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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时光荏苒不可追

作品名称:前望天堂的哀鸣      作者:黑色      发布时间:2018-06-29 18:25:02      字数:11392

  萧苏微发现,这两天段大侠变了,不再“沉迷”于他的武侠世界,课间居然会走出教室,和别的同学聊天开玩笑。当她看到同桌竟然还会打篮球的时候,段庭州在她心中冷傲的形象,就完全崩塌了。
  “嘿,萧苏微,你也打篮球吗?”
  “啊啊,不,不是,我路过呢,我要去打饭,对打饭。”她特意扬了扬手中的饭盒。
  “可是,”段庭州捡起球,“你在这里站了好一会了,我还以为你手痒呢。”
  你才手痒!
  “哈,哈哈哈,一下子忘了时间,哈哈我喜欢看球。”萧苏微逃也似地离开了。
  “段庭州,快发球,别顾着和女孩子聊天啦。”身后一群人起哄,还没走远的萧苏微更加快了脚步。“去你!”段庭州收回目光,笑着将球甩向叫得最起劲的家伙。
  时间飞逝,正如书中的江湖岁月,一刀催人。
  段庭州总分差了1.5分,期末第一名被萧苏微摘去。
  整个暑期,小白苹都充满了活力,对所有事物亦充满了好奇。眼睛从闭上到睁开,全是想着如何玩,和爸爸妈妈,和哥哥玩。
  在布满卵石的河湾里扑打水浪,在及膝的浅域翻寻螃蟹,在苞谷地里捉着迷藏,段庭州时常会扳下两颗苞谷,找个树荫处,架俩大石头,生火就烤起来;那焦甜的糯香,馋得小白苹口水直流。
  夏日正午,是最让人感到慵懒与快乐的,兄妹俩躺在凉席上,互相推搡,白苹总爱用小脚丫去踹哥哥脸孔,段庭州也不落下风,抓住机会就对着丫头脚板狂挠。知了悠然地埋伏在八方,声音此起彼伏,与夜里蛙田组成黑白乐队,奏起了盛夏篇章。偶尔,程瑾棠会开特例,给两个家伙带冰棍回来;尤其是红豆的,兄妹俩四仰八叉,凉席上一口接一口,嗦得不亦乐乎。
  十月里,刚过完国庆,程瑾棠升级为厂里生产部负责人,每天忙碌的时间更多了。段海在工作上倒没有动静,不过半年前在当地组织了一个书法爱好者俱乐部,经常出去,以字会友。小白苹也在哭哭啼啼中,无可避免地上了一年级,在盘羊小学。现在正值桂花开放,每天回来都会开心地说起校门口的桂花,仿佛嘴里眼鼻都在冒着浓郁花香。一日早晨,段庭州背着书包,将自行车推出院子,低头的时候,看到车把中间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淡淡铁锈,他先是拿纸擦了下,又到卫生间拿了块清洁布,最后从厨房里端出一小杯食用油。他想尽了办法,铁锈还是与自行车生为一体,再也不可剥夺下来。
  今年的12月25日,除了是段庭州跨入15岁的生日外,倒也不属于什么特殊的日子,若强说的话,大抵算得上是洋人们的圣诞节庆。不过,1999年,再过5日,便是人们期盼已久的两千年。
  “那天之后,我们人类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程瑾棠将手中瓜子重新扔回盘子,有着某项使命感般高声说道。
  由于是周六,段海、程瑾棠都在家,众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剧,段海听闻点了点头,嘴里“嗯嗯”两声还没说完,又嗑起了瓜子。
  “我说真的!”程瑾棠撇撇嘴,又对着儿子说,“庭州,今天你生日,妈妈想,举办个有意义的生日活动,热闹热闹。”
  “不错呢,还可以和二十世纪道个别。”段海拍了拍吃脏的手,略带调笑地说。
  “好呀好呀,”小白苹眼里游动着金色小星星,“肯定有很多吃的玩的!”说完,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
  段庭州摸摸妹妹的小脑袋,没有言语。
  “那么,庭州有哪些同学要喊到家里玩吗?”
  段庭州下意识摇头,正想说没有可以领到家的那种同学,心底凭空跳出一张脸,萧苏微正露着虎牙浅笑的模样,也就顿了下,复又摇摇头:“算了,不要麻烦,一家人吃饭就好了,是吧,白苹。”他笑着捏了一把小白苹的脸蛋。
  “不嘛,要热闹!”
