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重逢

　　这一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军事和科技方面综合实力世界排名第二，制造业、钢铁产量、发电量、高铁高速公路总里程及基本建设速度世界第一，超级计算机、量子通讯卫星、反隐身雷达、射电望远镜、克隆以断肢再植等技术世界第一。这一年，中国新四大发明举世瞩目。这一年，汉瓦公司成立八年，获批非公募基金会也已有三个年头。八年来，汉瓦在唐权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在全国各地投资兴建或维修中小学校二百余所，资助贫困失学儿童五千八百余人，在教育和慈善行业已渐渐燃起了一股呈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越来越多的人在关注及至加入这股渊渊清流。
　　汉瓦正式成员目前共计四十二人，义务兼职的则有近二百人。基金会的总部设在杭州，由唐权、汪芷萱和冯晓兰主持，下属五个分部：海口分部，由孙龙和沐含云负责；武汉分部，由吴枫负责；昆明分部，由李令羽负责；北京分部，由赵承负责；海滨分部，由刘虎和柳青青负责。唐权的朋友如张闻松、李强、孔增友、杜欢、曲静等均已先后不一地加入了汉瓦。
　　当年唐权离开海南的渐鸿公司后，由于国家对工程招投标的管理日趋严格，不到三年渐鸿再无“紧俏”生意可做。黄总无奈之下转而投资房地产，又遭逢泡沫破裂，十数年心血换成了几十户鸡肋般的空房，心灰意冷之下卖掉了建筑资质结束了公司，张会计、陶经理、于工等人遂作鸟兽散。刚刚失业的杜欢联系唐权时正值汉瓦初创尚需用人之际，于是在唐权的建议之下来到了杭州工作。五年以前，张闻松和杜欢走到了一起，这是一对绝妙的南北组合。造物主终究是有幽默感的。唐权曾取笑张闻松：“以你比海南男人尤甚的生活习惯，也就杜欢这样的女孩儿能受得了你。能娶到一个海南老婆，你家祖坟肯定是冒青烟了！”张闻松笑道：“人家说了，这是功德，是福报，羡慕死你们！”最近不再痴迷于网络游戏和网络小说，令他越来越喜欢与朋友们交流，不再似从前般惜字如金了。
　　冯晓兰在汉瓦工作期间与李令羽熟稔起来，唐权曾试图撮合过他们却没有成功。也许是由于他们两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有所不同——一个偏现实，一个偏浪漫。若是用克尔凯郭尔的说法，“人的存在与发展有三个阶段，美学阶段，伦理阶段和宗教阶段。人生道路，不可能既是美学观，又是伦理观”，那么冯晓兰应该是“美学观”，李令羽则是“伦理观”。爱情是美学，婚姻是伦理。“在最热情的献身精神中坚持客观的未定性，就是对每个存在着的人的最高真理。”克尔凯郭尔的理论倒挺适合冯晓兰的人生观。“等我想要孩子的时候，和毛毛羽生一个倒也不是不行，但孩子必须得归我，结婚则大可不必。”她对唐权说，“你同意我这个条件的话，不如咱俩生一个啊！那最理想不过了！你考虑考虑？”她的话让他哭笑不得。她对待爱情和生活有着自己的一套不同寻常的想法，她很享受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大多数时间以工作之便游走于全国各地。相比于教育，她更热衷于贫困地区的医疗卫生事业，被汉瓦人戏称为“小医仙儿”。偶尔，她会和唐权、汪芷萱搅合在一起，把给他们捣乱当成是一种情趣，是向生活撒的一个小娇，乐此不疲。
　　汉瓦正式成立时，唐权曾订了个规矩并以身作则：凡汉瓦正式成员至少要有半年去边远乡村的支教经历（学历不足者可以选择参加基础建设），此后每年至少还要抽出一个月的时间轮流参加支教，以此向中国三百多万乡村老师致敬。他每年个人所得的百分之五十均捐给了汉瓦基金会，其他成员捐多少则全凭自愿，大家比较默契的底限则是百分之五。三年前，最早加盟汉瓦基金会的是他堂姐唐雨的郁科集团和陈贺升的鑫鹏集团，此前这两家企业已为汉瓦提供了大量的资金用于慈善教育事业。此后随着汉瓦的业绩渐渐地被社会所认可，陆续又有近十家大型公司加盟。直到两年以前，汉瓦每年通过募集而来的资金已完全能够维持基金会正常的运作和开展日常慈善活动的经费开支。汉瓦的相关管理制度经过几年来的摸索和实践已日趋成熟。唐凤鸣曾跟唐权说过，人有旦夕祸福，更何况你的这项事业会损害到一些人的利益。你若想将你的这种精神和理念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就要争取做到“无我”，把你自己的个人因素降到最低以至可有可无，才有可能实现你最终的理想。这同时也是你自我保护的一个方法。想要实现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完善的制度。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令唐权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的重要性，数次遭遇明枪暗箭和倾轧排挤的艰辛前行令他明白，人们在帮助一些人的同时就必然会损害到另外一些人的利益，这是人类社会的特性。经过数年的努力，目前的汉瓦只要没有大方向上的调整，唐权在与不在都不影响其照常运行。
