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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6-05 14:35:15      字数:3584

  趁着难得的午休时间,我跟于子龙聊了会儿天,主要是我发现他严肃的外表下竟是一成不变的深邃,或者说是呆滞,双目凝重而又死气沉沉,只管静静地注视着对面的墙面,无论他与墙面中间来回走动了多少人,无论我怎么更换自己的开场白,企图叩开他的心扉,他还是那个灵魂出窍的他,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人,整不了,服了。”我慨叹说,香烟对烟头,又抽了根烟。
  “哎哟!”于子龙慌里慌张地喊出这么一声,灵魂已然归位,再不似适才那般,仿若入了四禅定。
  “咋了?一惊一乍的?”我忙问。
  “烟头烧手了。”于子龙一边说着,一边吹吹手指,还不忘拾起烟头,将其扔进垃圾箱。
  “我还以为你入定了呢。”我笑说。
  “入定个屁!”于子龙冷冷地说。
  “也是,一烧百烧,一了百了,你的修为和境界,还远远不够哇。”
  “滚犊子!我又不信那个。”
  “那你信啥?”
  “我信钱。”于子龙倒也毫不掩饰心中所想。
  “哈哈,彼此彼此,我也信钱。你知道吗?我的偶像正是毛泽东。”我猛吸一口烟,差点儿没咳死。
  “你这话,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很多人讲话,我们听着都不舒服,比如一些领导乌拉哇啦的,我们不也得忍着吗。”
  “你这个思想……的确跟正常人不一样。”
  “不正常不代表有病,只是想法另类。算了,我不想聊这个话题,没意思,我呢,一直就这样,也改不了啦,思维定势已然形成,况且我觉着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再不想改了。我呢,只是对你感觉好奇。”我趁机话锋突转。
  “好奇?我有什么奇怪的?”于子龙略显茫然地问了句。
  “你并不奇怪,甚至普通到了极点。我认识的,或我不认识的,很多男人都跟你一样,辛辛苦苦挣钱,养家活口,好像自己是个牲口。”我深知自己的话不雅,不客气,但这正是我讲话的一贯风格。
  “这有什么错吗?”于子龙看上去并未生气。
  “错倒是没有,只是我从网上看到过很多关于装卸工的广告,那上面写的工资都很高,有的一天下来四五百块呢。讲道理,以你这身板,这体格,为什么要在这儿干呢?挣得也不多。倒还不如换个地方,多挣些钱。”我没好意思补上一句“怎么都是牲口命”,我怕他会对我挥舞铁拳。
  于子龙苦思冥想了好长时间,这才缓缓地说:“踏实。”
  “踏实?”我愣了愣。
  “是啊,在老袁这儿干,感觉特别踏实。”
  “你指的是什么?”
  “都有,包括工资,也包括他能为我看孩子。”
  “就因为这个,不到外面挣更多的钱?沈阳这地方有很多物流公司,你像五爱市场,就有不老少搬运工,工资也很高啊。”
  “你是第一次干装卸,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哦?你说说,我听听。”
  “我以前也在别的地方干过,是通过电话联系的,那边说得很好,工资很好,待遇也不赖。可到那儿之后,发现住的地方根本就不行,一大堆人挤在一间破屋子里,有的连身子都不洗,衣服就更别说了,好几天都不洗一回,那个味儿,那个环境,恶心死了。要不是工资给得多,第一天我就不干了。就这么地,我干满一个月,可等到开工资的时候,却变卦了,工资少了不说,还要扣钱。”
  “扣钱?为什么啊?”我横插一句。
  “提成得扣一部分,老袁这儿是百分之二十,那地方更高,差不多得有百分之三十吧。还有,你像住宿啊,伙食啊,都要扣钱。”
  “不是,你等等,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子龙又把这句话向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比上次还要冰冷,愤恨,怒不可遏。
  “提成这么高,住宿、伙食还要扣钱?这么黑吗?”
