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吴敬仁制作的旋转药瓶机在育种中发挥显著作用，最高长酸打破世界纪录，尽管在柠檬酸发酵产业上，中国始终领先国际水品，英国科学杂志上公认“最高率由中国创造，单罐最高产酸百分之十五”。黄江集团对媒体公布的数字是：“试验长酸百分之十七”：“小试百分之十六”：“投入生产单罐最高纪录达百分之十四”。
　　为此，省电视台再度来访，省内众多媒体蜂拥而至，一夜之间，左央成了轰动全省的“优秀科学家”，获得省政府二十万元奖金，晋升副总。让吴敬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汤文政没有对他任何解释，仿佛这件事压根与他无关。他这么想，不是觉得委屈，而是担心左央的人品有问题，贪别人之功归己有。虽说，她的人品与自己没关系，只是心里隐约替左璇有这样的妹妹感到惋惜。
　　半个月过后，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一条新闻，报到“黄江集团在微生物领域重大突破……汤文政、左央的名字多次从播音员口中发出。”
　　吴敬仁没看新闻，是苏蝶儿告诉他的。他听着，心里感到庆幸，幸亏没有自己的事，不然，清源生化的人会把他骂死。
　　有时候，他很想见一下左央，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想看一眼她表情，遗憾的是，左央一点消息没有；甚至，同在一个楼层就餐，过道里几乎遇见所有的副总，唯独没有与她遇见。副总没人有固定的包间，吴敬仁的包间还有苏蝶儿，而其他副总连秘书连不能带，只有一个服务员站在门外听候吩咐。
　　也许，我选择的时候不对。
　　吴敬仁调整去就餐的时间，令他感到蹊跷的是，无论他怎么调，始终没能与左央邂逅。
　　算了，大家同住一层楼就餐，她若不是故意回避，随时都会过来。看，看！管她什么表情。
　　心逐渐平静，几天后，吴敬仁把这件属于他而又与他无关的事忘却，夜以继日投入“打粉车间自动化设备设计”。
　　这天深夜，他真正聚精会神绘图，门悄然开了，一个身影走近。他不悦地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过了，下班的时间不可以进来！”
　　他没抬头，余光中，身影走近茶水柜，寂静的办公室发出倒水的声音，一手伸过，轻轻放下一杯热茶。他挥了一下手，说：“你若再这样，休怪我把你退回管理部！回去，回去！”
　　身影竟然不动，一双秀丽的手扶上桌面。他慢慢抬头，桌前站着左璇，他以为是幻觉，闭上眼，摇头，再睁开，伸手拍了一下脑门，看着一张喜悦、欣赏、重逢的笑脸，发出一声：“喂，喂，是你梦游，还是我梦游？”
　　“希望是你。”
　　吴敬仁离开桌子，绕过来，惊喜地：“还真是你呀！这，这怎么可能！你怎么来了？从天上掉下来的！怎么事前没风，没雨、也没云。”
　　左璇微笑着：“你还这么说？这么久，连个电话也不打，真够狠的你。”
　　“哎呀，不是……不说这个，说，你怎么来了，怎么就你自己，你妹妹呢？”
　　左璇嗔怪：“你这人，妹妹近在咫尺，我千里之外，见了面什么也说，问起妹妹来了。”
　　吴敬仁脸红了，说：“不是，不是，我是说见过左央了没？”
　　“美的你，来了，不见妹妹还先见你呀。”
　　“是，是，璇姐。来，这边坐。”
　　两人来到沙发前坐下，吴敬仁像见到了亲人，无拘无束地笑着，用眼睛传递惊喜，亲切。
　　左璇的眼睛竭力掩饰“相间亦难别亦难”的忧伤，说：“你可把左央害惨了。”
　　“这从何说起？”
　　“还问我，难道你就没想过自己做过的好事？”
　　“越说越糊涂，怎么啦？”
　　“敬仁，给姐说实话，怨她吗？”
　　吴敬仁吸了一口气，想说不怨，觉得不该对左璇说假话，人生难得遇知己；何况，在自己人生最痛苦，迷茫的时候，她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略作沉思，说：“不怨她，只是觉得替璇姐感到忧虑。”
　　“果真中计！”
　　“谁的计？”
　　“还能有谁，汤文政。”左璇娓娓道来。
