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三十

　　（二十九）
　　
　　一般下午放学回到家，妈妈就把饭办好了。陈思匆匆忙忙吃完饭就回学校上晚自习，学校给出走路和吃饭的时间也就八十分钟，时间始终紧巴巴的。
　　可这次，陈思放学刚来到堂屋里，妈妈就站在炉子的旁边，很抱歉地对陈思说：“永强，不好意思，炉子死了。等我把炉子生好之后，办饭就来不及了。我给你一点钱，你在学校里买点吃的吧，行不行？”妈妈的脸惭愧得都有点红了，她觉得很对不起她的这个儿子。
　　“当然行了！”陈思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一口答应了。他走到炉子旁边往下一看，炉子煤球的每一个眼儿都死气沉沉的，一点红光都没有了。陈思想，这怕什么？就算妈妈不给钱，这事情也能过去，饿一顿怕什么的，晚上回到家补上不就行了吗？妈妈多么辛苦！自己天天在这个家里白吃白喝，像个寄生虫！我为父母做过什么事情呢？我能为父母做什么事情呢？
　　就是两顿饭不吃，他也得不声不响地挨着。
　　妈妈给了他一块钱。
　　他拿着钱就往回赶，当他正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天就全黑了。
　　到了教室，陈思一时还不饿，就不急着出去买东西——心里还有这样一个念头，可以把这一块钱省下来，还给妈妈，给妈妈一个惊喜，让妈妈知道，她养了一个孝顺儿子，她没有白养他。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都刻在了心版上。
　　关蕾的座位还空着！
　　陈思一边做题，一边在想：也许，关蕾现在是正在吃饭呢！……还是已经走到了校门口？……还是，刚刚放下放下饭碗？……
　　她的座位空着，陈思的心里就空空落落的。
　　陈思潜意识里，在盼着她赶快出现！
　　只要她不出现，教室就少了一个人，就空荡荡的。
　　此时的陈思，正在一心一意地学习。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在渴盼着关蕾的出现。他知道自己正焦急地等待着关蕾。而她的板凳，她的课桌，也在等待着她……静静的，静静的……好像一起在向她发出了无声的殷切的呼唤！它们俩，多么需要她，每时每秒都需要，每时每秒都离不了！……这个板凳，只有她才有资格用，这个课桌只有她才能使。它们俩合起来，像是她的一匹白色的马，她的忠诚的坐骑。每天她在这里学习，就骑着它，在广阔的草原上驰骋……同风雨作战、拼搏！只有她最懂它。除了她，它谁也不让骑。
　　……究竟是什么事情耽搁了她？她怎么还不来？会有人拦住她的去路吗？她要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呢？……陈思真想出去找她……牵着她的手一起，沿着熟悉的路，快快地走，一起走进教室，不顾忌大家的眼光……这种等待，和正儿八经的约会已经差不多了。
　　正这么“焦急”地想着，关蕾就来了，微笑着出现在教室里，像在赴他的约会一样。
　　这个教室突然变得生动、变得甜蜜！
　　陈思“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来继续学习——其实，心里一阵狂喜，他真想站起来去欢欢喜喜地迎接她！但他不敢，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他多想和关蕾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再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每天都要这样，天天都要这样……
　　……而且，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地来，踏实多了。
　　关蕾在陈思的身边轻轻地坐下了。
　　可是，现在还没有上课呢，老师又没来，完全可以自由地说话啊。陈思很想和关蕾说话，虽然他知道自己是个口吃患者，可是，也忍不住。只要小心翼翼地说，慢慢地说，一般不会出什么大事儿的。关蕾是陈思的知心朋友，更像是亲人。陈思心里不管有什么话儿都想说给她听。一见到她，就自然地，有一种想要倾吐的欲望。现在，他愿意冒着被她发现自己是个结巴子的危险去说，他必须去说，他就是忍不住了。
　　陈思把头稍微转向关蕾，好像在诉苦似地说：“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关蕾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动，关切而又吃惊地问陈思：“怎么还没吃呢？”