  “别人就把白苹的东西吃掉咯,也没关系吗?”
  “啊,那不要了,不能麻烦别人吃白苹的东西。”她眼睛亮亮的,撅起嘴巴,望着程瑾棠,“妈妈不要了嘛。”
  “傻白苹,”她说着看向儿子,“庭州真不用了?”
  “嗯,不用。”
  “儿子说的也不错,一家人吃饭舒舒服服。”段海也适时插上一句。
  “那好吧!”程瑾棠起身,兴致勃勃地说,“今晚就咱们家人一起吃大餐!哈,我先去菜场买点……买……呃……”
  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女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困难。家人闻声,纷纷转过头来。
  十二月天的上午,清爽干净的阳光,照入前院,从客厅门口,斜切着投射进来,刚好将程瑾棠以腰为界,上之为暗,下之为明。此时她正皱着眉头,身子微弓,以一种难以言语的疼痛,使劲按住小腹,那温和的阳光宛若实质,狠狠将她身体撕开。
  她像是受寒似的瑟瑟颤栗,好一会儿才抬头,满脸都是苍白笑容:“肚子,肚子有点痛。”
  这一幕,在今后的许多个日夜,曾在几人梦中,深夜里,如噬心魇魔,不可遏止,残酷无情的出现。只是当时,却看得轻了。
  段海甩开遥控器窜到老婆面前:“瑾棠,怎么了,你呀,你手冰凉啊,怎么了呐。”他一手揽着肩,一手搭在她按压小腹的手上,着急之下,揽得更紧了。
  段庭州和程白苹站在茶几前,无不关切。
  段海小心扶着程瑾棠坐回沙发,如同搀扶着一位病人。在几人注视下,她慢慢舒展开眉毛,又细细感受了一番,确认不再疼痛,才恢复往日神采,儿女便同时放下心来,倒是段海,眉眼间残留着淡淡愁绪。
  这疼痛毫无缘由,让人抓不住根,程瑾棠是豁达女子,坐了会觉得没事,心中想着今晚的“家庭大餐”。不消一时,在男人的碎念中,又背着买菜包出了门。
  六月底,段庭州参加了初升高考试。他刚上初中那会,成绩就也不错,加上他的才智和性格使然,在学业上可以说是一路高歌。那天下午,他坐在课桌前,埋头思索许久,最终结果,便是他以全县第十七名被盘羊一中录取。
  考试前周,学校安排了一个上午,专门给学生录制青春纪念之类的CD碟。段庭州只出现了寥寥几个侧面镜头,以及除了大合照之外的唯一合照——他一脸淡然的歪着身子,倚站在学校梧桐树下的乒乓石桌旁,萧苏微穿着过膝的浅蓝色校服短裙,坐在球桌上,胸前抱着她那本精美的同学录。夏日里露出的笑容,小虎牙也变得俏皮可爱,暖风拂过,一切柔软而明媚——他认为,镜头中自己被压了一头,是被萧苏微以十六名超越的原因。
  成绩张榜后,段庭州没有机会向她抱怨镜头下的不公预兆。
  她去了县城高中,段庭州好像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他想不明白,为何总有聚散分离,如同所有隐匿在岁月长河里的过客。于之后的时光里,他对同桌的印象越来越模糊,以至于渐渐弄不明白,对方到底是开朗,是沉默,是青春是阴蘼,是叫肖晨、李梅玉,还是萧苏微。
  是生是死,是男是女。
  高中学业一下变得艰巨,段庭州略感不消。每日里骑着不再新潮的自行车,早出晚归,放学回家不过草草吃了饭,便埋首房间。那一年,仿佛有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题,无暇分散的闲心和记不住名字的同桌。他都忘记了,小白苹何时留起长发,也不在意锈迹如同枯萎的爬山虎,爬满了车身裸露部分,更忽视了母亲日益憔损的面容和笼罩在庭院上头灰惨惨的愁雾。
  在这个蛮横地充斥着补课的暑期,在零散的几个休息日里,段庭州百无聊赖躺在客厅前凉席上,涣散地扫视着一切。
  “噔噔蹬蹬”小白苹上楼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同样的声音响起,她捧着本书下了楼。是《明月弯刀》,小家伙这段时间也看上了武侠,段庭州没空,她便时不时从哥哥房里摸出几本翻着玩。
  她穿着浅粉色的碎花裙,走过去带着风,夹页里有东西落出来,段庭州一个激灵,眼疾手快,身未起就将其抓在手心。
  是李梅玉课桌中掉出来的那张纸条啊。即使夹在书页中,也不免泛黄,细闻有股淡淡的腐旧味道。
  段庭州一时僵在凉席上,一个孤薄的背影从久远的时间缝隙里爬了出来,他想起了那个正午,一头黄毛的男子在校门口拉着横幅,声嘶力竭的哭唱,他想起了在六年二班里消失的三人。
  像是突然知晓了记忆的存在,他回想起了桂花树,人群中朗诵情书的张楚林,篮球场局促的萧苏微,第一次骑自行车时的快意,小白苹攀上后背的欢呼。他甚至想起了昨晚母亲炒的芹菜牛肉中蒜瓣的味道,和餐桌上自己忽略的抑郁气氛。
  他将纸条叠在手里,支起上半身,在房间里搜寻母亲踪迹。
  厨房口有一个陌生女人佝偻背做着什么,头发干枯,苍白脸色中带着蜡黄,布满了深褐的斑点,眼圈发黑而松弛,嘴唇暗红,那条橙色丝巾低垂地趴在崎岖的锁骨上,她双手像小鸡爪子般瘦小无力,正试图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畸形土豆。
  那是妈妈!