　　汤文政听说吴敬仁要改进摇瓶机时，对左央说：“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真以为自己是人才了。左央，我只对你说，他给厂报只写建议时，根本不知道全自动放几个屁，是我看了建议，觉得他还算肯用脑子，才把从德国带回的奥高布术柠檬酸全自动设备给他看，并把内在的核心部件说与他说，然后才开高层会，把他推出来。不然，别说他一个上海交大毕业的本科生，就是教授也没这个脑子。”
　　左央说：“那就别让他改进摇瓶机了。”汤文政说：“不，让他折腾，挫下傲气。还动摇瓶机的心思了，太狂了，连德国一流的柠檬酸企业用的都是这种震动式，若是有改进的空间，人家早该了。”
　　左央在清源生化实习时见过旋转式的摇瓶机，她问过张雪梅，哪里买的？张雪梅笑而不语。左央提出，可否技术转让，张雪梅说，不可，这是她老公设计制作的，给多少钱也不转让。既然汤文政这么说，左旋心里替吴敬仁感到愤愤不平，打消了改进计划。可是，吴敬仁一个晚上把图纸设计出来，没给左杨说，直接交给包名远，让他找厂家制作。
　　设备运回后，汤文政亲自到实验室，让其他人离开，只留下左央操作。左央用过这种设备，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汤文政当过发酵车间主任，对育种再熟悉不过，看着，终于发现其中的优势：“左央，说不定真的有用。你看，以前的药瓶机只能震动，许多粘在育种瓶壁上的辅料经常发现黑斑，这些坏死的菌种会产生一些有害气体，感染周围的菌种，因此制约菌种的活性。这个好，辅料不停转动，供养十分充沛，不会有坏死的菌种。嗯，好，太好了！我可以断言，有了这个旋转式的育种机，我们的长酸率会有一个惊人的提升。你辛苦一点，不许任何人入内，有了结果马上通知我。”
　　化验结果出来，瓶式育种长酸率达百分之十七，这在左央预料之中，汤文政惊讶得目瞪口呆。为了求证，亲自取样，拿到显微镜下观察，看着，泪水夺眶而出：“这是上天的恩赐啊！”
　　左央心里难受，本来只是懵懂地担心吴敬仁研制自动化设备失败，让集团这些无所事事的人嘲笑，借着成熟的摇瓶机来巩固他在集团的地位；即便下一步设计失败，仅凭对摇瓶机的革新，在设计上也无人比肩。看着汤文政激动，才觉得愧对吴敬仁。
　　汤文政说：“你怎么不高兴？”左央说：“我在想，这一项革新不亚于当年新菌种引进，该如何奖励吴总。”
　　“不，不，你听我说。这项技术一旦传出，柠檬酸天下将一片混战，价格一落千丈，那样，我们不但享受不到技术革新带来的成果，很可能会遭到重创。因此，对外严格封锁，提都不要提，若是吴敬仁问起来，你就是新设备不能用。你想，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设计产生巨大效益，还会呆下去，国内那么多柠檬酸厂，这个设备随便哪家厂也愿意出重金购买。这小子一夜之间变成千万富翁，怎么可能留下做事。左央，我一向拿你当亲妹妹，听说你要来，我硬是把育种室提升为研究院，目的就是给你个空间。有句话不该对你说的，一些老菌种室的人，少不了背后议论，说研究院就是大观园，一点作用没有，白花钱养人。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我要把这项成果给予你一人，让天下人都知道，黄江生物研究院出成果了！”
　　“不可以，那样对吴总太不公平！”
　　“嗨，你怎么糊涂，这个家伙脑子这么好使，弄出自动化没问题，我会重重奖励他的。再说，你现在让他知道了自己的价值，万一他走人，你说，这个损失你能承担起码？左央，个人的得失算什么，集团的生死高于一切。你不知道，我整天过的什么日子，尤其融资时，人家开口问，你有什么值得我们投资的项目？这些银行，都是锦上添花，从来不雪中送炭，我们的这项成果一旦通过国家有关部门验收，银行会找上门贷款的。在这个决定集团生死存亡的问题上，你必须服从全局！今后，不许你接近吴敬仁，免得他再到你哪里转悠。另外，旋转式育种室要专人负责，设立一个禁区，不经你我的允许，任何人，包括所有的副总都不得入内。”