　　陈思“面有难色”地说：“家里的炉子坏了，来不及办饭……不过，我现在我不饿！”
　　“不吃饭怎么能行呢？”
　　“……”
　　“你真的不饿？”
　　“……有一点！”
　　“我们这个学校里就有个小卖部，里面就有方便面。你可以去买一包！”她的话语突然变得急促，着急起来。她着急地看着陈思，好像有谁故意不给陈思饭吃，好像陈思已经两顿饭没吃了，快要饿坏了。
　　关蕾不仅整个脸转向陈思，她的整个身子也转向陈思，她必须要帮助他。她爱他。
　　陈思正要回答，关蕾的话就急急地从她的嘴巴里出来了，迅疾地飞到陈思的耳朵里：“你有没有钱？钱够了吗？不够可以先借我的。五毛钱就能买一包。”
　　“噢……”陈思答应着，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你怎么不去呢？”
　　“我……”陈思艰难地说着。
　　关蕾掏出了五毛钱，递到了陈思的手边。
　　“我有钱。”陈思急忙说。
　　“那你……哦，你可能不知道小卖部在哪个地方吧？我来告诉你！你出了教室，往东走，顺着楼梯下去，到了一楼再往西走，在拐角处就能看到了！”
　　“嗯！”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那你赶快去啊，赶快！……”
　　但陈思还是迟疑着，他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小卖部，就凭关蕾的这几句话，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他口吃，一急，更不敢开口了。他在磨蹭着，拖延着，胸口开始憋闷。
　　“我再给你说一遍，你还没有听清楚是不是？是不是？我告诉你，就在一楼的楼底下，你一找就找到了，顺着楼梯下去，那里现在正亮着灯呢！你远远就看见了，真的！”关蕾急了，恨不得去帮陈思给买来。但她觉得，用不着她去，陈思一定可以找到的，一定可以。
　　关蕾说完，就站起身来，将身体撤到了教室里的过道里，给陈思让出了一条通道。她殷切地看着陈思，在温柔地命令陈思：快，快，饿坏了身体怎么能行呢？快，你看我，替你急得！……
　　陈思急忙站起身来，向教室外走去。不为别的，就为关蕾的热情和真挚，也一定要把方便面给买回来。再不走，就太对不起人家了！关蕾真好，对我真好，不是一般地好！
　　关蕾的话像向导一样指引着他。
　　走到一楼的时候，一股股风从北面吹来，冷飕飕的，陈思顿时感觉到，天气愈加冷了。他身上穿着的线衣、毛衣、线裤没能抵抗住寒冷，都被吹透了——寒冷在侵略、在进攻，一下紧似一下。可陈思的心暖暖的。
　　他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小卖部。所谓小卖部，只不过是在一楼的楼梯下面临时搭建起来的“违章建筑”，小得不能再小了。卖方便面的是个身材瘦削、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他和他的并不明亮的一盏挑着的灯似乎都在黑暗和寒冷中等着他，都感觉到了关蕾的好意和焦急，都知道陈思是个好人，很愿意把方便面卖给他——想帮他一把！
　　拿着方便面，他兴冲冲地回到了教室，回到了座位上。正要撕开包装袋，这时，关蕾饶有兴致地问他：“你知道怎么吃方便面吗？”陈思心想：方便面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谁不会吃？可看起来，关蕾很会吃，她一定有什么高招。而且，这种包装的方便面，自己确实从来没吃过，而关蕾一定吃过了，有经验。便老老实实地、懵懵懂懂地看着关蕾，对方便面就“下不了手”了，“一切”都等着关蕾吩咐。关蕾便高兴地说：“你把包装袋撕开，里面就会有一包调料。”陈思乖乖地撕开，把调料包找出来，放在手里。这时，关蕾满面笑容地继续教他，“你把调料袋撕开，倒在你的杯子里。这时的水最好喝了！”见陈思又迟疑了，关蕾妩媚地笑着，“你一定没喝过吧？！快，撕开！”她用不用置疑的语气命令陈思，同时又用眼神对他说，“照我说的去做，准没错！我是为了你好，你不听我的听谁的？快，快撕！”确实，陈思以前多次吃过方便面，只是从来没有把调料倒进杯子里当饮料喝。这么想着，陈思的动作就慢了一些，关蕾便热情地催他，“真的很好喝啊，味道好极了，你听我的，不会有错的！”
　　陈思受宠若惊地如实照办了。当他刚喝到一口关蕾给“配制”的饮料时，关蕾就很有把握地笑眯眯地问他：“是不是很好喝？”陈思惊讶地说：“当然是，啊，味道好极了！啊，太好喝了！”陈思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很感激地望着她。关蕾便灿烂地笑了起来，看着他！这一刹那，关蕾的脸，红艳艳的，美极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少女，陈思看呆了！