  “黑的地方多了,住的那个破地方,吃的跟猪食似的,管事儿的还觍个脸扣这扣那的,一个月下来,也剩不下多少,还累个半死。说白了,那种招聘,我劝你,别信,都是些黑心商家打的幌子,看起来工资很高,可等到开工资的时候,你就全明白了,付出的跟回报的压根就不成正比。”
  于子龙说的话不免啰嗦,反复,但其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鞭子在抽打我,身体皮肉未见一丝血迹,一丝伤痕,但心却碎得不成样子。
  作为一个聆听者,虽然不如亲历者那样,能够更好地感受到他说的那种苍白、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凉,却还是能够从他的字里行间了解到他为什么会选择回到袁舅这儿工作。正如他适才所说,踏实,有时候真的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至理名言,是不折不扣的大道理。
  “所以你回来了?”我递给他一根烟。我发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喜欢抽烟,好像香烟能够平复我内心的忧虑、烦躁、怆然似的。
  于子龙跟我一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同样喜欢抽烟,他将自己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在我旁敲侧击下脱口而出,他的痛苦感油然而生,他也需要香烟的刺激,让他暂且忘却一些不必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的东西。
  “啊,回来了,吃过亏了,再也不想吃亏了。”于子龙吸了口烟,怆然地说。
  “都说吃亏是福,不过,得看什么亏。有些亏,一旦吃了,怕是连命都没了。”我举目望天,慨叹说。
  “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是真怕了,那日子,没法儿过。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后路,我是一点儿后路都没有,所以我也不求能挣多少钱,我只求踏实,让我安安心心工作,让我家孩子能够安安心心生活,别的,可不敢想。”
  后路?我明白他之所谓后路指的是什么。我可以放弃这份工作,因为我还有家,我还有父母,我身后不曾背负诸如道德、责任、义务等重压,我很轻松,轻松的人,路很宽,也很多。
  但他却不行,他有孩子,我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带孩子,但我想一定是另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身负重压的人,首选当然是踏实,在踏实的基础上再去寻觅更高的落脚点,这并没有错。
  “你说得没错,是这么个道理。”我不得不承认,身材臃肿的自己,原来竟是如此轻松。
  于子龙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脸色又恢复到了木讷呆滞的状态,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让烟头烫到手指。
  “我有句话很想问你。”我说。
  “什么话?”于子龙说。
  “我怕你会急眼。”
  “关于我的?”
  “是。”
  “你问吧,我不急眼。”
  “你……”
  我刚想问,却被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刘冰给阻止了,“怎么,累了半天了,不饿啊。赶紧的,上车,吃饭去!”
  我和于子龙跟着刘冰,乘车去那处住宅小区吃午饭。路上,我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会用眼神责怪刘冰,他可真是个碍事的家伙,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午餐,与昨天一样丰盛,四样炒菜跟昨天完全不同,但汤还是酸菜排骨汤,也可以说是我的最爱。
  吃饱喝足,我和于子龙再度回到工作地,我到对面小卖部又买了瓶奶制品饮料,本想给身边的于子龙带一瓶饮料的,可他却跟我说,他从来不喝饮料,只喝白开水。
  还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呢。我总感觉跟他一比,我很卑微,很渺小,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优越,他的沉默,他的寡言,他的夯实,他的直率,他的勤劳,他的刻苦,他的善良,他的责任心……我一样都没有。然而即便是如此优秀的他,竟无时无刻不感觉到痛苦,这又与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难道真正意义上的好人都是痛苦的吗?还是说真正意义上的好人都是存在于社会最底层的?
  有一句说一句,他的种种优点之中,并无博爱这一项,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没有爱心,只能从侧面证明他不具备博爱的资格。而他的痛苦,我也知晓了,直截了当,贫穷,简直是令人肝肠寸断,又欲罢不能的原因了。
  我与于子龙对坐抽烟,以遣清闲。难怪袁舅跟我说轮胎的工作不错,还真挺不错,除了我的四肢仍在瑟瑟颤抖之外,其它都很好。
  刘冰见我俩进了楼道口,撂下一句话,便离开了,“一会儿我来找你们,跟昨天一样,一会儿得装车,比昨天装得多啊,要有个心理准备。”
  我叼着香烟,摆了个两手摊开的无奈状,苦笑说:“又是充实的一天,什么时候手脚都不疼了,也就练出来了。”
  “是这样,没错。”于子龙冲我笑了笑。
  “那咋整,干呗,反正都来了。”我反复揉搓着额头,却怎么也搓不出一个能够令自己在短时间内暴富的办法,从而摆脱掉辛苦到倍感痛苦的工作,浸湿到淋湿的衣服。
  说到衣服,我这身行头异味甚浓,上午那一阵雨水的冲刷,并未将汗味涤去,汗水与雨水的混合,不仅折磨着我的衣服,连同穿着这身衣服的我也一并给折磨了。即使深秋时节,我也会不停地抖动身上的衣服,就算露出了我这坨圆润的肚皮,也要不停抖动,我希望它能快点儿干,免得黏到身上,滋味忒难受了。
  “你就这一身工作服吗?”于子龙问。
  “裤子很多,外套就一件,就这还是我爸特意跟厂子要的加肥加大的呢。哎,我以为干起活儿来也不热,穿衬衣就行,谁知道……谁知道它来雨了呀。早知道这样,就多准备两件外套了。”我苦着脸说。
  “得多准备几件,换着穿。衣服隔三差五就得洗,不然穿着也难受。另外,这天儿,一点儿都不好,热的时候能晒死人,冷的时候能冻死人,还保不齐来点儿雨。今天早上我听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有大雨呢。”
  “大雨?还有大雨?我真他妈服了。在家呆着,一天到晚玩,全是晴天,那意思我得玩痛快喽。出来干活可倒好,全是雨天,本来干活儿就遭罪,还得受老天爷的气,这日子,分明是老天爷在跟我作对呀。”
  “老天爷在更早的时候就跟我做对了。”
  我侧目看了眼于子龙,他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可以解释为是在含蓄地咒骂苍天吗?我认为骂得在理,我也很想骂,大骂,痛骂,最好把苍天骂的一连哭两个月鼻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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