　　在这种情况下，左央只好服从。先是陪着中科院派出的微生物验收专家，对菌种进行严格的验收；接着是面对众多媒体，摄像机、闪光灯、奖励证书和不绝于耳的赞誉。半个月下来，人几乎崩溃，打电话给左璇，说活够了。左璇考虑几天，对妹妹说：“不要只想愧疚，还要多想一些，我觉得汤文政这么做是一弓多箭，第一箭把吴敬仁心射死，让他留下来为他搞自动设备；第二箭是离间你和他的关系，担心你们都是南方人，万一走在一起，他的天顷刻塌陷；第三箭射向金融部门，让他们知道黄江生化在科技方面的实力。”左央说：“姐这么说好像有道理，其实对他离间也有所察觉，不然，怎么可能让他最喜欢的女孩给吴敬仁当秘书，而且吃住都在同一个楼层。b区是部长以上管理人员才可以入住，连汤文政的秘书想住都不能，却特许苏蝶儿入住贵宾室，两人隔墙而居。唉，明知道中了他的箭却躲不开。”
　　左旋说：“这个，姐帮你多。你把敬仁的电话给我。”
　　“我也不知道，想问的，知道他的手机被严格监视，觉得还是不问了好。”
　　“监视？怎么可以这么做！”
　　“也说不上违法，只是我知道，汤文政的秘书每月都到电信局打印通话记录，想必我的手机号也在其列，更别说吴敬仁的手机了。姐，要不，你来一趟吧，当面对他说清楚。”
　　“我刚回来不久，不好再去。”
　　“这有什么，我病了，姐姐才来的，汤文政不会怀疑的。我从明天开始，绝食，看你来不。”
　　“好吧，我去。”
　　左璇先给汤文政通话，说：“看了新闻，真的很高兴，为黄江生化，也为妹妹。”
　　汤文政说：“这得感谢你，不但把这么优秀的妹妹送来，还送来更优秀的表弟。你这个表弟非常聪明，一点就破。他没把自己的发明给你说？”
　　“远门亲戚而已，我不与他通话。怎么，你上次不是说素质太差，不看我的面子让他走人，怎么又夸起来了？”
　　“这小子写了一份建议，我看着是动了脑子的，才指点了几下，还好，是个可用之才。我把他提升为总工程师了，这个，你妹妹也没说。”
　　“说了，支支吾吾的，好像不太喜欢说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
　　这次通话，说的都是该说的闲话，过了一天，左旋再次给汤文政通话，说妹妹病了，全家人担心的要命。汤文政说，自己在北京，待会打电话问一下，劝左旋放心。
　　左旋挂了电话，直接去火车。
　　吴敬仁听到这里，如梦初醒：“我说呢……”咽下的话是，怎么一直没见左央去餐厅。
　　“说呀。”
　　“没什么，就得左璇一直躲着我，别的没什么。”
　　“她怎么好意思见你。敬仁，有句话想问，又怕知道结果。”
　　“你是我人生指路的神仙姐姐，心里有话一定要说，兴许，我又迷路了，自己不知道，你看出来该告诉我才是。”
　　“真的打算留下来了吗？”
　　吴敬仁轻蔑一笑：“这次迷路的不是我，而是璇姐。你怎么会把我看得如此轻薄，一个总工的职位就可以换了我的世界？”
　　左旋沉下脸：“那你为何要背叛！”
　　“璇姐息怒。说实话，在我画好旋转式摇瓶机的时候，‘背叛’这个两字，山一样落下，压的我喘不过气。我想起雪梅，为了区区两百万帮助黄江生化培训育种人员，这个行为不符合她的性格，遗憾的是，那时，我和她在感情上出了问题，连话都不说话，这个重大的决策过程，她当然不会告诉我，除非是听命于安南山。但是，安南山也是一个把小钱看在眼里的人，为何要做这么一件饮鸩止渴的傻事，遗憾的是，他们都走了。我心里清楚，送新技术不是为名利，更不是讨谁的欢心，可总有一种依稀模糊的力量强迫我这么做。这种苦恼，忧虑，如箭在弦上，欲发不能，想放又放不下，你体会不到有多折磨人。最后，决定先弄清楚雪梅转让菌种的动静，我想，公司还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周如生，另一位是董事会秘书胡若雯。不出所料，胡若雯告诉我，雪梅之所以同意转让技术，是考虑到黄江生化目前长酸率低，长此下去，他们很可能另寻出路，尝试改用其它辅料，而玉米是首选。为了让黄江生化活的舒服些，乐不思蜀，才决定转让技术。我心里豁然开朗，潜意识里就是这个，却没能看清，所以才把设计图交了出去。”
　　左旋站起，激动地说：“敬仁呀，敬仁，你太让我高兴了，左央若是知道，病马上就好。”
　　“哎，璇姐，这就走？再坐一会吧。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与一个幽灵差不多，几天不说一句话，用我同学于文涛一句话，他说，我还不如你，你好歹身边有美女，我身边只有苍蝇，还说……算了，不能说。”
　　“说，赦你无罪。”
　　“他说，自己屁比话多，泪比尿多。”
　　左璇喷笑：“你这个同学蛮幽默的，哎，他怎么了？也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这个，说来话长，留在下次见面说。”