  段庭州几乎哭了出来,那个年轻活力、笑容能驱散乌云的母亲,似乎一夜之间成了个被噩梦折磨的老妪。
  一定有魔鬼对她做了什么。
  纸张硌着皮肉的感觉从手中传来,他恨极了这昭示现实的触感。
  “母亲”两个字,此时嘴巴张再大也喊不出来,段庭州躺了下去,泪水越积越多,从眼角决堤。
  他从埋首苦学,进而分散注意力的虚幻中清醒过来,发现了诸多事情:往日能让兄妹二人纵情打闹的凉席,狭小的只够他一人躺下。小白苹不会再因为吃和玩而哭闹,偶尔小小的身影会出现在厨房和有母亲的地方,帮忙做些细末之事。段海待在家中时间越来越长,温和的笑容下潜藏着被恶魔驱使的绝望。
  段庭州面对身边徐徐发生的一切,突然变得惶然失措,他懈于学业题海,回家第一时间便去找寻母亲踪迹。厨房、客厅、前院、二楼,房间每处空间似乎都有她活跃的分身。她愈发虚弱,也就越像小太阳般充满能量。
  这种日子就如同他精神世界的支柱——母亲虚妄而坚定的存在着。
  没过多久,准确来说才过了3周,这所有的支柱、惶恐,所有一切都在噩耗传来时,瞬间崩断了。
  第二节语文课铃声刚响,发福的班主任将他单独喊了出去,声音低沉,段庭州听出了其中包含的淡淡哀悯。
  “段庭州同学,你爸给你请了假。像是有急事,你……你待会直接回家去吧。”
  段庭州的神经链条好似从出生起,便在这里等着,等了好久。班主任刚说完,他脑中“嘡“的一下,在这瞬间,透亮无比,也就知晓什么事了。
  可是……他讷讷盯着眼前人——他在难过,嘴角又有些违和的上翘。
  可对面这个发福的丑陋不堪的中年男人!这个时候竟然还要装!装作他不知情,装他的悲伤与怜悯!
  段庭州没有回去收拾书包,他开始卯足劲地狂奔。
  他站在车踏板上,双腿如超载的机器,疯狂踩着单车。但自行车怕是老了,变速器发出破旧齿轮“吭哧吭哧”的声音,速度怎么也上不去。他这个时候才不得不承认,当年带着自己驰骋风中的“伙伴”,老得已经载不动时间摧残。
  今日贾谷山道上行人的眼神无不随着段庭州身影而动,那神色分明与班主任一模一样,都在预示着悲剧已成定局。院门敞开,自行车被甩落一旁,他毫不停滞冲了进去,撞倒了门口的月季。屋内空无一人,他眼前挂了水帘,所有东西朦朦胧胧,额头发烫,好似要烧掉自己,难受的感觉让段庭州想将整块额头用力挖掉。这时,院门外有人在喊。他转身跨上自行车,往中心医院奔驰而去。
  医院独有的味道着实难闻,他脑中滚滚沸腾的液体,被这气味一激,好似沉稳下来,让人消极,好似所有的不再期望。
  段庭州看见父亲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在争吵,呲出的白牙,像要将对方生生啃噬!
