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和自己喜欢的女生一起在教室里学习，多有意思，陈思不管在哪里一想到这个，心里就美滋滋的。
　　在教室里的每一天，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老师讲课时，他们一起认真地听课；而课前，则是他们的私密空间，他们可以亲密地交流。
　　关蕾性格活泼，而又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快言快语，再加上她音质甜美柔和，所以，陈思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声音，也楚楚动人！何况，离他那么近，有时，都可以清晰地听见她说话时流动婉转的美妙的气息。那可是一样地亲切迷人！
　　相比之下，陈思的话语少得多，又出来得慢，小声小气地。当然，这不是陈思不愿意说，这里面有个秘密。七岁以前，陈思的话多而且密，像小河淌水一样流畅自然。直到有一天，爸爸用地蛋和鸡蛋炒菜，炒得非常好吃，那时候家里更穷，很难吃到鸡蛋。陈思吃完禁不住对爸爸说：“爸爸，你弄的这个菜太好吃了，你真会弄！我就不会这样弄。以后有时间的话，你能不能再这样……”陈思的话语的最后一个字本来是“弄”，就是第四个“弄”，可这个“弄”刚要出口，坐在沙发上温文尔雅的爸爸，脸骤然变色，严峻得像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帝王，掌管着生杀予夺大权，愤怒而又冷冰冰地散发着寒光，可怕极了！他厉声呵斥陈思：“你就会说‘弄’！你都说了几个‘弄’了，还想说！不会说，以后就少说！”陈思吓呆了。爸爸的语气和目光中似有一股杀气，控制住了陈思的喉咙。这最后一个“弄”字，就在陈思的喉咙上卡住了，既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长时间地憋在那里。陈思顿时急了，从来不知道说话会这么艰难！怎么可能呢？使劲用力！结果劲儿越大，那个字就卡得越牢！陈思慌了！又想说别的话，也都找不到出口——最后，脸憋得通红，完全慌了神，乱下来，信心崩溃了——从此，陈思就有些口吃了。
　　当地人把这种人叫做结巴子，很丢人的，常让人笑话，有时甚至是一群人围着一个结巴子笑个不停。陈思最怕有人会对他这样做。所以，他说话前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说话时速度放慢，小声小气，这样，即使卡住了，也是缓慢地停下来，不易觉察。所以，到现在，陈思虽已口吃多年，但除了妈妈，从没有人当面说他是个结巴子。
　　只是陈思一想到身上的这个毛病，就悲观、叹气，提不起一点精神来。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结巴子能改好呢！这就是不治之症。
　　这样，在关蕾面前，陈思很想热烈地交谈，实在太想了，可一想到随时可能会露陷，及那个极其严重的后果——直接把人家吓跑或者吓飞，陈思就有点心惊肉跳，好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所以，说话之前，陈思得一点点打探发音的各个关节、部位，前掂量后琢磨，确保畅通无阻、万无一失，才敢张嘴。自然话语就少多了。当关蕾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陈思不敢一句话也不说，就着她的热情，顺势来这么一句：“你看你火得……”意思是她热情得像是一团火。怕出什么差错，赶快停下来，见好就收。陈思喜欢说这句，因为这句的每一个字的发音都轻松一些，不容易卡住。也确实没出过问题。后来，关蕾也学会了。有一次，关蕾见陈思高兴起来，就打趣他，笑着，嘴里像是含着蜜：“你看你火得……”陈思不禁笑起来，受宠若惊。他大着胆子直视了一下她那双热情而又美丽的大眼睛，感觉和她一下子近了许多，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这个学期的英语开始学句子，学完一课后，王老师总要求把句子背下来，但又不怎么检查，所以陈思常常背得迷迷糊糊。单词的发音都不容易掌握，半生不熟，要用去陈思好多的力气。像刚开始学说话一样，开始学英国人说话，很别扭，很绕口。说着说着，陈思简直想把自己的发音系统也换成英国的。还要再把这些陌生奇怪的单词，严格按照英国人的习惯排列成更为陌生和奇怪的顺序——句子，陈思就有点勉为其难。读着读着，背着背着，陈思常常感叹：英国毕竟离中国太遥远了，而且，是一个岛国，差别太大。干吗要学人家的语言，让英国人学我们中国人的语言，那该有多好啊！
　　这一天，王老师走进教室，搞了个突然袭击，检查背诵情况，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教室里一下子安静极了，大家都感到事态的严重性。都怕叫到自己。真想跑到教室外面，一直到下课再跑回来，可谁敢呢？只能老老实实地呆着，越老实越好。表情要平静自然得没有一点风浪，什么事都没有，才不会引起老师的注意——才不会像靶子一样站起来。陈思在极力压抑自己的心跳，可它就是不老实，不听话，老想跳出来露个面，故意让老师发现，再被逮住！这怎么能行呢？这几个句子，陈思读都读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要是背，不是卡得死死的，就是“崩”出来一个个笑话！陈思不敢看英语老师的脸，把目光放在桌面上。他在放松、放松……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千万别叫到我，千万……”
　　“李德坤！”王老师叫到了一个名字。
　　只见倒霉的李德坤哭丧着脸，悲哀地看着英语老师，慢吞吞地站起来，好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不过，他并没有放弃，他在艰难地尝试着：“This……is……This……”下面就没有了。这时，他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眨动了几下，脑袋就沉重地耷拉下来，歪在一旁，像一个好久吸收不到养分的坏梨，没有了任何办法。
　　英语老师脸上的笑意在减少。
　　这时，陈思无意中发现同桌关蕾很坦然，她连课本也不看了，热切地望着英语老师，她眼里的意思让陈思大为吃惊：她希望英语老师能叫到她！
