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我记事儿起

　　我不是作家，不会写小说，我只有这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我们这里，讲自己的故事通常会说：打我记事儿起……，所以我的故事也从这开始吧。　　
　　我最早的记忆是不会爬的时候，只有一两个片短，我躺在炕上，前面有个东西，我想拿，但是动不了。有人在笑。还一个片段，是我很痒，屁股很痒，但是动不了，好难受我应该在哭，或是叫，有人看着我，有很多人，不记得脸，但记得有很多目光。这一段我跟好多人说过，我感觉到他们都是不信的。　　
　　再早一些的记忆，就是会走的，但是一定是一岁半之前。这要从我妹妹出生说起，我是82年10月24出生的，我妹妹是84年2月20出生的，正好相差16个月。而我这段记忆，是在她出生之前到她离开，是离开这个家。我妈妈把她送走了。　　
　　老人家常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我命好，我爸爸是小儿子，我是小儿子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却是万千宠爱集一身。我妹妹就很不幸运，在计划生育的年代，又是第二个女孩，所以连妈妈都不喜欢她，又不忍心扔大街上，所以6个月就送到遥远的姥姥家养着。　　
　　我妈妈怀孕我没有记忆，但妹妹出生那天，我记得，因为炕上多了个小孩，还盖着我的被子。当时我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她很吵，还用我的东西。她不和我们睡在一起，而是睡在一个木船里，吊在房子中间。我也很想睡那个船，可是大人不让。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没人想抱着她，所以才睡摇床。可我是24小时，随时有人抱着的。　　
　　相信很多人都听过幼儿园老师，保姆虐待孩子的故事吧，如果家里的长辈不喜欢一个孩子，虐待起来绝对不输给他们。我的奶奶可以24小时，用弯曲的背驼着我。可是我妹妹哭死也不会被她抱一下。奶奶还计划把妹妹扔到火车站，然后让三大娘去捡回去养着。妈妈不想给人，自己也不太想养。后来我姥姥和几个没结婚的姨们说他们养。所以在妹妹6个月的时候，就送到那边去了。我在那之后应该有两年左右没见过她。　　
　　我叫晶，在当地这个字不读一声，读四声。我有几个堂姐，分别叫磊，矗，鑫，蕊。到了妹妹叫玉，我问过为什么，大人说是没有了，其实还有品，还有森，淼。可见这个妹妹有多不受待见了。　　
　　妹妹走之后记得事更多了，我爷爷是下乡到的农村，我爸爸的几个哥哥，都在省会长春，有做公销社的，有在银行工作的，有开饭店的，都很有钱，常常买很多新奇的东西送到农村。有走路带声音的鞋子，扒皮吃的香蕉，一大口袋的花心琉琉（一种弹的玻璃珠子）。在80年代的农村，我有这些很风光。全村的小孩都供着我。他们扒在地上看我的鞋，吃我扔的香蕉皮。　　
　　爸爸常常上山掏鸟窝，给我吃鸟蛋，把没长毛的雏鸟煮了，我给吃小鸟的脑仁。用小鸟肉包小饺子给我吃。我吃过各种鸟。还吃过猫头鹰的蛋。是白色的，很圆，不像一般的鸟蛋，像个乒乓球。不光是鸟还有昆虫，一种叫老憋的甲虫。黑色的。我不记得味道，但是我记得我的情绪，吃虫的时候，比吃蛋兴奋。我记得一种蛹，冬天长在死树皮里，白白的，手指那么长。夏天会变成一种灰色的长着长长须须的甲虫。当地叫它老牛甲。冬天劈柴时会掉出来。用猪油煎了吃，那个味道一生忘不了。像没有壳的蚕蛹。　　
　　我记得房子的格局，还记得地里种了一地的草莓，有一年妹妹回来过，奶奶给妹妹一小碗，全是又小又青的果，我的一大碗，全是又红又大的。我睡觉的时候，是要用一大块红纱巾盖着的，因为农村都养猪，有很多苍蝇，怕有一只半只落到我的身上影响我睡觉。我奶奶还会一直给我扇着风。全家人都不准说话，我只能听到风声和后园子里细细的昆虫叫声。奶奶的背直不起来，还老是背着我到处溜达。那段时光的所有记忆都是奶奶背着我去别人家窜门的片段。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红衣服，被一只大公鸡飞起来一顿叨。我奶奶就把那只鸡用大菜刀砍的碎碎，让那家人吃肉都没有。奶奶宠我宠到已经惨无人道了。
