好报！好人死得早！你这辈子帮过了多少人？做过了多少好事？可是到头来却被车撞死！
　　不知我这个善良的人日后的命是怎样的？
　　
　　
　　1991年3月18日
　　
　　今天是个艳阳天，是个出游的好日子，全班同学在蓝老师的带领下向少女清泉瀑布出发。由于道路崎岖、窄小，到了石山大家只得弃车徒步。欢歌笑语的没走多远，后面的体育委员姚青玉大步越过我们七八个女同学，在大家好奇目光的注视下，走到明月的身边，接过她的背包。明月甜甜的道了声“谢谢”，此时的她香汗淋漓、娇喘微微、芙蓉滚珠，好不惹人怜爱！姚青玉体格魁伟，为人豪爽，很阳刚；这样的男生去献殷勤，有些出人意外。走啊走，不久便进入了茂密的山林。明月前面的秦春曦又以手代剑，斫去挡路的斜枝乱条、荆棘芒草，开出了一条只有鲜花拂脸的小路。出了山林，还得涉水跃溪，秦春曦将手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然后迟迟疑疑的伸给明月，生怕唐突了美人！美人大大方方让他护花，娇娇柔柔道了谢。这秦春曦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小伙子，他那份怜香惜玉之心更让人感动！可惜转过山坳，铮铮琮琮的水声已清晰入耳，婀婀娜娜的瀑布已赫然入目。要不说不定还有更感人的事发生，还有更可爱的护花使者出现呢。
　　遥见瀑布如九天仙女披着轻纱袅袅而下，她周身烟雾缭绕、白云缥缈；她那洁白柔美的酮体若隐若现，她那婉尔妩媚的绝世姿似幻似真。大家一边赞叹，一边急步向前；又都迷醉于她顠入潭中走珠滚玉，飞花舞雪的逸姿。
　　我神迷意醉地坐在潭边的一个圆石上近矩离地赏着这人间美景，全身凉丝丝、麻酥酥的好不销魂！不知过了多久，忽惊闻身边莺声燕语：“笑一笑，好，123！”忙转过头一看，只见明月正立于我前面不远的潭边，摆着“ＰＯＳＥ”拍照。此时的她外披着一件白底蓝花的中袖短外套，内着黑色背心；下配以黑色高腰9分裤，益发把她的魔鬼身材凸显得玲珑有致；她那有弹性的高耸的胸脯，雪白的脖子已经够诱人的了；再把目光往上挪，娇艳欲滴的樱唇那一抹媚笑，鲜润双奤那两朵红云，春波荡漾的那双桃花眼无不勾魂摄魄！难怪潜意识中总觉少了些喧闹，难怪男同学个个给定了身法！难怪蓝老师失了魂般地站着！
　　趁着众人皆醉，我攀岩附石，溯流而上。曾听说这少女清泉瀑原名姐妹瀑，下面的是妹妹，姐姐还藏在险峻的半山腰。攀爬中，手给剑草划了一口子，差点跌落山谷，吓出了一身冷汗。
　　到达目的地，我大失所望——那瀑布只是短短一截，没形没状的，更不用说什么韵致了。怪不得无人提起，怪不得会改名！切！早知道就不会累死累活涉险而上了。只是那声音——如吼如嘶，如呐喊，如嚎啕，而又时而啜泣，时而呜咽，似有千年的幽怨、积郁！让人听着摧肝裂肺的！没几分钟，我就被感染得泪流满面，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在岩石上陪着大哭起来。
　　良久，哭累了，我欲掬一把清水洗去脸上的残泪，手一触到水面，便倏地缩了回来，十指如被齐根砍掉一般刺痛，好冰的水！我全身打颤，抬头一望，只见潭水深嵌在森严的峭壁之间，两面陡起的峭壁掩蔽潭体，不曾漏得半点阳光下来。无怪乎四周阴森森、凉飕飕的了，望着潭水幽幽的绿光，我又抽噎起来了。
　　蓦地背后传来了厉斥声：“蓝盈盈，你怎么一个人跑上这里来！你知不知道……！”我惊跳起来，直转过身去。只见蓝老师满头大汗、气呼呼地向我走过来。他本来脸上乌云密布，欲霹雳，欲暴风骤雨；可当他瞪见我那“梨花带雨”的泪脸时，先是愣了一下，转而和颜悦色地问：“你，你怎么哭了呢？”我惊觉地扭下身去洗脸，手一碰到水又是一阵刺痛，伤口渗出了血。我理不了那么多，掬水擦脸，却听蓝老师着急地说：“盈盈你手受伤了？快站起来，我先给你包扎，你这样很容易伤口感染的。”说着他便从背包里掏出云南白药粉、创口贴，并一把抓住我的手察看，调侃着说：“好大的口子，差点掉下山谷吧？