　　
　　这一天，杭州寻天大厦汉瓦总部，唐权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默默地吸着烟。“男儿自当带吴钩，丹心碧血照神州。汉瓦如今已步入正轨，墨君，你若是在这里该有多好啊！”看着办公桌上陈墨君的照片，他一时间思绪万千，“大衍缺一，天道不爽，这世上原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那是一张十年前他们在武大校园的合影。十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感受过西安厚重的历史氛围，体验过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广袤无垠，欣赏过布达拉宫的瑰奇雄伟，游历过云南、广西的青山秀水，也曾去欧洲、美洲和澳洲旅行，有时孤身一人，有时有汪芷萱或冯晓兰相伴。他无数次梦想着能与陈墨君在某个地方偶遇，又无数次地失望，但心底的那抹温柔却从未淡却，那个遥远的身影随着光阴的流逝依然那么真切、明晰，好像时间已经成为了一盏悬挂在他心灵深处的长明灯——有光，就会有影。
　　泡了壶茶，唐权拿起石一枫的《地球之眼》看了起来，读到有趣处不禁轻笑自语：“这石一枫还真是个妙人。”忽然，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发来的一条短信。他随意点开，却见信息的内容是：“不知在今晚20点13分14秒的西湖边上，能不能看到星星？”看完短信，一腔热血瞬间涌上了他的头部。他欣喜若狂，激动地大声喊道：“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这句话只有她能说得出来！也只有她说话才会有这种味道！”猛地晃了下头，他心想，我不是在做梦吧？又仔细看了一遍短信，然后他迅速按照这个号码拨出了电话，却得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唐权苦笑了一下，想着，还真是这个丫头的风格！真的是她，一定是她，也只能是她！
　　拿起手机，唐权推门快步走出了房间，径直来到汪芷萱的办公室，门也没敲便直接闯了进去。他俯身在她的办公桌上迅速写下了那个电话号码，急促地说道：“芷萱，快帮我查查这个电话，我要最详细的信息！”
　　汪芷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非常了解他，很少见他如此失态。他在她的眼中一直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十几年来他们相交莫逆心有灵犀，他们之间的感情并非那种狂热炽烈的爱，随着时光的脚步只自然平顺地不断增加着亲密。他今天的表现让向来敏慧的她不由得有些紧张。
　　唐权的声音有些焦急：“墨君给我发了信息！她回来了！”
　　汪芷萱闻言立刻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惊喜地说道：“这是真的吗？快给我看一下。”这个消息来得太意外了，太突然了，令她蓝丝绒一样平滑优美的声音此刻竟显得有些起伏不定，像平静的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
　　唐权迅速把手机递到她的手中，说：“你看看，这句话其他人绝对没有可能说得出来。”他急迫的心情使他的动作略显粗莽。
　　汪芷萱拿过手机迅速浏览了一下那个短信，泪水瞬间溢满了她的眼眶。这是快乐和兴奋的神奇结晶。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到陈墨君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她激动不已。她喃喃着像是自语般地说道：“还真的是她，她终于回来了。墨君，你可是让我们苦等了整整十年啊。”她和唐权紧握着对方的手，相互凝视着。他们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彼此的激动和幸福，还有一丝的辛酸。这感觉就像是人们翻越了成千上万座高峰，在意想不到的某一天忽然与自己多年来一直苦苦追寻的圣地不期而遇。此刻，世界好像在忘情地闪耀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让他们可以把过往的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晰更加确切——近十年的漫长的等待这一刻于他们仿佛都历历在目。
　　
　　唐权在自己的办公室来回踱着步，心绪不宁地吸着烟，不时地拿起手机拨打一下那个陌生的电话，却依然没有任何结果。稍后，汪芷萱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向他说道：“什么也查不到，这个电话号码没有实名注册。要不要向警方求助一下？不过墨君应该不希望我们这么做的，你觉得呢？”