　　后来，他不敢一直看她了，不能一直看下去，会把人看羞的。他转过头来，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吭哧吭哧”地吃着面团。关蕾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吃。
　　陈思突然想给关蕾吃一点，他掰下一块，朝关蕾递过去。
　　关蕾忙摇头摆手说：“你吃吧，我不饿！”陈思只好缩回来。
　　过了一会儿，陈思又掰下一块，使劲朝关蕾递过去，可关蕾还是笑着说：“你吃吧，我真的不饿！”陈思的手只好又缩了回来。
　　可他忍不住又递了出去：“就吃一点！”陈思多想给关蕾吃一点啊，他想和关蕾一起吃饭，他想和关蕾一起分享！
　　但关蕾只是微笑着看着陈思，没做任何想要吃的表示。陈思的手只好再次缩了回来。
　　“就吃一点……还不行吗？”陈思变得很急很急，可他无法再说下去了，也不敢再把手伸出去，只好用眼神央求她，恳求她，甚至，有一点点的哀求……他想给她心爱的人吃一点，太想了！
　　关蕾丝毫不为所动，好像没听见陈思的话。依然，微笑着，灿烂地笑着，深情地看着她所爱的陈思……比吃了还高兴！好像把陈思给他的美意全都吃了下去，一点不剩地吃了下去，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去，为了她心爱的陈思！
　　……
　　
　　（三十）
　　这是个星期天，日头才刚刚升起来。陈思正躺在他的小床上，香甜地睡着觉。他不知道，这时候，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他妈妈走了进来。
　　她用力地推了一下陈思的胳膊，说：
　　“永强，你醒过来！”
　　陈思迷迷糊糊的，翻了一下身，看了一眼妈妈，又闭上了眼睛。星期天早晨都是要睡懒觉的，这是每个星期唯一可以睡懒觉的早晨，一定要好好抓住，绝不容错过。所以，他没在意妈妈的到来，想继续睡大觉。
　　但这次和以往不一样，妈妈用力地推了陈思好几下，语气很强硬：
　　“永强，起来，有话要问你！”
　　这时，陈思也感觉到了这次的不同寻常，他睁开了眼睛，迷惑地看着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永强，我问你，你偷钱了吗？”
　　“偷什么钱？”
　　“你偷了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还想骗我？快说，你把钱藏到哪个地方去了？”
　　“我……”陈思这时候完全醒了，妈妈这次来决不是闹着玩的，此时，她像一个法官，已找到了陈思犯罪的真凭实据，要把他揪出来，绝不姑息。
　　“快说，你把钱藏到哪个地方去了？”
　　“我没偷！”陈思想了一下，他从上初中以来，就再也没有偷过钱，他弃恶从善了。他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学习是头等大事，哪有心思搞歪门邪道。再说一旦偷东西被逮着，多难堪！
　　“那我的钱怎么少了？”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一定偷了，你以前就好偷钱！快说，你到底把钱藏到哪里了？”
　　“妈妈……我真的没偷！”陈思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开始哀求。他自己偷还是没偷，他自己不清楚吗？他不明白，平时可爱的妈妈此时变得这样强悍、蛮横、不讲理。
　　“好啊，你不说实话！”妈妈恶狠狠地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去了。但陈思知道，妈妈肯定不算完，果然，一眨眼的功夫，妈妈就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根针。
　　“快说，你把钱藏到哪个地方去了？再不说，我用针扎你！”
　　陈思慌了，可他确实没偷，他当然不知道他把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好向妈妈哀求：
　　“妈妈，妈妈……我真的没偷！”
　　妈妈可不信他这一套，她掀开陈思的被子，用手中的针慢慢地扎向陈思的胳膊。一阵疼痛袭来。陈思知道妈妈要动真格的，他必须想出对策来保护自己。他现在想翻身下床，可身上的衣服太单薄，他只穿着裤头背心，往哪里跑？
　　此时，妈妈的神色诡异，而又胜券在握，就像一个拿着尖端武器的特种兵，在雨林里秘密前行，就要与自己的大部队汇合——她知道陈思快要支持不住了。