怪不得你哭。”我傻笑代答。“你这样一个人私自行动，很容易出事的；要是你真出了什么事，你父母不知有多伤心，老师不知有多内疚；而你正值花季，就算脸上、身上留下个疤也会让人遗憾不已，更别说摔断腿啊什么的了。而攀爬这种陡崖滑壁，最容易断腿折膊，甚至丢掉性命的了。而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父母、学校交待，你……”蓝老师谆谆告诫。我既羞且愧，脸上热辣辣的，目光躲闪，神态极不自然，很是煎熬。“包好啦，你这两天尽量不碰冷水，对了，你饿了吧，我这里有馒头。”说完便从包里掏出了两个馒头和一瓶水递过来。我腆着脸接过，小声道了谢，便侧过身默默嚼了起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恧愧；“自己现在已饿得手软脚软了，若无点东西垫肚，待会真不知如何下得去！可上来时怎么就忘了带包了呢？怎么不早点下去呢？害得本来美美的在下面餐秀色、醉香风、乐逍遥、神游大虚蓝老师牺牲那么宝贵的时光冒险找上来，不知他心里有多恼怒呢，若不是他涵养好，博爱，见不得眼泪，我今天难免狗血淋头。哪里还享受得到刚才那种殊遇哟。我以后……”“诶，盈盈，你刚才究竟哭什么呢？那么伤心？”一直游目四顾的蓝老师又忍不住追问起来。我忙把最后一大块馒头塞进嘴里，呑下去后哽着脖子说；“老师，我们快点下去吧，同学们在下面一定等急啦。”蓝老师探究地望了我一眼，无奈点头。
　　上来容易下去难，往回走时，方发觉溪谷是如此迂回曲折，石、岩、崖是如此的滑溜、陡峭；攀爬、跳跃是如此的费力艰难，很多地方都得揪草挽藤悬棘上攀下蹑而行。上来时可能心事太重，竟不觉难，不畏险；下来却越走越心惊，越走越懊、自责：“出发前蓝老师再三告诫大家‘不要私自乱跑，要注意安全’；可自己总是任性胡为，一犯浑就惹事；自己出了事那是活该，若连累到蓝老师就罪大了！……。”而走着走着，蓝老师脚一滑，差点摔倒。我“啊！”了一声，见他裤脚全湿，满脸是水，不由得歉疚难当，用眼睛哀哀恳求他骂我几句，或恶脸相向也好。可蓝老师似乎执意的要以他独特的和风细雨来感化我，仍照旧的嘱我小心，仍从峭岩上施以援手。还好一路上有惊无险。
　　临近营地，蓝老师高声对我说；“蓝盈盈，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过两天把检讨书交给我。”我边点头，边踅向潭边，不敢碰齐刷刷投射过来的目光，也不知如何面对它们的主人－审判官们。我捧起清水洗啊洗，极力想把红脸洗白，想把时光洗走。“盈盈，别洗啦，再洗，脸皮就洗没啦。”背后传来了林倩打趣的声音。“来，吃个苹果。”我讪讪的站了起来，接过苹果，想说两句场面话来掩饰自己的难堪，却头脑空空，一句话也急不出来，就索性恧怩一笑，佯作无事，静等对方开口。林倩打量了我好一会，才有意无意地问：“盈盈，刚才蓝老师没有骂你狗血淋头吧？”“没有，他骂了我心里还好受些。”我躲闪着她的目光，小声地答道。“噢－－？你怎么一人爬上那么高那么险的地方呀？你不知当蓝老师听说你往上面爬时，脸色不知有多青；他谢绝了杜若去找你的要求，简单吩咐他两句就急急地找你去了，我们在下面一直为你们担心呐。”我辩白道“早就听说这里有两个瀑布，还以为奇景在险峰，上面比下面的还好看，机会难得，又知蓝老师不肯让大家冒险，只好偷偷一个人上去，本想看一会就下来，谁知－－”没脸再编，又兼瞅见不远处杜若正虎视眈眈，便住口惶然张目四望找包，然后借取食物填肚子来转移话题；“林倩，吃不吃面包？我觉得这种长方包满好吃的……。”“林倩，我们到下面转一转”晓筠走过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就把林倩拉走了。我瞟了一眼杜若，也连忙转身找雯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