  他从未见过他这般暴怒。
  小白苹孤独地在旁边哭成泪人。
  没有母亲,他没有见到母亲,段庭州怪叫一声,声音震彻众人。
  段海闻声回过头来,他颓然的样子,已然斗败。小白苹“哇”地又哭了,三人在这杂乱冰冷的人群中,自然聚在一点。
  “妈妈呢,她……人呢?”段庭州一把抓住父亲手臂,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人呢!”
  段海失了魂魄,拖着兄妹二人往三楼走去,于某个病房门口驻足不前。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段庭州对317这个数字都有着深深的畏惧和憎恨。
  封闭走廊里昏黄的灯泡子已在几载岁月中布满黑斑,破旧的复合门板也看不到它原本模样。门锁扣得不太紧,六月上午,阴雨绵绵的微风中,当当作响。
  晃荡门缝中偶然透出的清冷白光中,有些东西正在消逝,这消逝感让几人艰难地无法呼吸。段庭州甩脱父亲手臂,踉跄,撞门而入。
  贾谷道里渡年华,从来都是相思稠……
  “体育课的时候,被球打了一下,不疼。”
  “庭州真坚强,妈妈去给做好吃的呀。”
  “你要记住,出了任何事,都可以和妈妈说,妈妈一定会帮你!”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哦。”
  “庭州打人了吗,别人欺负上来了,当然要回应啊。”
  “那么妹妹呢,庭州喜欢怎样的呢?”
  “你相信妈妈吗?庭州相信吗?对不起,儿子,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不该让你一个人抗的。忘记吧,哀愁的日子总会过去,忘记吧,和我们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好孩子,生活呐,终究会善待你的…”
  “呜啊!”
  在太阳正缓缓上升的某刻,安静的盘羊中心医院内,一声撕裂灵魂的痛苦哀鸣,在血与泪拉扯中,直冲而出。
  在这里,访客们压着声调,与其说是慰问,却更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噩耗,从眼睛里,从耳朵中,从长辈们拍打肩膀的掌纹里,无不在冷酷说着现实——你妈妈死了。
  你妈妈,一个叫程瑾棠的,给你生命带来亮色和温暖的女人,死了。
  死了。
  死亡。
  什么是死亡。
  对于十六岁高中生的理解,应该是一种遥遥而不可及的未来,是站在地球尽头某座孤岛的勾魂人,人们可以隔着无限远的距离去调戏他。可当段庭州还在为方程式中X和Y的取值范围苦恼时,还在想着今年小学门口桂花是否会如往芬芳,还在为每天回答白苹天马行空的问题而自豪,为能否更换新自行车而期待,也因为偶尔想起叫李梅玉或萧苏微的女孩子而心情复杂。
  他前一刻还在感叹夏季烈阳与阴雨的无常。
  然而世界撕掉伪装之后的黑白笔墨,让他深刻体会到,以往的痛苦和满足,惆怅与混沌,都显得乏味而可笑了。
  可以说毫不意外的,一切一切,于丧礼后全变了。
  6月18日,葬礼,白苹8岁生日。
  “段庭州同学。”
  班主任暗自摇头,拥挤的脂肪里,最后余留的同情和惋惜也消弭殆尽。他望着自己面前眼睛冷淡的男孩,深深叹了口气:“再下去,你就从全班前三到倒数第三了”。
  “……”
  “哎,好了,你先回教室吧。”班主任摆摆手,合上眼睛。
  再如何下去?
  上学、做题、背公式,这伫立在湾水河旁的盘羊高中,于他眼里,变得莫名可悲。他咧起嘴角,硬冷冷笑出了声。
  距离记忆中的世界,已经过去了86天。妈妈已经死了86天。
  他灵魂从头顶飞出,在高空处俯视自己的尸身僵直前行,两旁之人偶有侧目,却不敢停留,这样的场景他们见多了,对于学校“恶人”,他们惶恐避之不及。
  好似根本就不在乎放学,铃声响起,五分钟后,他随着人流,又脱开人流,不紧不慢推着“老伙伴”出了校门。
  “哥哥!”哄闹的校门口很嘈杂,段庭州听到了一声呼喊。
  啊,头疼!