　　唐权捻灭手中的香烟，说：“算了，这丫头向来喜欢捉弄人。无论如何，今晚总会见到分晓。我们等了她一个又一个的三年，分别至今竟已整整十年！重逢，终于咄嗟可望了。”
　　“还丫头呢？你心里对她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十年前吧？她现在也有三十多岁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了！”说话间汪芷萱的眼睛再次湿润了起来，像镜面上被呵了一层热气。十年来她与唐权携手前行，甘苦与共，有欢欣喜悦，也有辛酸苦楚，一步一个脚印地取得了今天的些许成就，个中滋味委实难述。在感情上，却因为陈墨君的缘故，他们始终仿若画中风月，醉里江湖。但有一点她很确定，自己现在很充实，很快乐，很幸福。自己所缺的也许只是世俗眼光的认可和法律意义上的程序，而十年来这些东西对自己造成的困惑和影响却已微乎其微。她早已想通，婚姻不应该只是为了敷衍生活而采取的妥协，爱情也不应该以害怕失去的名义选择放弃。总算，终于，等待即将结束，答案就要揭晓。“所有的相聚，都是因了昨日的萍散；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归宿”。她的心里无法抑制地再次想起了十年前令她和唐权苦思不解的这句话。
　　“是啊，一晃我们都三十多岁了，她也长大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顽皮了吧？”唐权抬起头歉意地看着汪芷萱，“谢谢你芷萱。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十几年来，唐权和汪芷萱之间的感情早已不仅仅是用爱情就能够诠释得清楚明白的了，那种经受过平淡、琐碎和风雨洗礼的，糅杂着友情、亲情和恩情的感情已在他们的心底生根发芽，进而成长为参天大树，那是哪怕历经生死离别、因果循环也绝无法被抹去的，爱的痕迹。
　　汪芷萱望着唐权，飘忽的眸子里漾满深情。“我们之间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你也别太着急，以墨君的性格，既然让你知道了她的消息，就一定会让你再见到她的。十年我们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她说道。
　　唐权又拿起了一支烟，点燃，说：“我明白，可是我现在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你是最懂我的人，肯定能体会到我现在的心情，所以你就放心吧，我没事的，我还要以最佳的状态去见她呢。你一会儿帮我把今天的安排都取消了吧，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去做任何事。”十年来的点点滴滴片片段段仿佛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一幕幕不停晃过，那红红绿绿年年暮暮朝朝的似水流年好像一个忽然被打翻的装满了酸甜苦辣的巨型调味盒，各种滋味奔涌而来，令他百感交集。
　　汪芷萱知道他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轻抚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需要我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先去跟阿虎和晓兰他们联系一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晓兰也是的，跑到灵丘支教两个多月了还不回来，你也不管管她，越来越野了，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不待在杭州。”说完，她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轻轻为他带上了门。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管家”当的时间长了，她的话近几年渐渐多了起来，却是愈来愈有成熟女人的味道了。