　　天堂地狱有时就是一转眼，四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奶奶一个人在农村生活不了，被爸爸的兄长们接到了省城。妈妈和爸爸带我去了姥姥家。坐了好久的车，在一个黄土地的地方下了车，又走了好远，到了一个热闹的山勾里。那是我又一次见到妹妹。一个瘦吧吧的小孩，说不清楚什么话。也看不懂她都在做什么。还有一大群叽叽喳喳的人，名副其实的七大姑八大姨。我姥姥生了六个孩子，其中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我妈妈是长女，下边的自然都没成家。孙子辈，除了我妹妹，只有我。晚饭炖了一只鸡，给了我一只鸡腿，给妹妹一只。妹妹很快吃完了，又拿走了我碗里的。然后所有人笑成一团，还指着我说，给鸡腿都不吃，还让小玉给抢了，看我们小玉多尖，这老大傻子就知道看着。我也笑了，一个抢鸡腿吃的小孩真的很趣。我一笑，他们笑的更欢了。又指着我说，这孩子还傻笑那，都让人抢走了，就知道笑，那傻样。那个画面我永生难忘。我从来不知道吃饭是需要自己动手的，更不知道，一个鸡腿还要用抢的。我吃东西都是别人哄着我追着我，我心情好才会吃一口的。　　
　　这是一个充满开怀大笑的宴席，我的人生，也从这个宴席开始变的再也不一样了。　　
　　我的这群姨和舅，是工人，矿工。不是脏希希的媒矿工，是采铜的，铜矿。我的姥爷是矿里的统计员。我不懂统计干什么活，我只知道他喜欢吃饺子，还一定要数数。他一辈子吃的饺子，包的饺子，都是有数的。大家包，他在一边数。大家吃，他在一边计数。为什么，不知道。反正吃完一定要告诉他，吃了几个。　　
　　我妈妈还有两个姐姐，是姥爷和前妻生的，一个跟亲妈生活在外地，一个在家里。我叫她二姨。我妈虽然是长女，但是排名老三。二姨也没有结婚。就这样，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子，有爸爸妈妈在边上，尽管我在他们眼里是傻子，但是还是会被分到一半的鸡腿，不至于像我奶奶分草莓那样明显。　　
　　一年后，铜矿没什么东西了，工人们被分到另一个矿，钼矿工作。钼是干啥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都是举家迁徙。矿里会分住房，按人头分。　　
　　我的四姨，很快就嫁走了，嫁到了吉林市。剩下五姨是工人，老姨是工人，老舅是工人，大舅……，我不记得他，那段时间他不在。暂时去向不明。说说我妈，二姨和姥爷。　　
　　姥爷退了休，他的岗位给了妈妈，又要了回来，给了二姨。原因是二姨是前妻生的，我姥姥怕人说闲话，就把这个工作给了二姨。妈妈因为这事，怨了一辈子。妈妈没了工作，就嫁给了爸爸。现在回来自然是没有工作的。爸爸也没有工作。于事，他们在钼矿开了一个公销社，现在叫小卖店。因为爸爸有个哥哥在省城做百货。所以进货很方便。生意非常好。挤满了人，但还是好景不长，听说当时干不下去了，是因为爸爸和一个姓庄的搞破鞋。我记得妈妈和几个姨在家里计划怎么挠那个姓庄的，计划了好长时间，然后一群人兴冲冲的就出发了。之后没多久公销社就转给别人了。　　
　　那一年，我应该六岁。我还没有上小学。也没有上学前班。爸爸和妈妈因为没了工作，就去了吉林市打工，偶尔回来一次。我从一个可笑的傻孩子，变成一个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傻孩子。庆幸的是没人有空虐待我。都是没出嫁的姨和舅，他们的心思都放在男男女女上了。管我吃饭的，只有姥姥，这种懦弱的老太太，不会殴打一个小孩，但是可以用别的方式表达他的情绪。比如不和我说话，不正眼看我，或是偶尔找点毛病嘲弄一翻。也就这样而已。　　
　　他们讨厌我奶奶，奶奶生性霸道，他们不敢惹，一直以来有各种不满，都在压抑着，现在自然转嫁到我的身上。奶奶扔了妹妹，妹妹是他们一手带大，所以他们要从我身上找出各种毛病，然后彰显出他们带的孩子更优秀。当然不用他们刻意找，我也一身娇贵病。　　
　　剩下的日子，我便在无时无刻的挑剔中成长。吃饭慢，挑食，迟钝，有的没的，在饭桌上被筷子打，跟妹妹吵架被骂。这些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天天上演起来。　　
　　也不全是坏事，比如以前在奶奶身边经常生病，现在天天破衣破鞋的在街上玩，也不生病。饿了自己厨房找吃的，也不挑食了。每天吃饭一定抢着上桌，找到离肉最近的位置坐下，抢最大块的，以最快的速度吃下去，再抢下一块。　　
　　不知道是不是我记性太好，我记得每个人看我的表情，每个人跟我说话的语气。二姨是家里唯一喜欢我的人。她讲故事给我听，还搂着我睡觉。给我做荷包蛋。老舅也不讨厌我，他是唯一会在我发烧生病的时候，给我买汽水和饼干的人。五姨不喜欢我，她喜欢用食指戳着我的脑门，讲我的十宗罪。还喜欢用筷子打我。老姨更不喜欢我，她懒的理我，她的眼神告诉我，让我滚远一点，她很烦。姥姥每天给我梳头，做饭，洗衣服。边梳头，边做饭，边洗衣服，边数落我。如果不小心看到我，一定是一个大大的白眼。时间长了，也习惯了。反正她烦我，那我就按她最烦的做。这样气她，我能多少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