  他不想回应,不愿回家,也许找个网吧、游戏厅,或者任何一个消磨时间的去处都会不错。那个地方被命运封上了棺口啊。
  “哥!”一身橙蓝校服的小白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有着母亲那般的柳叶细眉,明眸如水,八岁年华,已然流露出一丝兰花草般的纯美。她甩着一头中长黑发,和她背上的浅粉色小书包一起,蹦到段庭州面前。
  “哥你没看见我吗,差点被挤倒了。”
  母亲去世好像不曾在妹妹脸上留下痕迹。莫非真有人生而开心?
  看着黄昏下灵秀明媚的笑颜,段庭州隐隐有丝嫉妒,嫉妒这世上仅存的温暖。
  “噢?我没注意。”
  “那你注意什么去啦,咦,哥哥你书包呢?”小白苹对他身后自行车探头探脑。
  段庭州眨了眨眼,随即移向右侧一家卖醋粉的小摊:“放学校了。”
  “回家不用带课本吗?”
  “诶!”段庭州转过头来,眼神有几分兄长的严肃,“我说白苹,你还管上你哥了?直接说,来找我什么事?!”
  白苹撅起嘴巴,明显不高兴:“你已经好久没在家里吃饭了,天天回来这么晚,我就特意来接你的!”
  回家吃饭?段庭州看着妹妹,对方明亮的眼睛里有一个令他生厌的影子。他往右侧转动车把,想绕过而走。小白苹却机灵的紧,一把抱住哥哥手臂:“不管什么事,今天哥哥你要和我回去。”
  “要是不呢。”
  “不……不……”小女孩滴溜转着眼珠,“那我就蹲在门口,让叫花子把我领走!”
  “哦。”
  “你!好好。”白苹说完就往人流处一蹲,差点被几个没留心的高中生踢到。段庭州装作没看见,头歪向另一边。
  “哎哟!”
  他眉头一挑,下意识转过来,原来那小家伙正自导自演呢。段庭州无奈伸出一只手,朝着妹妹勾了勾手指。后者欢天喜地又蹦了过来。
  “走吧。”
  “去哪?”白苹看着黑着一张脸的哥哥,故意问道。
  “回家!”
  “嘻嘻……”
  “笑什么狗屁。”
  “笑哥哥你这个狗屁,哎呀,你打我干什么?!”
  “没大没小!”
  “哼!你载我。”
  “载不动了,太胖。”
  “哥哥才胖,大胖猪大肥猪!”
  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已经跟着他的女人死去了罢——这是基于镇上所有相识之人的认识。
  书生意气被碾得粉碎,变得让人难以忍受的颓然。他眼窝深陷,顶上一堆杂草,下巴一簇短禾,瘦高身子,站着,坐着,躺着,都像极了鸦片时期的晚清人。
  此时段海正倚在屋门旁,板着长脸,略大的灰白色中山装挂在身上,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横在胸前,端着程瑾棠送他的大号玻璃水杯,裸露体外的皮肤泛着淡淡紫红。眼睛半开半合,嘴巴微张,哈出一口酒气。
  兄妹俩进了院子便站住不动了,段海端杯子的手一抖,眼神浑浊地,望了过来。他左手抬起招了招,说:“白苹,过来吃饭。”
  “哦,”白苹从自行车后座爬了下来,看了看身旁沉默的男孩,又看了看门口的父亲,“哥哥,他回来吃饭了。”段海却只是盯着水杯里晃动的液体,随即眯着眼睛喝了一口。她眉头一蹙,想说些什么,身后哥哥的手掌已经搭在了肩上。他手掌凉凉的,轻轻拍了拍。她有些不开心地回过头,却看见哥哥露出微笑,后者又点了点头,手在空中扬了几下,示意她进屋。
  “还知道回来吃饭。”白苹刚进屋,段海就口气不善地说道。
  段庭州推着车,疲惫地抬头看了段海一眼,便自顾自到墙角停自行车去。
  “我问你话!你什么意思?嗯!”段海摇着身子几步走下台阶,途中水杯里的液体洒出几滴,愤怒让其脸色也转为殷红。他踏着曲线,摇摇晃晃,还是快步走到了段庭州面前。
  “你现在哪像个学生样子!书包呢,又不带回来!”
  “上次考了……考了多少分,你不清楚吗!我怎么有你这种儿子!垫底的成绩,丢不丢人!啊,说了,丢不丢人,问你话!”
  “低着头干什么,嗝……低着头……抬起来!给我抬起来!让你妈妈在天之灵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混球!”