　　“坏小子，给姐卖关子。敬仁，姐做了两天火车，又在妹妹床边坐了一天，想站一会。”左璇在宽敞的空地上转悠着，说，“来之前，左央再三恳求，不让我说，可我还是想对你说。”
　　吴敬仁目光随之左璇的身影，柔和的灯影下，一个抱臂款步，窈窕舒展的身体，犹如仙女，如梦如幻。他不禁想起拥挤的车厢内，背上陶醉的依靠，想着旅馆里，激情的拥抱，身不由己站起。想走过去的瞬间，想起遥远的某一天，一个情欲放纵的老头，把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拦在怀中，顿时，身上涌动的血液平静了，在心里说，可耻的基因遗传。我在苏蝶儿面前已打败了你，怎么又卷土重来了！好吧，来吧，我身上有一半干净纯洁的母亲血液，有对妻子的忠贞不渝，还怕你不成！
　　左璇走过来：“你怎么啦？”
　　“噢，没什么，绘图这个玩意简直就是体力活，刚才站起时差点晕倒。璇姐，你继续转悠，我站在窗前听你说。”说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口，望着朦胧的夜色，呼吸着初春芬芳的凉风。
　　左璇靠近了，也望着窗外，把头微微贴在他肩上，两人一时都不说话。过了很久，左璇喃喃地说：“左央的生活若不是现在的样子就好啦！真的不想说，可我是姐姐啊！你想听吗？”
　　“想听，璇姐说的我都想听。”
　　“唉，我若没有妹妹就好了……坏小子，离我远一点，姐要独占这个窗口。”伸出双臂，用力搂了他一下，貌似强行把他推开，“过去。”
　　“真不讲理，我先占的。”吴敬仁心思乱了，看着她的后背。夜风吹送的秀发，想着，我和那个人不一样的，他是那么老，样子也不好看，占有异性使用的是权力，我和左璇是两情相悦。于是，慢慢抬起颤抖的胳膊，刚要落下，左璇仿佛感觉到，声音很平静的说：“敬仁，过去，听姐说。”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出现张雪梅嘲弄的眼神，瞬间，后退几步，坐到沙发上，摸过桌上的香烟，抽着。
　　窗口传来左璇隐忧的声音：“妹妹比我小十岁，上次来就是代表全家给她过了二十六岁生日，对她，我是内疚的。三年前，她从厦门大学生物工程系毕业，被祝福一家制药厂招去，那段时间，她像花儿一样招人喜欢，追求她的男孩子络绎不绝，可她都看不上。一天，我开庭，一位年轻的检察官给我留下极好影响，处于慎重，我没有打听这人的情况，主要是担心左央看不上，以后见面尴尬。巧的是，过几天他去我办公室交换量刑意见，我忍不住给左央打电话，让她给我送充电器，就这样，这位检察官开始疯狂追求左央半年后，两人仓促举行婚礼，原因是左央怀孕了。
　　“为了不影响工作，两人同意打掉孩子，各自投入繁忙的工作。一年后，这位检察官外遇，给左央带来致命打击，不久，两人分道扬镳。左央恨透了生活，包括福州这座城市。辞去了工作，准备周游世界。全家人为她担心，害怕此去凶多吉少，但无论怎么劝说，她执意要走。于是，我想到了汤文政，请他过了说服左央，先去黄江生化过些时日，就这样，她在这里一呆就是三年。敬仁，我遇见你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完全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控制，直到在旅馆，你把我轻轻推开，我才想起左央，他苦苦等待的不就是像你这样的男子汉吗！所以，所以才收回一切，谋划着……你不会怪我吧？”
　　吴敬仁不语，左璇转过身，用期待的眼神等待回答。
　　“璇姐，你已经害了左央一次了，不可以有第二次。我是有爱的人，不可能接受任何人。”
　　“坏小子，你这么说，姐更放心！一切交给老天安排。我上午要走，以后，你替我照顾左央，若是再病得起不了床，看我怎么收拾你。”左璇说着要走
　　吴敬仁拦住：“哎，哎，我可担不起的。”
　　“你是我弟弟，她是妹妹，哥哥照顾妹妹，天经地义！别以让你照顾她是什么心思，谁稀罕啊！我是看透了，你也只配找个唐诗宋词里的女儿家，卿儿，媚儿的。记住你说的话，我会告诉左央的，你只管当好哥哥，若是胡思乱想，我还不答应呢。闪开，姐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