　　王老师就叫了她。
　　关蕾从头到尾背得很流畅，像在读课文一样。整个人都沉浸在背课文的快乐之中。她的温润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衣服上的每一根纤维，以及，在她额前颤抖着的一根发丝，都洋溢着纯净的快乐，散发到空气中，像花香一样……都来自她的内心，她的生命……
　　就是闭上眼睛，似乎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就在他的身旁，一个美好的存在……
　　王老师满意地示意她坐下，高兴地说：“就得这样背！”然后，她又赞许地看了关蕾一眼，继续检查。
　　可接下来几个，都傻傻地站着，一声不吭，都像是不会说话的电线杆。大家几乎都没好好背，没有几个能背下来。大家都使劲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老老实实，可怜巴巴，像是未出土的文物，愿意永远深埋于地下——这简直是万马齐喑啊！
　　最后，王老师做出决定，再给我们一天时间，到明天这个时候再检查，若再不会，就罚抄课文十遍，还要报告给班主任。她美丽的面孔露出一丝严峻。
　　下课后，王老师一时还未走开，在门口，深情地看着大家，在真挚地鼓励着，期待着同学们切实的努力。陈思鼓起勇气，迟迟疑疑地走到她面前，诚恳地说：“王老师，昨天晚上，我一边听课文录音一边背，背了好长时间，就是背不下来，你觉得，我能背下来吗？”王老师一听，马上露出惊喜的赞许的神色，像是发现了一个一直隐藏着的天才一样，她极为热情地鼓励陈思：“你一定能背下来的，再背几次就可以了，一开始学英语都是这么难！”陈思一听，大为放心，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它背下来，就在今天晚上！
　　晚上，写完所有的作业，陈思就打开了录音机，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背……终于，他真正背下来了！这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红军，背着背包，拿着武器，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自己的长征……
　　第二天上英语课，英语老师一进教室，陈思就冲上前去，兴奋地对她说：“老师，我终于背下来了！”王老师一听很高兴，她笑着说：“我说是嘛，只要好好背，哪有背不下来的？”当陈思回到座位上，王老师的检查就开始了，就从陈思的这一排开始。前面几个都背了下来，到陈思这个地方，戛然而止。
　　陈思愈加喜欢英语了。
　　（五）
　　这几天，有两个问题一直萦绕在陈思的脑海里，一直在催促着陈思：赶快给我找到答案！赶快给我找到答案……可陈思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能求助于别人，那求谁呢？陈思在寻找着合适人选。
　　这天中午吃完饭，他走出堂屋，发现妹妹正倚在他的小屋的门框上，向外眺望，一副宁静安闲的样子。陈思想，那就问她吧，实在找不出人来了。陈思走过去，在小屋的台阶下，站住了，说：
　　“永健，我问你两个问题好吗？”
　　“行啊，你问吧，反正现在我也没事。”妹妹陈静把目光转到陈思的脸上，静静地等待着。
　　“永健，你想，我们吃饭从嘴里吃，喝水从嘴里喝，都得经过嘴，可排出来就分成两条路，一个尿出来，一个拉出来，你说，它们怎么就分得这么清楚？”陈静眨巴着眼睛，看着陈思，一副思索的样子，好像要从陈思脸上找到答案。过了一会儿，陈思又说：
　　“我还有一个问题，更不明白。你想，小孩一定是妈妈生出来的，可是从妈妈的哪个地方出来的呢？难道是尿出来的？不可能！难道是拉出来的，像拉屎一样？更不可能！真是太奇怪了！你说，小孩究竟是从哪个地方出来的？”陈静还是不做声，她好像没听懂，又好像已经思考出来一些了，但她不打算告诉哥哥。陈思觉得妹妹的眼神有些恍惚，里面的内容遥远而又神秘。他等了一会儿，妹妹还是一声不吭，陈思只好作罢，觉得这两个问题像是人类的未解之谜，他以后一定要想法设法地搞明白，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走回堂屋收拾桌子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这第二个问题由来已久，自己很小的时候，顶多也就四五岁吧，就有了疑问，曾问过妈妈：“妈妈，小孩是从哪里出来的？”妈妈一下子哈哈大笑，笑得都快要不行了，她一边笑，一边对陈思说：“你是驴屎蛋子变的，驴屎黑，所以，你就黑！”陈思歪着脑袋在想：我是屎变的，而且还是驴屎变的，不可能吧！屎还能变成人？他又追问。妈妈又改口说：“你是猪屎变的！”说完，她又诡秘地哈哈大笑。陈思更不明白了。这时，妈妈又说，“噢，我想起来了，你是从我们家的夹道子里拾的。”妈妈指了指家里的主屋和南屋的小屋之间的夹道子接着说，“许多年以前，有一天半夜，我突然听见夹道子里有个小孩在‘哇哇’哭，就把他抱进来，他就是你！”这时，她还在笑。陈思觉得，妈妈在撒谎，没说实话，自己难道还有三个出身吗？不行，得问爸爸。爸爸一回来，陈思就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爸爸听到后，没马上回答，而是看着窗户，仿佛在看着许多非常非常美好的事物，令他流连忘返，令他痴迷……常常魂牵梦绕……他张开嘴要说，又止住了。最后，他有些滑稽，又带着令陈思捉摸不透的表情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还是没有给出答案，但是给出了一条线索，比妈妈实在多了。而现在既然自己还不明白，那就是自己还未长大。那什么时候自己才能长大呢？陈思坚信，有一天，自己一定会长大的，长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事情搞明白！
　　而自己现在都上初二上学期了，还没有明白过来，也就是，还未长大，那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困扰着自己，找不到答案……没有答案！……
　　自己哪一天才能长大呢？陈思想让自己赶快长，赶快长……
　　为什么自己长大后才能明白？为什么现在就不能明白？……这个问题陈思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