  不知是愤怒包着酒嗝,还是酒嗝裹着愤怒。总之,这话,带着令段庭州作呕的辛辣,扑了过来。
  段庭州咬着牙根抬起头来,他的表情,毫不让人怀疑,牙齿都被他给咬断。手中刹车早被他捏得咯咯作响,钢绳绷得笔直。
  “啊!”车子被狠狠摔在地上,把手右侧的橡胶也被水泥地蹭掉好大一块。
  “我回来干什么,回来看一个酒鬼,回来就是被你骂骂骂,我回来找骂的啊!不想和你吵,你要逼过来,逼过来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要打我还是要杀了我啊!”段庭州浑身颤栗,声音也破了,“你自己又像什么样子,一个废物酒鬼!”
  四周突然安静,放肆的风也止步,只能听到大缸杯里酒水“咕咚”晃荡的声音,那个大号的玻璃水杯被一只手举在空中,手臂上布满了纵横的血管。手的主人蹬着眼睛,活像一只猛兽盯着反逆的幼子,这种威猛一晃而逝,那上眼睑渐渐往下歪,渐渐流露出一种羞耻的脆弱。
  眼睛血红,胜过肤色。他看到父亲像头斗败的野兽,却还坚持着自己的威严——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可怜。
  随着激烈抖动,里面酒水的晃荡也越来越大,杯子举在空中,下一刻似乎就要打在某处,应该是某人的脑壳上。段庭州喉头滚动,微微闭着眼睛,心中冰冷而恶毒的等待它砸下来。
  砸吧,砸出血,砸到骨头就好,就痛快了。他想。
  过了一会,段庭州睁开眼,看见父亲的背影,正左摇右晃,往屋里走去。他踩上台阶,酒已经沿路倒出了一大半,他毫不在意,举起杯子就灌了个底朝天,这样身子才平稳些,不过还是摇晃着进了屋。
  他感觉自己突然泄了气,使劲搓了搓手掌心,才回过神来,他看着脚旁的自行车——那个老伙伴正缄默地躺在地上。他吸了吸鼻子,一股凉气窜了进来。
  他像安抚情人般,将它扶到墙边,摸着右侧被刮掉的橡胶,然后用脚尖轻柔钩下自行车的边撑。他使劲捏了捏刹车,又恨恨地锤了几下车把手。
  白苹一直竖耳听着,争吵声轰轰隆隆,比狂风还猛,响得她心突突跳,呼吸也不畅快。她认为父亲严厉了,然后又认为哥哥过分了。在这种反复之中,她看到父亲走了进来——一个从身体到意识都被摧毁的斗败者,踉跄地坐到饭桌前。她识趣地低头吃饭。此时,院子里响起铁门“吱嘎”拉开的声音,随后“哐”的一声。她苦涩地咽下米饭,知道哥哥又出去了。
  平常这声音会在每晚11点前再次响起。程白苹躺在床上,抱着一团被角,月亮在床沿洒下光影,让她不禁想起了很久以前,爸爸放客厅,如今端在手中的大缸杯,一杯满满的凉水,放在夜晚的桌子上,也是这般静谧。今天她依旧听到了声响,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个没有风的星期六,太阳从好像从天刚亮就挂在了头顶。这日,镇子往东,距离贾谷山不远的一家乡镇卫生所翻修完成,明天重新开业,是个好日子。一身白大褂的老医生红光满面,招呼着收尾的两名工人、过往的邻里乡亲以及正在搬挪花篮的小伙子,一切如火如荼的进行。此时,不知谁喊了句“林老林老,差了红纸诶”。
  林老医生一下定在门口,盯着光溜溜的墙面,背着手来回绕了好几圈,嘴里砸吧砸吧:“是的了,没有开业的对联,是的了。”他又摇着脑袋想了会,然后和旁边一个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招待一番,走路离开了。
  他此刻正是要去找段海。
  说起他们俩,倒有点忘年交的味道。两人十分对口,极为投缘,段海敬重他的杏手医心,他亦欣赏段海龙蛇笔墨。自从段海老婆过后,两人来往也就少了,以至于他倒忘了提前让段海提笔门联一副,不过那个家伙现如今还握得稳笔么……
  他这么想着,就已经来到了贾谷山旁的小路上,前方恰巧看到段家小娃娃低着头迎面走来。
  “庭州,哪去呀?庭州?”喊了第二声,男孩才恍惚抬起头:“哦,哦,林爷爷,”男孩礼貌性地说,“出去转转。”
  “今儿没课吗?”