　　唐权坐回桌前，凝眸望着办公桌上自己与陈墨君的合影。照片使房间的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怀旧的音乐声。照片里的她甜甜地笑着，面容姣好，眼神灵动，身影婀娜，清秀绰约，飘飘然好似要从镜框里走出来一样。他缓缓闭起了眼睛，尽情地释放着那些最细致入微的回忆，让它们在自己的心底慢慢苏醒。不知过了多久——他已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拿起了那本“快乐笔记”。翻过几页，再次看到那三张旧币，他久久不能自已，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思绪瞬间回到了童年时期与她两小无猜的美好时光。恍惚中他似乎已记不清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仅仅知道那段青涩的记忆从未曾远离。那镌骨往事梦幻般凝缩起来，如同一笔浓墨重彩，涂抹在他那年深日久已渐渐褪色的童年生活画布上。良久，他转头向窗外西湖的方向看去，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正从那里发出，像是退潮时海水产生的一股拉力，令他无从抵挡，无法抗拒。他的身心清晰地感受着潮水的冲击和那神奇的吸引力的呼唤，这令他坐立不安，神不守舍。眼前的画景不停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转换，令他的思绪时而如入海长江之奔腾，时而如云宵天池之沉静。一忽儿，他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一忽儿回到桌前看着照片，点烟，掐烟，再点烟……及至那刻还需好久，这一段时间横梗于此，更是恶意般地放缓了脚步，竟如无际沙漠那样难于度越。终于，掐灭了手中的香烟，他起身而去。
　　
　　当晚西湖林徽因的塑像旁，唐权默然而立，每每期然四顾。今夜有星有月，光从天上飞泻而下，似透明的瀑布，落而化为一片无声与静止之幕，衬得花阴树影像淡墨在宣纸上泼洒而出的迷离云雾。空气是青色的，几可掬于手指之间。青色，他的周围就是这种光持续闪耀，令他仿若置身于青花瓷瓶上描绘的诗意朦胧之境。他来到这里已近七个小时，在这个早已无比熟悉的环境中以一种从所未有的不安和希冀的心情独自徘徊。记不清曾有多少次于此思恋伊人，以至今夜虽然他有些神思不属，他脚上的鞋都可惯性般携领着他的身体于湖畔蜿蜒小径间畅行无阻。他叹道，一座城市的魅力，在角落，在人！越来越接近那个像是誓言一样的时刻，时间仿佛已滞碍艰涩地步履蹒跚起来。他不时焦灼地看下表，感觉此时自己的血液都即将沸腾，即将燃烧，像一股洪流咆哮着在全身上下奔腾游走，他的心脏却仿佛是为了要给近乎失控的血液提供充足的动力而疯狂地搏动着。他的呼吸随着心跳的变化也渐渐变得愈加急促，愈加粗重，心里不断地坚定着自己的信念：“她一定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
　　远处，一个婀娜的身影婷婷地、姗姗地走了过来，仿似嫡落人间的仙子伴着清风明月踏着凌波微步如约而至。转身间，唐权看到了那个久违了十年的身影，遂疾步向她冲了过去。渐渐地，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面孔清晰了起来，精灵般姣好的眉目像放大镜下的花瓣，丝丝脉脉均都历历可数，十年的相思之苦瞬间烟消云散，久别重逢的喜悦化身亿万甘露从天而降，滋润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慰藉着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却幸福到根本无法（也无需）宣之于口。
　　“小拳头，你想我了吗？”陈墨君轻声问道。
　　那个令唐权牵肠挂肚、略带调皮、有些倔强的声音事隔十年终于再次于耳际响起，轻柔的波动传入他的耳中竟令他感觉宛若雷鸣。他几步跨到了她的身边，用力抱住了那个让他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魂牵梦系的娇躯。两人浑然忘我地紧紧拥在一起，只觉得那蚀魂岁月销骨光阴均已如过眼云烟般幻若前尘，悲欢似梦却不知今夕何夕，我常如如间直有此生虚度之感。刹那终古，瞬间永恒。过去、现在、未来华丽地合而为一，及至无古无今，无始无终……
　　莎翁说：“旅程会因恋人聚首而结束。”人生就是一段一段的旅程。在生命的某一个时间和空间里，与珍惜并理解自己的爱人相聚，会让我们寻回灵魂失落的碎片，那些模糊的记忆和迷失的情感于是宿命般地寻找到归处，就像随风飘荡的落叶终将回归于大地，重新拥抱那时光荏苒、岁月嬗递中历尽恒河沙数的劫难也不曾消褪的纯真的坦然和希望。那是灵魂的无极觅寻。灵魂永远圣洁而美丽，无论我们曾如何疏忽它，压抑它，它对我们始终不离不弃。在我们经受成长的磨砺和岁月的洗礼时，它神遁形藏像是一个远古的秘密，终有一刻我们会衷心地拥抱它，它就会为我们揭示人生全部的意义。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天地之间混沌朦胧中好像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为了这个被渴盼了十年的重逢，时间都仿佛已停止了流逝，宇宙万物日月星辰似乎都在迫切地希望能以某种方式把这无上的美好长久地封存，而不再运转，不再呼吸。大千万象，应缘始流。清风明月、湖光山色纷纷化作颜料，试图将这一刻用亘古长存的色彩描绘成永恒，以诠释至高无上的爱的存在。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