　　“说，你藏到哪里去了？你说了，我就不扎你了！”
　　陈思一边本能地往后缩着，躲避着，一边在快速地想着拯救自己的办法……只能承认自己偷了钱，可自己究竟把这个钱藏到哪个地方去了，这可得说清楚。这个地点，要是在家里，肯定一找就找不到，就“露馅”了，那该说在哪里呢？……对，就说把钱放在家后的池塘里吧，而且，要到那个池塘里，必须得爬一堵高高的墙，妈妈肯定爬不过去，还从来没见过妈妈爬过墙呢？她爬不过去，就不去找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对，就这么定了……于是，他赶忙说：
　　“妈妈，我把钱藏到……家后的池塘里了！”
　　妈妈一听，这才停下来扎针。陈思这才缓过劲儿来，他看他的胳膊，被扎的地方已经沁出血丝来。他意识到妈妈这个人，有时候真够狠！
　　“你早说，我还扎你？你太狠了，我辛辛苦苦攒了半年，才攒了10块钱，就被你偷去了，你说我能不扎你吗？”
　　陈思这才知道，原来他偷了他妈妈10块钱。
　　“快起来，我和你一起到家后面把钱捞出来。”
　　陈思不敢迟疑。不一会儿就穿好了衣服。妈妈拿着一个扫帚，和他一起到了家的后面。一道高高的墙挡住了他们。这道墙足有两米半高，陈思爬起来都有点吃力，得格外小心，恐怕摔下来——一定会难住妈妈的。妈妈可不能爬过去，一旦爬过去，肯定会找不到那张10块钱，那自己可就没法交待了……妈妈就会继续扎他！……所以，他真希望这道墙就像一道天然屏障彻底挡住妈妈的去路……
　　可是，妈妈到了这里，看到了这道高高矗立着的墙壁，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眯着眼睛，很有经验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就像一个天才的军事家在勘测地形——她领悟到了陈思的良苦用心。然而，不为所动。她果断地把扫帚扔过墙去，开始爬墙。爬得很稳健。不一会儿，就爬到了墙头上。陈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只好跟着也爬了上去，再跟着她跳了下去。
　　“你确定撂在这个池塘里的？”
　　“对！”
　　“那我们就捞！”
　　妈妈就来到池塘边上，把扫帚探到池塘里，想把那张所谓的10块钱给捞上来。
　　捞来捞去，只捞上来几片腐败的叶子和几块破布，什么也没捞到。妈妈的黑布鞋因为离池塘太近，被水湿透了。
　　“怎么捞不到？”
　　“我也不知道！”
　　“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拿竹竿和绳子，绑长一点，非把钱捞回来不可！”
　　“噢。”
　　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带来了两根长长的竹竿，和两根绳子。把两根竹竿和扫帚绑接在一起，接着捞……捞着捞着，竹竿打弯了……重新解开绳子，再绑再捞……还是打弯……于是，回家再找绳子……更有经验地绑。最后，这个捞钱的家伙，结结实实了，像一个曾经发生过骨折而有点错位的船桨……妈妈双手拿着这个“船桨”吃力地划呀划呀，岸，像是她的家，她要把她的家划到什么地方去？
　　“船桨”触到了池底的淤泥，腾起一股股黑水。
　　偶尔捞到了一两个装满黑水的破塑料袋子。
　　还捞到了一只破鞋。
　　“你确定真的撂到这里了？”
　　陈思只好硬撑着，不得不继续编瞎话：
　　“是的，就是撂在这里了！”
　　“那怎么没有？”
　　“也可能……再往右一点吧！”妈妈就十分卖力地往右移动步子，继续捞。
　　“还是没有。”
　　“那可能……在左边吧！”
　　“好！”
　　……
　　渐渐地，妈妈累得气喘吁吁，脸都淌汗了，头发有热气冒出来……
　　而那张宝贵的10元钱始终没有露出水面，它大概被一个贪心的螃蟹给偷走了吧！
　　……
　　这样整整折腾了一上午，妈妈筋疲力尽了，陈思在一旁也等得筋疲力尽了，他们都没有吃早饭。
　　回去依然要爬墙。陈思有气无力地好不容易爬到墙顶上，头往后一仰，差点从墙头上仰下去。
　　回去的路上，妈妈一个劲地训陈思：“叫你偷钱，偷了钱还胡乱撂，你这个败家子！你爸出发还没回来，回来就对他说，把你狠揍一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陈思吓坏了，也饿极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当妈妈把饭端到他的面前，他都不敢吃了，因为，他是一个罪人，一个坏人，一个不可饶恕的人，给家庭带来巨大的损失和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