  “今天啊,今天没课了。”
  说着,两个人就要擦肩过去:“你爸爸段海在家的吧?”男孩顿了一下,却已经走开了三四米远:“在。”
  林老苦笑着摇摇头,段庭州这孩子自己挺喜欢的,不太爱说话,有种内秀的沉稳。“哎!”林老叹着气,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段海家院门口。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花盆杂物和自己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略显杂乱,经常看到段庭州骑的自行车靠在围墙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车子钢圈有点歪了。
  院门带着,没有锁上。
  他轻轻推开铁门,二楼房间口露出一个小脑袋,又马上缩了回去。他笑了笑,一步踏进了院子,一股酒味迎了上来,他蹙了蹙眉头,就看到段海出现在前面台阶的屋口。
  那是一副令他感到惋惜的中年男子的形象。
  “嗝,林、林老。”
  段海露出笑容迎接林老,后者却在前者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局促。他还以微笑,两人一起走进屋子。“不用了,不用麻烦倒茶了。”刚坐下林老立马就说,因为他见段海正在几个空酒瓶子里搜寻茶叶,他担心会不会被泡壶“酒茶”。
  “没……事,林老你随便坐。”段海弯着背又找了会,他忘了茶叶在上个月和儿子的吵架中,被儿子仍了,他晃了晃头,最后倒了一杯热开水,“林老过来是什么事?”
  林老接过杯子,他没有看段海,只是盯着桌上的大缸杯——浓浓的酒味就是从那里传来。
  “好久没来了,过来瞧瞧,不会不欢迎吧。”
  “哪有哪有,蓬荜生辉。”段海下意识想去拿杯子啄上一口,却见林老正盯着自己“酒杯”,讪讪收回手。
  “刚才过来看到你儿子了,聊了两句。”
  “那个小子?”段海音量一下提高不少,“哼,他聊什么了,没有顶撞你吧?”
  “顶撞?呵呵,没有没有,还是和以前一样懂礼貌,就问了两句学习的事。”
  “混账!”段海气愤地说,“星期六不去上课,嚯!到处玩,现在哪有心思在学习上,说他两句还有理,现在都会和你顶嘴了,不知道吧,怎么就变成了那个样子,那个混账,想起就来气。昨天差点还要和我打起来,这样的儿子这样的儿子啊,看到心烦!”
  段海越说越急,端起杯子灌了口猛酒,“咳咳……像个什么样子。林老你说说,哪还有学生那样的。”
  林老诧异地瞪大眼睛,连喷到脸上的酒气也没注意。没个学生样子吗?
  “然后,咳……那混账还在学校打架、逃课!班主任打我电话,打了好多次了,真是丢人。我们那时候读书,哪是这个样子。”
  “或许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吗,林老你不了解他情况啊!”
  “毕竟,他妈妈不是……”
  “……”
  嗝……
  林老顿感失言,这让他喉咙也干涩得厉害,他低着头抿了口热水。段海嘴巴张了张,竟只是滑稽地打出一个酒嗝。水一入喉,林老想起来今日拜访之事,便趁着这个空隙说了出来。
  “一副开业对联么。”
  段海有些失神点头,算是得到应允。二人默契地站起来,谈话到了尾声,是该离开了——林老压着的心才舒一口气。
  临走时林老又看见了二楼窗户口的小家伙。
  噢,真像。
  他忍不住看了眼挂在客厅墙上的女子照片。
  “那么,下次来玩。”
  “嗯,”林老走出一段,身子停了下来,“都要有个样子,才好啊。”他喃喃说,可只有他一人听到,转眼间,他消失在了贾谷山的小路口。
  上午时候,班主任又给段海打了通电话,那个肥胖的中年人也忍无可忍了,以至于将情况说得严重了些,语气便没那么婉转动听。段海听着,端着满满的一大杯谷子酒水,不知想些什么。反正班主任说完的时候,杯子已经见底了。
  放下电话,手有点发酸,他站起身,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分离,头脚对换。他撑着沙发过好了一阵子,才拿起杯子进了厨房,出来时已经又倒满了一整杯。今天他喝得格外多。
  12点多,白苹下了楼,闻见了满屋的酒味,她嘟着嘴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里面响起了炒菜的声音。
  “爸爸,吃饭了。”白苹不情愿的喊了一嗓子,自己先吃上了。靠在沙发上的段海睁开眼,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菜一汤。段海抓了抓耳朵根,又用力搓了把脸,边说着“还是白苹乖”,边拿起杯子坐到了桌边。
  院子里铁门被打开的声音。
  程白苹知道哥哥回来了,而且他还吃过了午饭,应该吃的是牛肉汤粉,那是什么味道,会比饭好吃吗。
  段海滋了口酒,抬头看了一眼,低沉地说:“你老师又打电话来了。”
  “……”
  “段庭州,你还要这样继续下去?”
  走到楼梯口的男孩顿了一下,随后一言不发地径自上楼。
  “砰!”正在偷瞥的白苹被父亲突然拍打桌子的动静吓一跳,瞪了父亲一眼,对方却浑然没有注意,她不开心地开始收拾饭桌。
  段海是越想越窝火,在客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黑着脸,拿着杯子来来回回走。他想写字静心,却连笔墨在哪也找不着了,这更加让人气愤。他眼神扫过墙上的照片,美丽的夫人正浅笑嫣嫣,他有些晃神,又眯了口酒,突然想起林老上午说的一些话,嘴里一直念叨着“那个混账,那个混账”。
  然后,那个混账就走下来,到了院子里修理自行车。
  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跟着走到屋门口,刚好蹲在地上的儿子抬头斜眼扫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修……修什么自行车,给我滚回学校上课去!”他醉意朦胧,但真的火大了,“一个破自行车修修修,能有出息!”他话说完,段庭州正在扳车轮钢圈的手就停了下来。
  “书读不出,以后你就修一辈子自行车!”
  “我怎么会给你买个自行车,玩物丧志。一个破车,天天弄来弄去!”
  “够了!”段庭州把脏毛巾一扔,霍然起身,眼珠子好像要跳出来。
  “够了?你现在给我考试考倒数,你够了?课不上,书不读,你够什么够了!”段海双手握着盛有小半酒水的杯子,浑身不住颤抖,“段庭州!你还有多大出息,以后是要你妹妹来养你啊!”
  段庭州僵直站在原地,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再说。他听不到声音,就像在看黑白哑剧。脑海中父亲的角色彻彻底底死去,他决定让他死去!视野里,唯独剩下一名叫段海的男人酒气缭绕,且手舞足蹈。真像一场哑剧,旁观者的他冷冷的欣赏出了其中的诙谐幽默。
  剧中人粗鲁地端起杯子,酒从他嘴边和脖颈留下,他将空杯扔了过来,擦着段庭州的肩膀,在铁门上破碎,随后七零八落一地。他撸起袖子,左找右找,看到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棍子,他抡起棍子,便呼哧着热风和酒气,像个张牙舞爪的神经病人冲过来。
  打在肩、手臂上、大腿,有几下打在脑袋,确切说是额头上,他毫不反抗,河里的脏衣服也是被这般敲锤。每受一下,他身上的罪孽就少了一分,心中更加释然——他看见了屋里墙上的母亲,微笑望着他,恰如往日。
  他的骨头太硬了,或许是男人颤抖的手拿不动棍子,亦或是小白苹惊诧地站在台阶上,总之,不重要了。他走回屋子,路过白苹时还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他上了楼,又下了楼,他拉开铁门,走出院子。午后阳光照在玻璃碎片上,闪闪发亮,他踩着过去,“咔嚓咔嚓”脆响。至始至终,他没有看向段海。
  段海只是喘着粗气,任汗液滴到地上,立马消失了,他没有拦没有说话。
  直到凌晨一点,小白苹抓着被子的手松开,掉出一本裹着的书,书页自然而然是散开的。
  《边城浪子》。
  刀断刃,人断肠。
  她没有等到铁门声音,还是睡着了,但这注定是个无梦的夜晚。
  很早,连天还是灰冷的颜色,伏在客厅桌子上的段海醒了过来,他习惯性地抓了下前方,空荡荡的:“酒杯”不在那里,他整个身子往后一软,全部靠在椅背上。她在笑,他眼神涣散,继而好像被感染,也跟着笑,起初声小,随后转大,最后笑得身子像油锅里翻滚的河鱼,笑得声音都没了。他走进厨房,从橱柜最下方挪出一个脑袋大的坛子,三两下扯开坛口,全往脸上、嘴巴、眼睛里倒。他颠笑着,不知喝了多少,他和坛子一起倒在厨房地上。
  然而,
  坛子碎了。
  然而,
  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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